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州,知州府邸。
晚膳的时辰比平日早了些。花厅里灯火通明,菜肴也比往日更为精致,显然楼夫人是花了心思的。楼默之坐在主位,神色虽依旧平静,但眉宇间连日处理海防与新政的疲惫,在回到府中后稍稍化开些许。沿海倭寇残余的骚扰在他的铁腕布防下已被初步遏制,几处关键隘口增设了瞭望塔与巡逻船队。“三联□□制”尤其是“匠联”的推行,虽初期仍有细小阻力,但在州衙的强力支撑和苏家工坊的示范效应下,已逐渐步入正轨,市舶司的税收与秩序肉眼可见地好转。
这一切,都让他紧绷了数月的神经,得以略微放松。而这份放松,却让另一种情绪更清晰地浮上心头——对远在京城的那个人的思念,如同潮水,无声漫溢。
崔婉儿依旧安静地坐在楼夫人下首,布菜添汤,姿态柔婉。她今日似乎特意妆扮过,一身浅碧色衣裙,更衬得人如新荷。看向楼默之时,眼波流转间带着欲语还休的倾慕。
楼夫人看着儿子,脸上带着慈爱的笑容,先是问了些公务是否顺遂,身体可否劳累之类的家常话。楼默之一一简短应答。
见气氛尚可,楼夫人话锋微转,轻轻叹了口气:“公务固然要紧,但身子更是根本。瞧你近日清减了不少,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仔细照料,终究是不行。为娘这心里,总是记挂得很。”
她说着,目光似无意地扫过崔婉儿:“幸好有婉儿在,这丫头心细,炖的汤水最是滋补。默之,你多喝些。” 婉儿适时地垂下头,脸颊飞起红晕。
楼默之执箸的手微微一顿,语气平淡无波:“有劳母亲挂心,儿一切安好。府中下人伺候周到,表妹是客,不必如此辛劳。” 他四两拨千斤,将崔婉儿的照顾归于“客”的“辛劳”,界限划得分明。
楼夫人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放下汤匙,声音带上了几分不容错辨的意味:“默之,婉儿怎是外人?她与你自幼相识,性情温婉,贤淑得体,更难得的是对你一片真心。如今你身边正缺这样一个贴心人,不如……”
“母亲。”楼默之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儿子身边不缺人伺候。苏氏在京为海州竞逐皇商,乃是正事。此事,不必再提。”
他直接挑明,毫不迂回。
楼夫人没料到他会如此干脆利落地拒绝,脸色顿时有些难看,语气也急切起来:“默之!你怎么如此糊涂!苏氏再好,至今无所出,这便是最大的失职!楼家不能无后!纳婉儿延绵子嗣,开枝散叶,才是正理!娘这都是为了你好,为了楼家好!”
“为了楼家好?”楼默之抬眼,目光如寒潭深水,直直看向母亲,“母亲,真正的为了楼家好,是内外安宁,是前程稳固。苏氏之功,于海州、于楼家,母亲当真看不到?若无她在前奋力拼搏,海州贝雕何来今日声名?若无她协助,市舶司走私案岂能那般顺利告破?儿子若在此时纳妾,寒的不止是她的心,更是海州万千匠户的心,是忘恩负义,是自毁长城!”
他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儿子此生,有苏汐痕一妻足矣。子嗣之事,自有天意,强求无益。若母亲执意要以此事相逼,”他顿了顿,声音沉冷如铁,“那儿子唯有上表辞官,携她远离这是非之地,觅一处清净,也可全了母亲眼不见为净的心思。”
“你……你!”楼夫人被他一番话噎得脸色发白,指着他的手都在颤抖,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你竟为了她……如此顶撞为娘,还要辞官?!我真是白养你了……我这都是为了谁啊……”她伏在案上,哀哀哭泣起来。
崔婉儿在一旁吓得脸色煞白,手足无措,只能低声劝慰:“姑母保重身体,表哥……表哥他不是那个意思……”
楼默之面无表情地看着母亲哭泣,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只有深深的疲惫与一丝厌烦。他知道母亲的心思,但绝不会以此牺牲苏弦序,破坏他们之间来之不易的一切。
他起身,淡淡道:“母亲若无其他事,儿子先告退了。您早些休息。”说完,不顾身后的哭泣声,径直离开了花厅。
回到空旷的书房,方才家宴上的压抑与争执更催生了蚀骨的思念。他走到窗前,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个在京城小院里挑灯夜战的身影。她的笑靥,她的坚韧,她偶尔流露的脆弱,此刻无比清晰。
他忽然再也无法忍受这分离,无法忍受她独自在京面对明枪暗箭,而自己却困于海州处理这些无谓的内宅纷扰。
一个念头如同野火般燃起,再也无法遏制。
他猛地转身,声音冷冽而果断:“林莽!”
“属下在!”林莽如幽灵般现身。
“即刻传令:请钱师爷、张通判、王都头三人,速来书房!”
不过一刻钟,三位掌管海州民政、财政与防务的核心属官便匆匆赶到,不知发生了何等紧急大事。
楼默之目光扫过三人,语速极快却条理清晰:“本官有要事需即刻离州一段时日。在此期间,海州一应事务,由钱师爷暂代决断。海防依既定方略,由王都头全权负责,每日巡防详细记录。新政推行,张通判紧盯,若有借机生事者,严惩不贷!”
三人虽惊疑不定,但见楼默之神色决绝,不敢多问,立刻领命:“属下遵命!”
“去吧。立刻行事。”楼默之挥手。
三人退下后,楼默之对林莽道:“备两匹快马,轻装简从,即刻出发,前往京城!”
“是!”林莽毫不迟疑,立刻转身安排。
不过半个时辰,两匹骏马便踏着清冷的月光,冲出海州城门,沿着官道,向着北方疾驰而去。夜风扑面,带着寒意,却吹不散楼默之胸中那团炽热的思念与决意。
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去见她,现在,立刻!
马鞭扬起,在夜色中发出清脆的响声。星月之下,两骑身影如离弦之箭,掠过沉睡的村庄与原野,将海州的喧嚣与纷扰远远抛在身后。
不知过了多久,日夜兼程,人困马乏之际,远处的地平线上,终于隐约浮现出京城那巨大而模糊的轮廓,巍峨的城墙在晨曦中显露出青灰色的轮廓。
楼默之勒紧缰绳,减缓马速,胸口因急促的呼吸而微微起伏,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座越来越近的城池,唇角紧绷。
终于……到了。
他深吸一口清晨寒冷的空气,一夹马腹,再度催动坐骑,向着那座藏匿了他全部牵挂的城池,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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