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冰冷的白炽灯光下,苏弦序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她屏住呼吸,戴着放大镜,用镊子尖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片细如米粒的夜光螺钿碎片,归拢到眼前那个残破不堪的螺钿首饰盒盖子上。

"就差这一点了......"她无声地默念,指尖因为长时间的高度集中而微微发颤。这盒子据说是方教授某次考察时从海边古村收来的,年代久远,工艺繁复到令人窒息,却多处破损。作为海韵贝雕厂的技术骨干,修复这件古物,既是她工艺美术学本科毕业后的第一份重要工作,也是厂子争取最后一线生机的关键。爸妈总说学艺术不如考公务员安稳,要是他们知道女儿现在在抢救濒危老厂……

熬了几个通宵,此刻终于接近尾声。镊子尖触碰到那片微凹的螺钿边缘,试图将它嵌入预留的细小空隙。指尖用力时,一阵细微的刺痛传来------不知何时,左手食指指腹被盒盖边缘一处极其隐蔽的木刺豁开了一道小口子。

"嘶......"她下意识缩手,一点殷红的血珠迅速渗出,饱满欲滴。

鬼使神差地,那滴血珠在她指尖晃了晃,竟直直坠下,不偏不倚,正落在那片她刚刚要镶嵌上去的、最核心的夜光螺钿碎片上。

嗡------苏弦序脑子里仿佛有一根弦猛地绷断,发出尖锐的蜂鸣。眼前工作室冰冷的灯光、堆满工具的工作台、空气中熟悉的化学药剂气味......所有景象瞬间被一股无法抗拒的黑暗吞噬、扭曲、拉长。

身体像被抛入了高速旋转的离心机,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无数破碎的、不属于她的画面碎片,裹挟着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般狠狠灌进她的脑海:一个气息奄奄的妇人......一个小盒子......人群嘈杂的喧闹......颠簸的花轿......令人窒息的红......

"不------!"

苏弦序在意识彻底沉沦前,仿佛听到自己灵魂深处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砰!

意识不是回归,而是被粗暴地、毫无缓冲地砸进一具陌生的躯体里。剧烈的撞击感来自后脑勺,钝痛让她闷哼出声,瞬间的眩晕几乎让她呕吐。这痛感......不对!工作室的椅子再硬,也不该是这种撞在木板上的感觉!

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香------混合着新木、厚重织物和某种刺鼻馥郁的香料------蛮横地、窒息地堵住了她的口鼻,空气粘稠得像凝固的油脂。这味道......是实验室溶剂?不......完全不同!刺鼻得让人头晕!

耳朵里的尖锐蜂鸣渐渐退潮,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慌的寂静笼罩下来。只有......一种极其微弱、规律性的"噼啪"声?像是......烛芯在燃烧?

这念头荒谬得让她想笑,却扯动了僵硬的脸部肌肉。

我在哪?!苏弦序呢?我的螺钿盒子呢?!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她拼尽全力,艰难地掀开一丝眼缝。

铺天盖地的红!

刺目的、流淌般的、令人心慌意乱的猩红,瞬间吞噬了全部视野!红得灼眼,红得绝望!她猛地闭上眼,那红色却烙印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实验室的白炽灯呢?工具台呢?......那滴血!是那滴血!

混乱中,她再次尝试聚焦。视野上方,一块鲜红的、绣着繁复龙凤图案的厚重织物,严严实实地覆盖着......盖头?!

这个词带着冰冷的古意,像一块巨石砸进她混乱的意识海洋,激起滔天巨浪。

古代?婚房?!我......穿着嫁衣?!

这个荒谬绝伦的认知如同引信,瞬间引爆了潜藏在脑海深处的、不属于她的东西!

"轰------!"

不是记忆洪流,而是无数燃烧的碎片!带着滚烫的痛楚和刺骨的绝望,如同失控的流星雨,狠狠砸进她的意识!

一只粗糙、带着海腥味的手,将一个冰凉的小盒子塞进她手里,妇人枯槁的手指硌得她生疼,嘴唇无声地翕动,浑浊的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不舍......随之而来的是撕心裂肺的悲伤与依恋。

尖锐刺耳的唢呐锣鼓声,人群嘈杂的哄笑和议论,花轿令人作呕的颠簸......伴随着巨大的屈辱与恐惧。

绝望的红色:

眼前永远无法摆脱的、象征囚笼的红盖头,红得滴血;跳跃着、仿佛在嘲笑的龙凤喜烛,红得刺眼;身上沉重如枷锁的嫁衣,红得绝望......这红色,带给她深入骨髓的压抑与无力。

"汐痕......苏家的招牌......在你肩上......"

"爹的手......废了......他们都在等我们倒......"

"贡品......七日......必须......"

"楼家......知州......交易......保住御赐匾额......"

"嫁过去......安分守己......否则......"

"啊------!"

苏弦序(不!苏汐痕?我是谁?!)在灵魂深处发出无声的尖叫。这不是接收信息,这是两个灵魂在被强行撕裂、绞扭、粗暴地缝合!

苏弦序的灵魂在怒吼:

"荒谬!什么贡品?什么嫁人?放我回去!我的修复还没完成!厂子怎么办?!"

苏汐痕的记忆在悲鸣:

"爹......女儿没用......撑不住了......他们都在逼我......楼家是虎狼......贡品做不出来......苏家就完了......"

剧烈的头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颅内疯狂搅动、穿刺!她痛苦地蜷缩起身体,手指死死抠住身下冰凉的锦缎。

"我是谁?!苏弦序......苏汐痕......"

两个名字在意识里疯狂撕扯,每一次碰撞都带来更尖锐的痛苦。现代工艺美术高材生、海韵贝雕厂技术骨干的清晰认知,与古代贝雕世家孤女、顶着摇摇欲坠的"苏氏贝作"招牌、被作为"交易品"塞进花轿的悲惨身份,如同水火不容的油与冰,在她混乱的意识里激烈交战,无法融合,唯有痛苦是真实的。

就在这认知的混沌风暴几乎要将她彻底撕碎的边缘,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毫无征兆地、精准地抵在了她颈间最脆弱的肌肤上!

那触感......是金属!尖锐、冰冷,带着死亡的气息。

苏弦序------或者说,此刻强行融合了苏汐痕记忆与苏弦序灵魂的"她"------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混乱,让她猛地睁大了眼睛,身体僵硬如铁!

握着那柄带来死亡寒意匕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肤色是养尊处优的冷白。那手的主人似乎就站在床边,居高临下。握着匕首柄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更深的冷白,但手腕的线条却绷紧得异常稳定,没有丝毫颤抖。

"苏汐痕。"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没有一丝新婚燕尔该有的温度,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如同玉石相击,冷冽地敲在死寂的空气里。

楼默之!这个名字带着冰冷的重量,狠狠砸在苏弦序的心上。海州知州兼市舶司提举,江南东路转运副使,京城顶级门阀楼氏的嫡系翘楚......一个她这具身体名义上的丈夫,一个将她视作解决贡品危机交易品的男人。

"记住你的使命。"

楼默之的薄唇开合,吐出的字句比颈间的匕首更冷,更锋利。"如期交出合格的贡品。"

颈间的匕首冰冷刺骨,死亡的阴影笼罩下来。苏弦序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像是要撞碎肋骨跳出来。属于苏汐痕的悲愤和属于苏弦序的傲骨在胸腔里激烈地冲撞。

"安分守己,做好你该做的。"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否则,苏氏贝作那块御赐的匾额,"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若细听,那平稳之下似乎压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金属摩擦般的冷硬,仿佛在重复某个既定的、不容更改的裁决,

"就是给你们父女俩预备的......棺材板。"

'棺材板'三个字落下的瞬间,他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三个字,像三把冰锥,狠狠凿穿了苏弦序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她甚至能感觉到颈间的匕首似乎又逼近了毫厘!

完了......刚穿过来,就要交代在这里?死在这个"新婚丈夫"的刀下?就因为一个所谓的"贡品"?强烈的屈辱和濒死的恐惧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属于苏汐痕的绝望和属于苏弦序的不甘,在濒死的边缘剧烈地碰撞、燃烧!

就在这思维近乎停滞、身体僵硬如冰的千钧一发之际,楼默之握着匕首的手腕,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不是割下,而是......向上挑起!那冰冷锋利的匕首刃口,以一种近乎羞辱的姿态,精准地挑起了覆盖在苏弦序眼前、象征着新娘身份的那块厚重红盖头!

唰------眼前刺目的猩红骤然被掀开!跳动的、略显昏暗的烛光毫无遮拦地刺入苏弦序的瞳孔,让她本能地眯起了眼。

短暂的视觉适应后,一张脸清晰地撞入她的视野。近在咫尺。

烛光在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跳跃,却点不燃一丝暖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冰,淬着千年玄铁的冷光,锐利得能刺穿灵魂。高挺的鼻梁下,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他的面容无疑是极俊美的,轮廓深邃如名家刀笔精心雕琢,但此刻笼罩着的那层冰封千里的漠然,却将这俊美扭曲成一种令人胆寒的威严与疏离。

楼默之。他就站在床边,微微倾身,一只手还握着那柄刚刚挑开她盖头的匕首,另一只手随意地垂在身侧。那姿态,不像在看新婚的妻子,更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一件暂时不能丢弃、但也绝无半分怜惜的麻烦物品。

他深不见底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她因为惊惧而骤然暴露在光线下的、苍白失色的脸上逡巡。那目光扫过她因极度恐惧而微微扩张的瞳孔,掠过她紧咬下唇留下的一丝齿痕,最终定格在她眼中那抹强压下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愤怒火星上。那抹异乎寻常的、似乎不该属于'苏汐痕'的愤怒,让他冷玉般的眸底,极其细微地、难以察觉地凝滞了一瞬,快得如同烛火的虚影。

苏弦序被迫仰视着这张近在咫尺的俊美却冷酷的脸,颈间匕首带来的寒意未消,巨大的视觉冲击和身份认知的混乱让她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和一丝被冒犯的愤怒。

靠!这就是古代权臣?长得人模狗样,下手这么黑!拿匕首挑盖头?亏你想得到!

楼默之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数秒,那审视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但这波动转瞬即逝。

他扔掉匕首,动作间没有丝毫犹豫,仿佛丢弃的不是凶器,而是一件碍事的杂物。然而下一秒,他高大的身影便如山般倾轧下来,彻底笼罩了她。

一只手臂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侧的床板上,坚实的肌肉线条在华丽喜服下隐约可见,构筑成一个充满压迫感、无法逃脱的囚笼,将她困于方寸之地。空气骤然被抽紧,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变得滚烫,吸入的是他身上清冽又带着一丝冷冽檀香的气息,呼出的则是她自己惊慌失措的温热。这气息暧昧地交织在一起,粘稠得令人头晕目眩。

他另一只手并未急于动作,反而带着一种磨人的缓慢,指尖若有似无地悬停在她腰际束带的边缘。那冰冷的指尖并未真正触及肌肤,却仿佛带着无形的热度,隔着一层单薄的嫁衣,描摹着她腰线的弧度。那姿态,像是在评估一件专属的所有物,又像是在耐心地把玩一件即将被拆开的秘藏,充满了掌控感和侵略性的暗示。

他要......?不!

苏弦序的脊背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头颅疯狂地左右摆动,细碎柔软的发丝因汗意黏在滚烫的脸颊和颈侧,更添几分狼狈脆弱的诱惑。

"不!不行!"她的声音带着颤,破碎不堪。

"不行?"他喉间滚出一声低沉的嗤笑,那声音震动着压下,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和不容置疑的权威,直接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苏汐痕,别忘记你此刻的身份------楼夫人。"

随着话语,他身体的重量带着灼人的体温和不容抗拒的威压,缓缓碾下。那是一种近乎凌迟的逼近,迫使她无助地向后仰倒,颈项拉出一道脆弱而优美的弧线,完全暴露在他俯视的目光之下。

"贡品!贡品的事!"求生的本能混合着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恐慌,让她在几乎窒息的压迫感中嘶喊出声,声音因极度慌乱而尖锐扭曲,"我有办法了!......真的!七日!我保证七日之内......"

身上的压力骤然一轻。

他撑起身体的动作并非仓促,而是带着一种审慎的、极具压迫感的暂停。仿佛猎食者在致命一击前,评估着爪下猎物突然爆发出的、意想不到的价值。深不见底的寒眸锐利地锁住她因为极度紧张、恐惧和求生欲而异常明亮,甚至爆发出灼人光彩的眼睛。那光芒,奇异地点亮了她苍白的面容。

"七日?"他重复了一遍,声线里那万年不化的冰层似乎被这异样的光芒凿开了一道极细微的缝隙,透出一丝纯粹的、不带任何温情、只有冷静权衡的评估意味。

苏弦序几乎是弹坐起来,双臂死死环抱住自己,这个动作却无意中更勾勒出她身体的曲线,仿佛要勒住那颗狂跳得快要炸裂的心脏。

"苏汐痕,"那冰层迅速弥合,甚至淬上了更深的、令人胆寒的寒意,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贴着她的神经刮过,"你最好,说到做到。"他微微倾身,并未触碰她,但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被拉近到危险的程度。只有一股带着他独特冷冽气息的空气,如同实质的、冰冷的刀锋,又夹杂着他身体的热意,缓缓拂过她敏感至极的耳廓和颈侧肌肤,激起一片无法控制的、细密而羞耻的战栗。

那气息,冷热交织,像淬火的钢,瞬间冻结了她耳后一小片肌肤,却又在更深处点燃了某种难以名状的、令人心悸的恐慌与灼热。

"贡品若有半分......"他话语停顿,那无声的威胁比说出来的任何词汇都更令人恐惧。

"你,清楚我的手段......"

话音落下,他猛地直起身!宽大的喜服袖摆带起一股微冷的风。

在转身背对她的那一刹那,他挺拔如松的肩背线条似乎极其短暂地、微不可查地松懈了一丝,仿佛卸下了一个无形的、令人厌倦的重负。

他甚至没再看她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浪费,毫不犹豫地转身。大红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出一道冷峻的、毫无留恋的剪影,大步流星地走向那扇紧闭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婚房房门。

"砰------!"沉重的雕花木门被他拉开,又在他身后被毫不客气地重重摔上!门外,并未立刻响起离去的脚步声。极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几秒停顿,仿佛门外的人也在那片喧闹后的死寂中,短暂地停驻了片刻,

然后,是沉稳却带着一种刻意决绝意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回廊深处。

那巨大的声响,震得桌上的龙凤喜烛火焰都猛地跳动了几下,如同苏弦序此刻惊魂未定、却在绝境中被迫燃起一丝微弱求生火苗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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