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结束,许多大臣都已携带家眷出宫。
唯有几人是个特例。
洛青海和洛凌云是被同僚缠住,非要闲谈一番,而无一官半职的洛须衣,也没逃过被抓住的命运。
太和殿前有一水榭,周围寂静幽清,丛林遮掩,是个赏景散心的好去处。
缙言和两个丫鬟守在出入口,隔着不远的距离,大眼瞪小眼,时不时关注着各自的主子。
珠帘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掀起,待少女进入后,又悄然坠下,发出叮咛作响的悦耳声。
一缕凉风袭来,夹杂着湖水中的湿意,轻柔地拂过脸颊。
两人都没坐,一前一后站着。
洛须衣站在靠后的位置,凭借着视野狭窄,光明正大地打量他。
今日他穿的是一身黑金长袍,头顶戴着一顶金色玉冠,和初见时的模样大相径庭。
矜贵,高不可攀。
少了几分随心所欲,多了半点肃然正经。
除去腰间那个白色香囊,和初见时那人,再也找不到一点相同之处。
“好看吗?”
洛须衣沉浸在观赏中,没有反应过来。
侧前方的人慢悠悠转过身,浅勾起一边唇,直勾勾看向她,又重复了句:“好不好看?”
似逗趣,也像真诚的发问。
洛须衣急忙垂下头,福了福身子:“王爷恕罪,臣女并非有意冒犯。”
听到这个回答,燕江寒抿了下唇,声线也随之冷了几分,“我在问你,好不好看?”
他说过的话向来懒于重复,也从来没有过多的耐心,这已是第三次。
察觉到他话中的不耐,洛须衣张了下嘴,吞吞吐吐道:“王爷风流倜傥,自然是英姿过人,俊朗非凡,无人可比……”
“丁大小姐。”
……
话音戛然而止,一口说那么多胡话,洛须衣差点咬到舌头。
她苦涩地皱了下眉,放弃挣扎,“好看。”
这人难不成背后也长了眼睛,怎么会瞧见她在偷看他?真是奇了。
燕江寒状似满意地点了下头,负起双手,颇有兴致地看着面前这只鹌鹑。
她埋着头不说话,心底又冒出来一阵不快:“怎么,换了一副装扮,就连脾性也换掉了?”
往日恨不得踮起脚尖说话,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今日这头是要多低有多低。
洛须衣依旧没搭理他,装作哑巴,内心却在暗自腹诽:他现在可是王爷,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大声说话啊!
男子掠过她身上的月白长裙,最后落在那张脸上。
少了些脂粉遮盖,更趋近于她本来的肤色,未加多余的装点,如出水芙蓉,别有一番韵味。
燕江寒上前了两步,靠近了些,轻轻“啧”了一声,“你还是穿红衣好看,这么素净,不适合你。”
“我喜欢穿什么就穿什么!再者,本小姐天生丽质,穿什么都好看!”洛须衣下意识抬起头,嘴巴一张一合,愤愤地反驳他。
四目相对,他眼中那抹嫌弃转瞬即逝,很快换上了促狭的笑意,声音不由得放软了许多:“终于肯正常跟我说话了?”
洛须衣别过头,掩饰一般,匆匆揉了揉耳垂。
这语气,怎么好像在哄她一样?
燕江寒轻轻叹了声气,转了回去,面朝着湖面:“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不是什么七王爷,你也不是什么洛家嫡女,按照之前的样子相处便好。”
他双手环抱在胸前,懒散地倚在一旁廊柱,“我又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都没计较你骗我的事。”
音量提高了些,他故意提醒着什么,调侃道:“是不是啊,丁大小姐。”
洛须衣也不再扭捏作态,小声嘀咕着:“我才没有骗你。”
她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份是真,但也没有想过要骗他,是他先入为主,给她安了个姓氏。
想到这儿,洛须衣站到了他旁边,目光如炬,好似受了极大的委屈,连连控诉:“明明是你骗了我,现在竟然恶人先告状。”
不仅名字,连身份都是编造的,他嘴里,怕是没有一句实话。
燕江寒掀起眼帘,映入一张气鼓鼓的脸颊,语气不慌不忙,开始从头解释:“第一,我没有骗你,江寒确实是我的名。”
“在北境战场上厮杀的时候,我便一直以江寒自称,这就是我的另一个名字。”
一个跟上安城无关,与天家皇族无关,自己的名字。
而燕江寒,注定,终生囚困于上安。
“至于身份,无论哪一个,初次相识,总不能把自己的底细透露得一干二净,你说是吧?”他看向她,好整以暇地反问了一句,好像意在所指。
洛须衣轻哼了声,昂起头,试图遮掩心虚。这倒是真话,毕竟她也隐瞒了身份。
不再纠结这个,她立马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你受伤,是为了救我父亲,为何不说实话?”
害得知道他失踪后,她那么心急,担心因为自己没有看护好他,害他丢了性命。
燕江寒回想了下,“不过随手救了个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做了好事就应该说出来呀!”洛须衣拧眉,像看傻子一样,嫌弃道:“默默无闻在背后付出,苦了自己,谁会知道?”
她才没有这么无私,若是她救了人,定要大声地告诉哥哥和父亲,她是个很棒的女子,让他们引以为傲。
想到这,少女扬起下颌,挺着背脊,眼中迸发出了一抹细碎的光亮。
像日光,灿烂灼热,不偏不倚,全部砸进了他的眸子。
湖面落下一片落叶,悄悄荡起了一丝涟漪。
心间倏然空了一下,仅仅瞬息,像是被挖空了一块,窜进了一头麋鹿,砰砰乱撞。
燕江寒愣了片刻,罕见地没有回怼,只安静地侧目看着她。
少女狐疑着望向他,高声提醒道:“你知道了吗?”
他有些慌乱地挪开眼,许久,低低地应了声:“知道了。”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两人都没再出声。
落叶沉了下去,湖面平静如初,燕江寒看着水面,眸光沉沉,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洛须衣侧目瞧着他,歪了下头,眼底全是新奇和不解。
见他出神,她清了下嗓子,试图把人拽回:“那你说兄长追杀你,又是怎么回事?”
燕江寒微愣,挑起眉梢,很快恢复了往常的模样,意味深长道:“你父亲定然没告诉你实情。”
洛须衣追问:“什么意思?”
“想要杀害他的,是我的兄长,换种说法,我为他引开那群贼子,怎么不算被兄长追杀呢?”
洛须衣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眼睛,想要从里面找出一点说谎的痕迹。
燕江寒毫不介意地回视她,语气淡淡:“丁大小姐,这上安城,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她不明白,这么严重的事,他是怎么毫无波澜地说出来,还面不改色,就像说今早吃了什么一样。
“刺杀朝廷重臣,这乃大罪,他们怎么敢!”
心头涌上一股怒火,怪不得那成王今日在宴席上故意找父亲的话,想来此事跟他脱不了关系。
“是不是成王?他简直胆大至极……”
话吼了一半,拇指轻轻碰上了她的嘴唇,指腹上有一层薄茧,硌得有些疼:“嘘。”
不知是不是天气的原因,肌肤上带了几分冰凉,唇瓣微抖,洛须衣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燕江寒微微弯下腰,将头凑到了她耳畔,低声喃喃道:“大小姐,有些话可不能随便乱讲,得小心隔墙有耳。”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廓,两只耳朵瞬间红了一片,洛须衣一点也不敢动,只能微微偏头,躲开一些。
燕江寒直起上半身,目光落在那张红润的唇上,拇指若有若无地摩挲了几下。
像樱桃,像裹着红色糖衣的冰糖葫芦,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也那么甜。
眸光晦涩了几分,他低沉下声,语气带了些轻微的警告:“下次若是再乱说话,我可要想办法,堵住你的嘴了。”
洛须衣终是忍不下去,一把推开了他,赶忙拉开了一小段距离,揉着耳垂,“你莫不是喝醉酒了,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我不说了就是。”
眼底情愫转瞬即逝,很快换上了一副清明。
望着停在半空的手,燕江寒一时也有些迟疑,匆忙收回手。
刚才他是怎么了,好像被迷了心窍,竟然生出了那种想法。
少女气急败坏的声音围绕在四周,他很快甩开了那些思绪,变得稍稍正经了些:“总之,洛将军没将此事告知父皇,定是有他自己的考量,你便也装作毫不知情。”
洛须衣又气又恼:“难道就任由着他来取我爹爹性命?”
燕江寒好笑地敲了下她的额头,“你也不想想洛将军是谁?”毕竟是手握重兵的大将,一个人可能失误,但不会一直失误。
更何况,那位还好端端地活着呢,天子的眼皮子底下,谅他的好兄长也翻不出第二次风浪来。
这话像是安慰,却又没安慰到什么实处。
洛须衣闷闷地把气咽了回去。
有一句话他说得很对,爹爹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她绝对不能拖后腿。
她望了下露珠跟荷叶的位置,露珠给她打了个手势,她立即了然。
看来哥哥和父亲那边已经没了事,正等着她出宫。
洛须衣深吸了口气,敛了情绪,有礼地朝他欠了下身子,“今日时候不早了,臣女先行告退,多谢王爷一番劝诫。”
见她又恢复了那副装模作样的态度,燕江寒蹙了下眉心,拉下脸,但终是没说什么。
他轻轻颔首:“出宫路上小心。”
洛须衣向他无声点头,转过身,朝着丫鬟的方向走去。
“等等。”
身后的人喊了一声,她停下步子,侧过身子,疑惑地投去一眼。
迎上那道视线,长睫胡乱地颤动了几下。
见她要离开,那二字脱口而出,甚至没有经过任何思考。
一直没有下文,洛须衣更加疑惑,以为听错了,正欲转过身,燕江寒忽然开了口:“洛须衣。”
“我们,重新认识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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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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