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默之指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捏着父亲那封密信,薄薄的纸张却重逾千斤。字里行间没有温情问候,只有冰冷的局势分析与沉重的托付。“朝中攻讦甚嚣尘上”、“援军恐受阻挠”、“非常之险,引动非常之力”……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针,刺入他因鏖战而疲惫的神经,却也激起了更深沉的寒意与决绝。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沙盘。海州城如同一枚孤子,被困在代表汪洋的蓝色绒布与代表敌意的黑色标识之中。父亲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等待朝廷按部就班的援军,希望渺茫,忠勤伯一党绝不会坐视楼家再立军功。海州必须靠自己杀出一条血路,而且要赢得足够漂亮,漂亮到能粉碎所有谗言,甚至……能震动深宫,迫使某些人不得不插手。
“非常之险……”楼默之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眸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锐芒。他心中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冒险的计划正在迅速成型。
“林莽!”
“属下在!”林莽的身影立刻出现,甲胄上血迹未干。
“倭寇新败,暂时退去,但必不甘心。下一次进攻,只会更猛烈。”楼默之语气沉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然,“他们想要海州,想要我楼默之的命。那好,我就给他们一个机会。”
他手指点向沙盘上港口之外的一处地形:“鹰嘴屿。此处水道相对狭窄,且有两处暗礁群,利于小型战船隐藏突袭。你立刻挑选一批最精通水性、最悍不畏死的弟兄,携带火油、火药,乘轻舟潜伏于礁石之后。待我主力与倭寇再次胶着之时,听我号令,突袭敌军侧翼或后方,焚其战船!此任务九死一生,你可能做到?”
林莽眼中没有丝毫犹豫,抱拳沉声道:“大人放心!纵是刀山火海,属下亦万死不辞!必搅他个天翻地覆!”
“好!去准备!记住,隐蔽为上,一击即走,不可恋战!”楼默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送走林莽,楼默之深吸一口气,又取过一张信纸,笔走龙蛇,快速写下一封给父亲的回信。信中,他并未详述自己的冒险计划,只写道:“……儿已悉京城之势。敌欲亡我,必倾力来攻。海州上下,唯有死战到底,以求生机。然敌众我寡,久守必失。儿欲行险一搏,或可置之死地而后生。若……若事有不谐,望父亲保重,勿以儿为念。” 这近乎是遗言般的口吻,但他知道,只有如此,才能让父亲明白局势之危,才能让父亲下定决心,动用那“非常之力”。
他将信用火漆封好,唤来另一名绝对忠诚的死士:“即刻出发,务必亲手交予相爷。”
做完这一切,楼默之才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袭来。他步出指挥所,晨光刺眼,照在满目疮痍的港口和疲惫不堪的士兵身上。他走到伤员安置处,查看伤势,低声鼓励几句。他的出现,本身就像一剂强心针,让士兵们的眼神重新亮起光芒。
随后,他回到了知州府。苏弦序刚刚处理完西门的善后事宜,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正指挥着人分发粥食,安顿受惊的百姓。
两人在满是硝烟气息的庭院中相遇。无需多言,只是一个眼神交汇,便已明了对方心中的沉重与决意。
楼默之没有隐瞒,将自己的冒险计划和盘托出,包括那封近乎诀别的家书。
苏弦序听完,脸色白了白,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她知道这是目前看来唯一可能破局的方法,但其中的风险……她不敢想象。
“一定要……如此行险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楼默之伸手,轻轻抚平她微蹙的眉心,动作罕见地温柔:“汐痕,我们没有退路了。唯有置之死地,方能求生,方能赢得一线生机,甚至……为海州,为你我,赢一个真正的未来。相信我。”
他的目光坚定如磐石,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强大力量。
苏弦序望着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惧,重重点头:“我信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和你一起。工坊会全力保障后勤,我会守好城内,绝不让内乱再起!”
她的支持,如同最坚实的后盾,让楼默之心中最后一丝犹疑也烟消云散。
而就在此时,那名携带着楼默之“遗书”的死士,正骑着快马,风驰电掣般冲出海州地界,向着京城的方向狂奔。他怀中的那封信,不仅承载着海州的希望,更如同一个沉重的筹码,被投入了京城深不见底的权力棋局之中。
京城,楼相府。
楼相收到了儿子的回信。看完那字字决绝、隐含死志的内容,他枯坐良久,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竟也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痛楚与挣扎。
他知道,儿子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朝堂的暗箭,比倭寇的明刀更致命。
他缓缓起身,走到书案旁一个上了锁的暗格前,取出一枚非金非玉、刻着蟠龙纹的令牌。这是多年前,陛下私下赐予他,许他在危急关头,可直通大内,甚至调动某些特殊资源的信物,他从未轻易动用。
如今,是时候了。
但他要动的,并非寻常资源。他再次想到了那座以雅致清净闻名的“五皇子府”。
他知道,那位看似远离权力中心、醉心艺术的五皇子卫羲,实则拥有着连陛下都偶尔会询问的、对军政事务独特的洞察力,更重要的是,他拥有一个皇子身份所带来的、在某些关键时刻无法被忽视的名分。
楼相铺开纸笔,这一次,他的措辞极其谨慎而恳切,不再仅仅是陈述利害,更是以一种近乎托孤的姿态,请求卫羲殿下,看在江山社稷、东南稳固的份上,在陛下面前为海州直言,甚至……在必要时刻,以皇子之尊,干预援军事宜。
这封信,比楼默之的那封更加凶险,因为它几乎是在逼迫一位皇子表态,踏入争夺的漩涡。
“非常之险,已至。非常之力,何在?”楼相低声自语,将信用火漆封好,唤来了身份最特殊的一名信使。
“将此信,务必亲手呈交五皇子殿下。告诉他,老夫……恳请殿下,为苍生计。”
信使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向着那座仿佛与世无争的王府而去。
风暴,正在向更深处蔓延。海州的命运,楼家的未来,乃至朝堂的格局,都系于这接下来瞬息万变的战局与那几封穿梭千里的密信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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