天色清寒,东京城被层层薄雪覆盖,天地间冬风浩荡,不时撒下些缥缈的雪粉。汴河上结了厚厚一层冰,冻得牢固,平日首尾相衔的客船货船也尽数停了,目之所及一片纯白。
温明薏裹着氅衣,独自站在河边码头处眺望,心道她就不该信了那人的鬼话。每年冬日的汴河皆会封冻,哪里来的系着红绸的船只?分明是在信口开河。
雪愈下愈大了。她搓了搓冻红的指尖,决定折返堂前燕,待会再考虑下次见到那人时,该用什么招式将他一击毙命。
舆车行至半道时,恰巧路过了一家从前相熟的成衣铺子。这家店在城中开了大约二三十年,如今已成了最好的成衣店。衣裳样式新颖,料子舒适名贵,价格也相对高昂。
多年封冻的记忆蓦地闪回眼前,黄花梨木门,红漆的方正招牌,与十多年前父亲每次带她来量身裁衣时一模一样。
温明薏忽然打消了打道回府的念头。
鬼使神差一般,她叫停车夫,临时决定进店看看。
走入铺子,一阵温厚的暖意包裹住她,方才发髻上落的飞雪也化了。店中陈设一如既往,熏炉中燃的依旧是雪中春信的香方,与从前一模一样。
稍稍逛了一会儿,店家才从二楼赶下来接待。温明薏抬头一看,竟是个年纪极轻的少年人,不由诧异。
“从前的老板......您是说我爹吧?”少年嘿嘿一笑,“他和我娘去南边探亲了,大约年关时才能赶回来呢,这店子就先交给我照看了。您有什么想试或者想看的衣裳吗?也可以挑挑料子,量了尺寸后专门为您订做一身适合的。”
这样看,少年眉眼的确与之前的掌柜有几分相似之处。
温明薏低头思索了一下,想起柳疏别的爱好没有,对买衣服这种事倒是在行,每年购置的衣裳她们几个根本穿不过来。若她再买,大概率也只能回去放着积灰。
心念陡转,她忽然想到一个人。
一盏茶后,车夫立马火急火燎地带着裴孟至来了。
看着他匆忙奔进铺子的身影,正坐在火盆前暖手的温明薏无奈扶额,“......倒也不用这样急。”
他站在离她两丈远的位置,穿着一如初见那日朴素。在南方呆惯的人还不习惯东京城的冬日,如此大寒的天色,他依旧穿得轻便,甚至于有几分寒酸。仅有的披肩上破了洞,更别提身上那不甚合身、皱皱巴巴的棉布衣裳了。
温明薏心道喊他来果然没错。今日要是没想起给他购置新衣裳,怕是哪天这人学到一半冻晕过去都没人知道。
“娘子是要考我策问,还是昨日送去的诗文有何处......“
温明薏打断他的话:“都不是。”
她指了指裴孟至,偏头朝少年道:“先带他去量量尺寸吧,再拿几身成衣来试试。料子要舒服保暖的,价钱不成问题。”
“好嘞!”
得了指示,少年立马兴奋地将裴孟至推上楼,“客人这边请!”
不多时,裴孟至穿着层层叠叠的冬装出来了,还戴了顶大暖帽。一身行头花红柳绿,分外多姿多彩。温明薏抬眼一看,差点被刚喝进去的一口茶呛死,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裴孟至呆愣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娘子,这不好看吗?”那少年懵懵地道。
“......”
好不容易捋顺了气,温明薏拍拍胸口,唇角抽动了两下,“你跟你爹的审美还真是一脉相承。”没有你娘,这成衣铺怕是早就倒闭了。
后半句她憋着没说。忍着无语和笑意,她站起身,开始在铺子各处一件一件亲自翻看。
“东京城不比杭州,冬日要冷得多。夹衣,棉袄这些都要备齐。”温明薏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捻了捻各色衣裳,仔细选着,“你自己也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样式?”
她今日穿了件鞓红色翻领袄,衬得面色红润,像雪中透出的胭脂色。低头挑选时神情专注,鬓边长钗轻摇,竟生出一种别样的风华。裴孟至跟在她身后,状似无意,目光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从她身上挪开。
“这批重锦成色不错,款式也新。”她转过头,“来选个颜色。”
裴孟至这才回过神来。
他走上前,没有犹豫,便从一众颜色里直直挑中了绛朱。
看惯了他穿各种淡色衣裳,温明薏不禁有些意外,抬头看了他一眼:“原来你喜欢这样的颜色?不曾看你穿过。”
裴孟至笑了笑,“我现在的衣裳都是之前娘给我做的。即使喜欢旁的颜色,也没有机会穿。”
这话听上去颇有些可怜的意味。他心中不禁有些打鼓,怕被她看破他包藏的心思。可温明薏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道:“若还有什么其他缺的物件,你随时向柳疏开口便是。”
说罢,她转头去与少年商量裁衣的大小事宜,事无巨细。
裴孟至看着她的背影,心尖仿佛揪了起来,有点微微的发酸,像是被蚊虫叮了一口似的。看她也不是,不看她也不是。
购置完衣裳,两人一同走出了铺子,让车夫将裴孟至送回别院。
晚来天欲雪,人们多缩在家中烤火取暖,除了每日风雨无阻的摊贩和车夫轿夫,街上的闲散行人少了许多。但四处亮着灯,并不孤寂。横竖大街上碰不到熟人,温明薏驻足片刻,难得起了四处走走的念头。
她低头想着事情,走了一阵。过了一会猛地回神,才发现不知不觉,自己竟又走到了汴河边上。
夜幕沉沉地压下来,城中四处都燃了灯,河上全景却都暗暗隐在墨色里。阴影中唯有的深浅不一,大约也是夜色里的积雪。千山鸟飞绝,这片苍茫的白色或许在白日还有些看头,晚上却只余一片漆黑,只有拱桥上片灯照月,亮着点点暖黄灯火。
温明薏望了片刻,顿觉无趣。
正准备转身走回去,冬风拂面过。她陡然闻见一阵非常浅淡的、龙凤团茶的香气。
——她预备离去的脚步霎时顿在原地。
这茶香她只在从前闻过一次。龙凤团茶的制作过程极其精细,每一道工序都容不得丝毫差错,是地方每年皆会送往宫中的贡茶。她唯一一次有幸得见,还是当年四方游历时途径此茶产地建州,因其茶香太过特殊,好奇去烘茶的地方看了一眼。她年少时从不喝茶,正是因为这次经历,才动了要学茶艺的念头。说是一见倾心亦不为过。
可这汴河边上的宅邸中,既无达官显贵,也无天潢贵胄,为何会有人在烹煮龙凤团茶?
直觉告诉她不对。
温明薏几乎没有犹豫,便决定循着茶香的来源找去。
汴河岸边店铺林立,铺子种类十分多样。而她既然闻得见香气,说明这地方并不远,定然就在附近。温明薏循着河岸一间间找过去,羊肉铺、当铺、医馆,都不对。能闻到的味道越来越杂,将河岸吹来的风都缠绕进去,鼻子再灵敏的人此时也难免迷失。她心底弥漫起一阵焦躁,将下半张脸埋入毛领,不自觉加快了追寻的脚步。
就在她以为自己将要像今日早晨时一样无功而返时,她的目光触到了最远的一间店铺,突然停住了脚步。
缓缓走近,她终于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这是一间招牌上挂着红绸的茶坊。
“娘子可要进来喝一杯?”小二兴奋地迎上来,“我们老板近日嫁女,进来喝杯茶,讨讨喜气吧。”
汴河,红绸,茶艺。
原来那人给的根本不是信息,而是个谜面。
她醍醐灌顶,像受了一记重锤。她回想起那个男人的脸,和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一时不知是该在心中笑自己,还是该在下次见面时一拳把他的脸砸扁。
深深呼吸几下,她调整好神态,迈步走进了茶坊。
温明薏边走边看,发现这茶坊的档次并不高。店中分外吵嚷,来往之人皆是些贩夫走卒,桌上泡的多为散茶,甚至还有许多末茶出售。
这些人只将这地方当作个歇脚闲聊的地点,再随意点些饮品止渴,根本谈不上什么品茶与赏茶。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人烹煮龙凤团茶?
难道又是她意会错了?
就像是被安排好的一般,她方才开始怀疑,那阵茶香就又在此时出现了。这次没有混在冬风中,除去细雪与药味,茶香愈发明晰起来——就是龙凤团茶。
她刚刚在座位上坐定,小二便端着一盘瓜子过来了:“娘子想喝些什么?”
“我不太懂茶,你随意上一壶便好。”
温明薏微微一笑,状似无意地问道:“……劳驾,我方才在外面看见你们这里二楼设了包间,可为何没看见人上去,也没看见有人下来?”
她这张脸实在招摇,小二被盯得久了,脸上蓦然一红,有些扭捏道:“......老板昨日交代,说茶坊今日有位贵客要来,让我们将二楼封了,不许他人上去。不过具体的,我也不太知道。”
果然有问题。
温明薏笑着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多谢。”
聊了几句,小二脚下像长了浮云,幸福地飘走了。温明薏取了银钱放在桌上,趁着四周吵嚷,起身上了二楼。
楼梯口的确放了阻拦的东西,她脚尖轻点便跃了过去。这里没有燃灯,越往上走越是漆黑,一片死寂。
走至拐角处,她忽然听见一阵巨大的声响。像是桌椅碰撞倒塌,有人在里面大打出手,将门撞得轰隆作响。
事发突然,温明薏已经顾不得爬楼梯,直接飞身上了二楼。她正要直接抬腿踹门,不料那房门却像一张血盆大嘴,猛地吐出来一个人,满地都是木屑和鲜血。
温明薏赶忙闪身避进黑暗中。她还未仔细看这人究竟是谁,紧跟而出的人便一把抓住其衣领拎了回去,碾压出一声巨大的、杀猪般的惨叫声。
“昱王根本没有派人到这来。”里面的人道,“你如今不过是枚弃子,还要在这负隅顽抗么?”
听见声音的瞬间,温明猛地薏僵在了原地。
她像被一盆冰水泼了个彻底,浑身都刺满了寒针,直直扎进她的骨头缝里。
“......黎琢晅,你不得好死!”
那人忍着剧痛呼号,“宫宴那日我不过说了你几句,你便威胁要我去青灯摇……”
说到这里,他仿佛忽然被人捏住了嗓子,突然不说了。
可安静了不过一瞬,他突然开始大笑起来,笑声震耳欲聋,从破音渐渐变为嘶吼,每一句都带着鲜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你早就算到……我会因为你这句话担心败露,会在宫宴后逃走,便冒充殿下给我递信,好来个瓮中捉鳖!黎琢暄,你真是用心良苦!”
温明薏静静站在黑暗中,没有动。
她看不见里面的场景,只听见那人的声音渐渐小了,到最后只剩打颤的牙关。
“昱王早有不臣之心。你日日上赶着为他鞍前马后,就没想到会有今日的下场?”
黎子未的声音很平静,不掺杂任何情绪,“结果你也看到了。贪墨一案闹得人尽皆知,你觉得他会在这个紧要关头派人来东京救你,甚至不惜暴露他自己?”
......原来如此。
她去找程宁那夜,在艮岳中遇见的、买卖情报的二人,他们口中所说的“殿下”,竟真的是皇帝的八弟——昱王。
昱王身有残疾,自出生后便双腿残废,日日乘坐轮椅出行。先帝在位时甚至无人知晓他的存在,还是赵千澜登基之后才发现有个沦落在外的弟弟,将他接回宫中,给了封号和宅邸,连块封地都没有。但他面上毫不在意,只每日挥金如土,花天酒地,干出些抢掠民女的荒唐事迹,众人也只当是个闲散王爷。但谁都明白,一夜之间完成身份跃迁,人往往只会在刚开始时感慨自己的幸运,然后便会开始不满足,想要更多,最后被**完全吞噬。
赵千澜本就多疑。之所以一直没发作,恐怕也是在等待时机,将之一举拿下。
那么,那晚她在附近碰见黎子未,也绝非巧合。
他早已不知在那里等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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