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的消息递得很快。黎子未接到密报,凭着赵千澜赐予他的令牌开了宫门,一路疾驰入内。
抵达寝殿,他翻身下马。殿内灯火通明,宫人们步履匆忙地端着血水进进出出,一众太医在外面忙前忙后,好不热闹。
回忆起密报里的内容,他心中不禁生疑:难道是他看错了?
真正走入寝殿时,他却先与间瑟尘打了个照面。
炉中龙涎香盘旋,间瑟尘立在书桌前,抬头望了他一眼,目光淡淡。
赵千澜端坐在桌后,还随手挑了几份折子翻阅。面色看着并无任何异常,不像是身体有恙。
“臣来迟,还请官家恕罪。”
黎子未跪下行礼,“官家龙体可还安康?”
“朕没事。”
赵千澜放下手中折子,看了他一眼。“不过,有人并不想让朕安然无恙。”
黎子未眉心跳了跳,这才明白过来外面那番景象是怎么一回事。
“官家是想对外放出重伤的消息,来引人上钩?”他道。
皇帝语气沉沉:“昱王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从前装得那般游手好闲,如今联合官员贪赃枉法还不够,竟将手伸到了后宫里,想要朕的命。”
“臣斗胆一问,行刺之人究竟是谁?”
一旁的间瑟尘答道:“淑妃。”
黎子未蓦然愣住了。
赵千澜冷冷道:“幸而今日朕察觉不对,带了白水同行。若非如此,恐怕早已着了淑妃的道。”
是程宁?
可她有何理由这样做?
“淑妃进宫多年,一直都与其父程召嵩频繁通信,怕是早已得了指令。”皇帝冷笑一声,“昱王真是招了些好将领。枢密使竟这般呕心沥血地为他谋划,连女儿的安危也能置之不顾,当真忠心。”
殿外狂风汹涌,风雪沉重,将窗纸吹得簌簌作响。风声呜呜响着,好似遍野哀嚎。
黎子未与间瑟尘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黎子未垂首道:“臣即刻便去搜寻淑妃与昱王的下落。”
赵千澜一字一顿,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话毕,他转身退下,走出了寝殿。
殿门在他身后徐徐关闭。
赵千澜的声音从殿中传来,如水波层叠荡漾,缓缓波及他耳畔:
“——间学士,替朕拟旨吧。”
—
第二日,皇帝遇刺重伤一事遭有心之人播散,一夜间散遍了全城。
尽管满朝上下的风声都很紧,却也堵不住悠悠众口——昱王有意篡位一事,众人在尚书省右丞贪墨案上便已有所猜测。如今皇帝骤然被刺,刺杀者还是深居后宫七年、向来安分的淑妃,一下就使事情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皇帝下令,全城搜捕淑妃程宁,程家全族下狱,三日后斩首示众。
而就在此时,天子宠臣黎琢晅竟毫不避讳,公然下帖邀请众人至康乐园赏雪寻梅,其中包括昱王在内。
此事甫一传出,便立刻轰然席卷过所有人唇舌,铺天盖地一般炸开。
彼时,清平正抱剑倚着门框,忧心忡忡。
“大人,如此关头,昱王真的会应下邀约吗?”他道。
黎子未没有回答清平的问题。
他捻着棋子,手边的茶冰透了,却始终没喝一口,目光只凝向窗外。
他们几人多年交情,对各自家中关系利害心知肚明:程召嵩向来待程宁不好,她也并不是个孝顺乖巧、甘愿为父亲卖命的角色。因此,程宁刺杀皇帝一事定然和程召嵩无关。
但程宁如今下落不明,这定然不是她自己能做到的事,否则她绝不会深居宫中七年而毫无动作,定是有人帮助和安排。
若不是程召嵩,难道真的是与昱王有关?
......这分明更说不通。昱王与程宁非亲非故,也没有相交的缘由,甚至可能从未见过面。即使能将消息递进后宫,程宁又为何要冒着全族处斩的风险,非要替昱王做事?
想着想着,黎子未指尖棋子猝然掉落,砸在楠木棋盘上。一声闷响,将他的思绪猛地震醒了。
——还有一人,
他脑中记忆浮现,那夜宫宴结束,他追查定州节度使至艮岳,却恰好撞见了装扮成侍女的温明薏。
那时他也以为只是个巧合。可后来他查办贪墨一案时放足了诱饵,在茶坊二楼守株待兔,却又恰好碰见了身在茶坊的她。地点、时间,分毫不差。
……这真的是“恰好”吗?
还是说,她本就在那处,和他办着一样的事?
低头思索间,雪下得更密了。厚匝匝地压下来,将本就不多的日色又遮去不少。
黎子未打开窗,狂风仿佛吹进他心间,带来一片深寒。
昱王的回帖很快便来了——他欣然接受了邀请,表示一定会赴宴。
这无疑是个更加重磅的消息。一时间,东京城中街坊四邻、百姓显贵皆议论纷纷,惊起又一波滔天巨浪。其中多少暗流涌动和唇枪舌剑,暂且按下不表。
第二日,受邀的显贵大多想明哲保身,便纷纷找借口推脱掉了。少数几个敢来赴宴,也只都是战战兢兢地在昼锦堂中逗留了一会,也尽数借机早退了。
于是最后,只剩下静静坐在亭中烹茶的间瑟尘,和提着一整盒零食前来陪同的楚暮时。
“你为何不问我,怎么敢给昱王下帖?”
枝上的白梅还未开尽。黎子未挑了几朵开得好的,抬手将梅蕊上细雪扫入杯盏。梅香流转在他身侧,一呼一吸间沁人心脾,冷冽清寒。
“这一步未必能成,但的确是你的风格。”
间瑟尘守着茶釜,语气淡淡,“尚书省右丞贪墨,淑妃行刺,这两件事都和昱王没有直接联系,须得抓个破绽出来。现如今,右丞在狱中自戕,程宁下落不明,昱王又深居府中多年,你若不主动约见他,这差事怕是办个两年也下不来。”
“你觉得淑妃行刺的原因是什么?”
间瑟尘不假思索:“不知。但大抵和程召嵩无关。”
“你也明白。”黎子未无奈一笑,“但事已至此,无论程召嵩究竟是否真的参与了此事,都只能是他指使的。如今只是缺一个拿下昱王的由头,至于是否牺牲程家,官家并不在意。”
楚暮时端着梅子姜踱步过来,“你待会要与昱王单独见面,那我和间瑟尘什么时候撤比较好?方才我好像已经看见昱王府的人了,感觉马上就要到了。”
话尚未说完,守在康乐园门前的小厮便匆匆过来通报:昱王来了。
时机已到,楚暮时一把拽住间瑟尘,无比熟练地从康乐园后方溜了出去。
望着两人渐渐缩小的背影,黎子未将杯盏放下,轻轻叹息了一声。
“黎大人,好久不见。”
一个陌生的声音蓦地从不远处传来。
黎子未抬头看去,居然连多余的侍卫都没有。只一个戴着帷帽的人推着轮椅走入庭院,脚步平稳,不疾不徐。
轮椅上的男子干瘦如柴,华服只得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鼻子尖小,嘴角下垂,那双眼睛却很精明,眉目间仿佛萦绕着一股鬼气。看得久了,甚至有些令人遍体生寒。
这便是昱王了。
可他来赴宴,却没带府中侍卫?
“几年前,本王曾和黎大人在宫宴上见过一面。只是那时本王身无长物,又不想做跳梁小丑,便没主动打招呼。”
昱王低低笑了,那阴森的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扫视了一遍四周。
“帖子上不是说邀本王来赏梅么?可如今看来,时节未到,康乐园的梅花开得并不如何好啊。”
黎子未与他对视,压定心神,淡定道:“一场鸿门宴罢了。殿下难道还没意识到?”
昱王愣了一下,反而哈哈笑了两声:“黎大人平日八方玲珑,如此直接的言论,本王还真是从未听你说过。”
“你倒是个人才。”
他盯着黎子未,“......只是可惜,你选择了站在我皇兄那一边。”
黎子未尚未反应过来,戴着帷帽的人身法如风,顷刻便到了他眼前——长剑出鞘,剑锋雪白,笔直地刺向他。
剑尖离他仅有一寸之余。
黎子未虽早有准备,拔出袖中匕首格挡片刻,心下却骇然。
他查过昱王身边的下属,多为养在府中的幕僚,却从未听过有什么武功高手一类。多年锻炼,他自认身手不错,寻常侍卫根本近不了他的身。此人头顶帷帽上的白纱长长垂下,看不清身形面容,但几招接手他便知道,此人身手却遥遥在他之上。
几个为数不多的黎府侍卫一拥而上,妄图从背后偷袭,以此为他争取时间。他甚至看不清对方动作,剑尖仿佛仅仅轻划了两下,几个侍卫便被一剑封喉。鲜血刹那间喷涌而出,将积雪染成一片殷红。
解决了侍卫,对方再次将剑刃对准他。黎子未喘了几口气,冰寒像细针扎入肺腑。他顾不得平复呼吸,再次以匕首接招。此人剑气愈发凌厉,将他逼得步步后退。
他浑身气力渐渐流失,那人的攻势却并不减弱,反倒更加猛烈,完全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大雪急促,纷纷挂在他眼睫,又被面上升腾的热气融化,变成晶亮的小水珠。
......只能拼死一搏了。
黎子未略略停顿,将所有力道汇聚于小臂,眼神一凛,手中匕首猛地刺向那人双眼。
对方反应很快,抬腿便将他的手腕踹开了。匕首脱手落在地上,黎子未早有准备,一旋身子,一把将那帷帽扯下——
白纱下,一张艳丽无比的面容如云开月现,蓦然显露而出。
她一身白衣,以一根木簪挽发,不施粉黛,唯唇中一点嫣红。仿佛雪地中盛开的红梅,姿态清丽,却无端生出几分艳色。
昱王大笑起来:“黎大人,意外吗?”
黎子未紧握住手中帷帽,将帽檐捏得几近变形。
他仓皇垂下眼,涩声道:“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竟还存着一丝微弱的希冀?
温明薏神色平静,手中长剑紧贴他颈间,手稳得剑尖甚至能接住一朵雪花。
“......我来取你性命。”她道。
天阴了下来,乌压压的黑云遮去了天光。这一方天地之间,唯有大雪,无穷无尽的大雪。
昱王歪着头,饶有兴趣地盯着这两人,竟有些唏嘘。
“本王一开始也不知,堂前燕的素枕,竟是七年前的温家娘子。”
他惋惜地叹了一声,“直至前些时日,温家娘子找到本王,说要投靠本王麾下,助我夺得江山。她既有此志向,身手更是了得,本王从不愿让人才埋没,自当重用。”
“只是可惜,昔年故人,如今竟闹到此等鱼死网破的地步。这其中,本王那位皇兄占了不少原因吧?”
黎子未皱眉道:“当年之事......”
“七年前温家出事,这与你无关,我本不该怪你。”
温明薏与他对视,神色好似漫天霜雪,剑刃缓缓朝他逼近。
“可我温家与黎氏多年世交,我父母亦从小待你不薄。我从不求你为他们平冤昭雪,只望你不助纣为虐,你却连这都做不到?连青灯摇这种被赵千澜用于排除异己的腌臜组织,你竟也毫不退避?”
“黎琢晅,你告诉我,你要我如何不恨你?!”
嘶吼完这句,她神色终于裂开一条缝隙,像一件破碎的瓷器。情绪自缝隙中细细溢出,直至完全翻涌而出,泪水似的流了一脸。
良久,她低头笑开。
“......所以,我找到了昱王殿下。”
头顶大雪飘落,冷意无边。她深深呼吸,眸中如深潭幽寂,“我知道,殿下身边正好缺一位侍卫。而我身无长物,只有这身武功。”
“所以,我带着尚书省右丞的死讯,为自己谋了一条新的生路。”
黎子未看着她的眼睛,一双眼尾上挑的含情眼,此刻却尽是凛然。
——她是真的起了杀心。
下一刻,长剑猝然而动。剑光疏忽闪过,天地缄默,漫天白雪都黯然。
一颗头颅滚到她脚边。
鲜血喷溅而出,将她的衣摆尽数染红。黏腻的血溅上她面容,腥味冲天。一片纯白的雪景,却绽出一朵鲜红的长蕊花。
无头身躯摇晃了两下,倒了下去。
黎子未睁开眼,视线移动,看向温明薏脚边的那颗头颅——
正好对上昱王那双尚未闭上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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