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县尉,全名冯晨生。
这不是什么难打听的事,也并未被有意遮掩。
陈康郡冯家大郎,说书人口中的探花郎,得了公主青睐,任职京城大理寺大理评事。
也是她曾经的未婚夫,只是现在能佐证的玉佩没了,冯家不认,也算不得这门婚事了。
这世界还真小。
少柠正在感慨,而另一边,冯晨生听到少柠的诘问,在狭小的空间避无可避、无法动弹——这也正是少柠拉他到床底的原因。
他只能回答,或者沉默。
但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他不说话,少柠替他回答:“来淮阳,是有目的的,冯大人曾在大理寺任职,善破案,到了淮阳,也任案件督办之职。
淮阳发生过命案,只是受害人并非达官,亦非士族,浅薄几条田野草命,草席裹了入土,换来行凶者几两碎银,求得家人生存,算作了结,不会引起京城的注意。
除了命案外,只有涉及到钱的案件才能引起上位者的侧目。
什么钱呢?能直达京城的,只怕是税钱。”
冯晨生沉默半晌,压低声音:“休要揣度。”
他如此紧张,少柠觉得自己猜对了。
搜集到的信息多了,判断也会精准一点。
如果真被完全保护在宅中,少柠估计看不到这平静衙门里竟然还有这么些另有任务的人潜伏着。
少柠继续深思,是什么税钱?
朝廷征收大大小小近百种税,少柠只知有粮税和商税,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猜测也只能到此为止。
还有一点,冯晨生从京城来,能在背后嘱托甚至是要求他的就不会是乡绅这种地头蛇。
同时,他在京城待过,应当也有些人脉,万一少柠折腾出个大窟窿,还能有门路补补。
他人都在淮阳了,就算担任县尉只是为履历添上一笔,按照吏部的要求,也是三五年才能升迁,难道真能眼睁睁看着淮阳暴动吗?
这么想着,眼前这人算不得敌人。
利用好了,姑且也称得上是友人。
少柠决定跟他打好关系,先给他表达好感,试探试探。
“冯县尉,你想给你的政绩增光添彩吗?”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激起一阵阵酥麻。
冯晨生无处可躲,只能佯装无事:“具体说说。”
“招安近百土匪,算不算作一件大事?”
冯晨生侧过头,与她目光相撞。
没来得及细问,门外传来动静,父亲走了出去。
话题中断。
趁这个机会,少柠和冯晨生也悄悄地从窗外爬了出去。
少柠笑盈盈地问:“冯县尉,考虑得怎么样?”
“我得看看那些土匪的人品秉性,才可做决定。”
少柠忽然提起:“冯县尉,昨天你是否因铁矿一事抓了一个人?”
冯晨生惊疑不定。
人是他亲手抓的,押解也是他,他很肯定这事的保密性,她是从何得知的?
“你把人给我,只管等在县衙,我会把土匪带过来给你收编,为淮阳治安所用。通通算作你的政绩。”
为官之人,怎能抵得过“政绩”二字的诱惑。
但是冯晨生半晌没有答应,视线落在旁处。少柠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是自己抱着官印的右手。
“我会放回去的。”
她翻窗进去,将官印放回原处。
又翻窗回来,见冯晨生仍目光凝聚着,盯着她自然垂落在身侧的右手。
右手?
右手现在没拿什么东西啊。
“江小姐,这条疤是怎么来的?”
冯晨生用衣袍裹着手,拾起她的手腕,端详着虎口处一条半指长的浅色伤疤。
少柠每天能见到这条疤,但忘记怎么来的了。
她的时间一日覆一日,有些时候分不清记忆是属于别人眼中的真实存在的一天,还是已经被覆盖掉的一天。
她还没回答,冯晨生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离得近了一些,呼吸就在她头顶上方。他的大拇指探出,摩擦着那道伤疤。
清浅的触感牵出隐约的记忆。
少柠努力回想:“好像是在街上被人划的。”
依稀记得还是小豆芽的少柠受了伤,下意识地去找母亲,可是母亲失踪了。她就去找父亲,父亲很忙,在县衙里找不着人。
最后是阿苑帮她包扎的,像模像样地圈了几转伤口。可是少柠还是疼,阿苑吹吹都没有用。
父亲后来回来,带她去医馆,但却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
就此落下了伤疤。
奇怪。
想到这里,少柠若有所思。
她完全可以通过回溯来避开这道伤口,正如她避开跳墙崴脚那一次。
为什么没有回溯呢?
除非那一次,她救了别人的性命。
说书人提到,冯家大郎少时被人牙子拐卖,途径淮阳获救。
再结合冯晨生的表情和对伤口的在意。
——该不会是她救的吧?
少柠时常用回溯做好事,记忆覆盖来覆盖去,确实是翻不到这段记忆了。
冯晨生松开她的手,语气莫名轻柔了些:“记不清就记不清吧。”
“那我说的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冯晨生:“我答应你。随我来。”
监狱在二堂西边位置,冯晨生在前,少柠在后。然而还没走到监狱,迎头飞来一个小炮仗,猛地扎到冯晨生怀里。
冯晨生常年锻炼,纹丝不动,反倒是冲来的小孩直接摔了一个屁股墩。
他爬了起来,看见了少柠,赶忙躲在她身后。
“姐姐,我没有偷!我不是小偷!你不要赶我走!求求你了!”
“你额头怎么了?”
跟带回来的情况相比,他的额头多了青紫色的肿包。
小孩捂着额头,低着头一言不发。
厨娘气喘吁吁地赶到,扶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地先行礼:“冯县尉,小姐。”
冯晨生:“怎么回事?”
“那稚童去偷房梁挂着的腊肉,从灶台上摔下来了,昏了一会儿。我就念叨了几句,他就跑了出来,在这县衙转了好几圈。”
厨娘心里也委屈:“小姐,他是你带回来的,我怕他丢了,跟你交代不了,就一直追他。我让他停下来,他跑得更快了。他一跑快,我可不就努力地追吗?”
小孩拉着少柠腰间的一小片衣角:“我看她一直追我,怕挨打,怕被赶走,就一直跑。”
“小姐将你带进来,可不是让你偷东西的?你不偷,为何会怕?会逃?”
小孩心虚,别过眼去:“我只想闻闻那肉,很久都没有吃过肉了。”
这般你来我往,少柠知晓了事件的原委。
小孩回到了少柠身边,无其他财产损失,厨娘便得了允许离开了。
“头还疼不疼?”少柠摸着他的额头,闻言小孩抬起头,一脸仰慕与期待地往着她,小猫蹭头似的往她掌心蹭了蹭。
少柠接着道:“不管怎么样,偷东西是不对的。”
虽然她怀里还揣着偷盖的官印,性质更加恶劣,但不妨碍她教育小孩。
“冯县尉,可否安排人带他去检查身体康健情况、沐浴洗漱,还有安置户籍。”
冯晨生招了招手,路过的差役走了过来。
少柠没揣银两,只戴了珠钗,她摘了珠钗正准备给差役,被冯晨生阻止了。
他自己从怀里掏了一两银钱给了差役。
差役带着小孩走了。
两个人继续往监狱走。
少顷,少柠问:“刚才的一两是能走公账吗?算是安置流民的钱?”
“淮阳的财政早就没钱了,朝廷很难拨款下来,县衙俸禄都拖欠近一年没发。你不必在意,这一两银子对我而言不算什么,你可以当作我向你交好的开端。”
也是,陈康郡世家大族冯家财大气粗。
少柠厚着脸皮,挂起笑脸:“既然如此,冯县尉,可否再借我一两银子?”
冯晨生:“……”
他从怀里摸出五两银子。
“多谢多谢。”少柠坦然接受,“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冯晨生:“……”
他站在监狱门口,“你在此处等我。”
冯晨生将李刃带了出来。
李刃初时惊慌失措,以为要将他带出去砍头,直到少柠做了个厚土印的暗号,他这才安下心来,老老实实跟着去天佑镖局。
在街上少柠顺手买了金疮药和裹创布。
她还真怕钟玖伤重,死在荒郊野岭。
在天佑镖局又写下了字据为证,厚土寨帮忙对付乡绅王春,淮阳愿意接纳厚土寨所有人,并提供良籍证明,同时王春粮仓里的一半物资都给厚土寨。
少柠写完后恍惚了下,她此前一直急匆匆地想除掉乡绅,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属实是过于出格了。
要是一旦被发现,官匪勾结的帽子就会扣下来了。
到时候,父亲也无法兜底。
但是历代知县,就算没有被乡绅收买,不也是因为顾忌这顾忌那的,才放任乡绅吸百姓的血吗?
字据最后一笔——签署人:江少柠。
柠字最后一勾停顿时间略长,晕开了笔墨。
少柠现在是摸着石头过河,要是有人能指点下她就好了。
要是有人能告诉她什么是能做的,什么是不能做的就好了。
要是母亲在就好了。
母亲会教导她,母亲也会支持她。
少柠将毛笔搁在置笔处,小心翼翼地吹干宣纸上的墨水,折叠好放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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