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柠低头一看,发现是一个眼睛大大的小男孩——脸颊瘦得只剩下皮,显得眼睛大得吓人。
他跟小花差不多的年纪,约摸八岁,食物匮乏,颠沛流离,身高还没到少柠腰际。
少柠和他对视着,谁也没说话。
值守的守兵本来人手不够,从县衙的差役调过来的,也没注意到有一个稚童从视野盲区溜进了城内。
他知道自己一个人进城,就算靠乞讨为生,也活不了多久,而且也没有淮阳户籍在身,很容易被赶出去。
所以在进城的人中,他为自己挑中了一个面善的少女。
他执拗地抓着少柠的衣角,将生的希望完全寄托于眼前的人的善心。
“我……姐姐,我可以给你做奴仆……我会很听话的。”
少柠没有做好安置所有流民的准备,但养活一个稚童还是没问题的。
而且小花还没从村子覆灭的悲痛中走出来,如果有个跟她面前同龄的人陪着她,可能会好一点。
“你跟我来。”
进了城,曹洒金先回镖局休息整顿,少柠带着稚童去了县衙。
县衙的膳馆还剩下一点稀粥,厨娘舀来,给稚童吃。
满满的一碗,很快见底。
他双手捧着碗,用舌头将碗里的残汁收敛干净,然后自觉地走进厨房把碗洗干净。
鼻尖嗅到一点肉味,他抬头一看,厨房里倒吊悬挂着一块腊肉,咽了咽口水。
而另一边。
少柠将稚童先带去后院交给厨娘后,就去三堂找父亲说厚土寨的事。
父亲很少回老宅,应当不知道她一宿未归,而她昨天临行前也嘱托了阿苑,想必不会露馅,惹父亲气恼。
只怕连夜奔波,衣着让父亲瞧出来不妥。
少柠抚平了自己的衣服,又弯腰对着大水缸里的倒影整理自己的妆发。
刚将一缕碎发撩至耳畔,平静的缸水面上,在她身侧,忽然映了一个身着官袍的高大年轻男人。
少柠回头,见着一剑眉星目的男人绷直嘴角,审慎地打量她。
少柠对他已是相当熟悉:“冯县尉。”
“你认得我?你是何人?官府重地,怎能擅闯。”
少柠愣了愣,她回溯了两次,恰好避开了和冯县尉的相处,可能在他的视角里,只在赵家村匆匆见了一次面。
只是那次两人并未答话,印象很浅。
少柠礼貌行礼:“我是江知县之女,江少柠,来找我父亲的。”
这么一提,冯县尉总算想起来。
“江小姐。”他面色稍缓,也作揖回礼:“江知县正在二堂调解案件,已有一段时间了。”
淮阳常有些琐事闹上公堂。
这家偷了那家的鸡,那家践踏了这家的田地。父亲认为,百姓的事都是大事,都会自己亲自处理。
“这次是因为什么?”少柠随口问道。
冯县尉:“赵家村和本地乡绅王春手下王四起了一点冲突,王四被人打了,闹上了公堂,要赵家村赔偿。”
少柠心头一紧,原来无论她在不在,乡绅与农户之间的冲突都无法避免。
“赵家村可有人受伤?”
“没有,赵家村有个叫赵扶回的,很是能打。”冯县尉说完了,见少柠松了口气,疑窦渐生,“江小姐,你似乎很关心赵家村。”
少柠反倒奇怪:“这不是应该的吗?那是在淮阳地界辛勤耕种的农户,我不关心他们,难不成还关心欺压民众、搜刮民脂民膏的地头蛇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冯县尉道歉般行了一礼,“嘴拙,请小姐勿怪。”
“无妨。”少柠回礼,“多谢冯县尉告知,我先去寻我父亲了。”
衣摆处短了一截,少柠毫不在意,自在轻快地迈步去二堂。
*
江知县好说歹说,双方争吵总算暂时停止,同意明天再议。
他一脸头痛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润了嗓子,门外又响起敲门声。
顿时更加头痛了。
“爹爹,是我。”
打开房门,见到少柠,江知县的头痛奇异般消散了。
少柠开门见山:“爹爹,我有个办法,可以除掉王春。”
她将“以暴制暴”的法子说给父亲听,隐去了厚土寨的存在,更名为江湖中人,吓得父亲连连摇头:“这如何能行?这与恶人行径有何不同?王春确有隐瞒田产嫌疑,但非法兼并土地、强占民女未有实证,即便处置了,如何经得起案情反复推敲,如何能给人定罪?”
天下都快乱起来了,父亲还在坚守着内心的公平与律法。
可是乡绅狡猾,正规取证漫长而艰辛,稍有不慎就会葬身火海。
父亲不肯同意用官印,并且一脸狐疑:“阿柠,你老实告诉爹爹,你待字闺中,如何认识的江湖中人,那些人是不是言语蛊惑了你?”
在父亲的眼里,少柠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
少柠回答不了,只能叹了口气:“爹爹,那就让阿柠来做恶人吧。”
回溯。
少柠这次没去二堂,与冯县尉道别后,脚步一转,去了三堂。
父亲常在三堂进行日常办公,官印也放于此处。
守门差役皆认识少柠,并未阻拦。
少柠进门后关上了门,找到了存放官印的柜子,柜子有锁。
少柠取下发钗,开了锁。柜子里有盒子,盒子里有官印。
她摸了一张宣纸,沾了印泥,印章宣在半空,迟迟未能落下。
少柠在犹豫。
——她做的一切,是否是对的?
这个问题,没人能给她答案。书本里没有,爹爹也不会选择这条路。
少柠将宣纸折好,放在怀里,准备去镖局写下字据。
现在她还有两件事没做。
一是安顿带回来的小孩子。
二是放出李刃,带他回厚土寨。
她把印章放进盒子,正准备把盒子放进柜子里,右手突然被扣住了。
三堂窗户开着,来人无声息地进来,发现了她盗用官印。
“江小姐,你这是在做什么。”冯县尉滚烫的体温从手腕处传来,他用另一只手掀开了盖子,抹了把印章底部,指腹残留红色印泥。
少柠怕惊扰到门口的差役,压低声音:“你怎么跟着我。”
“凑巧路过。”他也压低声音,“你可知在大煜律法里,偷盖官印即便从轻处理,也是要杖责三十的吗?”
“我有用处。”少柠挣扎但没挣脱,“我要用这官印联合江湖中人,对付王春。”
“且不说方法是否管用,你又焉知所谓江湖中人不是信口雌黄、坑蒙拐骗之徒?”
冯县尉又道,“为何你不用县衙中人对付王春?”
县衙里有内鬼。
税课司大使算一个,更怕还有些躲在暗处的。
虽然眼前的青年眉眼清正,刚来淮阳就职,并不像是乡绅早早安置在县衙的贪官污吏,但是……炸上一炸呢?
少柠语气放缓,一眨不眨地盯着冯县尉的表情:“因为我发现县衙里有人,心怀异心、另有图谋。”
冯县尉眸光颤了颤。
少柠心里一沉。
——他竟然真的有问题!
“江大人。”
门口传来差役的声音。
少柠拿着官印,另一只手被扣着,这幅样子被看见了根本解释不清,而她还需要顺着这条线求证下去。
她当机立断,关掉了柜子,抱着盒子拉着冯县尉去到了屏风后,钻进了床底。
——父亲常年在三堂办公,索性拉了一座屏风,屏风后安置了一张床。
少柠在内,冯县尉在外。
两人还没完全钻进去,父亲已经推门进来了。
少柠悄悄地继续往里挪,一边挪一边拉着冯县尉再往里进进。
冯县尉克制地与她保持了一段距离,但是床铺窄小,他这样半截身子都在外面,父亲一旦进来,肯定会被看见的。
少柠拉着他腰间的衣服,再往里扯扯。
冯县尉不情不愿地往里挪动一点。
少柠再拉。
他再挪。
少柠又拉。
这次他不肯挪了。
少柠将盒子抵着墙角放置,趴在他耳边用气音道:“快进来,要不然会被发现的。”
冯县尉敏感地偏了下头,但好说歹说总算又挪进来一些,两个人身子紧紧贴着。
少柠的肩膀压着他的肩膀,听到他那边传来的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她不放心地探出手,手臂搭在他的胸腹处,从外往里收拢着官服。
冯县尉呼吸一起一伏,气音带着制止的意味:“江小姐。”
“把衣服收拢进来,免得被看到了。”
她收拢的位置越来越往下,冯县尉赶紧按住了她的手臂:“我自己来。”
他的大腿往内移送,带动衣摆往里摆放,随后抬高腿回归原处,将衣摆轻轻压下。然后他就听到了少柠遗憾的轻叹。
冯县尉:“……”
江小姐久居闺中,常听知县大人提及爱女知书达理、温婉乖巧。此声轻叹,应当不是他想的意思。
只是现如今两人囿于床下,知县办案从早到晚,连吃饭都在三堂内,他要与知县的女儿躲多久?
冯县尉从未如此窘迫过,哪怕当年差点被榜下捉婿,他也是不卑不亢。
怎的刚才犯了糊涂,把自己困于这进退两难之境。
少柠全然不知他心头所想,一门心思想炸出他更多的信息。
“淮阳偏远,是平阳府最不起眼的小县。而平阳府远不及太子脚下、易于升迁、京都所在的山阳府,亦不及物资富饶、商贸互通的河间府。
冯大人背靠陈康郡世家大族,亦是当朝探花,只需稍加打点,便可不必来这偏僻小县任职县尉。
所以,冯大人,你是为什么来淮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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