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悄然而至,碧珠将云蓁房中的蜡烛芯剪断,一瞬间便仅有从窗户缝隙溜进来的月光徒添些光亮。
她是都督嫡女时,睡前大多会听贴身丫鬟讲近来京中的奇闻轶事,或是把母亲从父亲那儿抢过来,如儿时一样赖在母亲怀中入眠。
今时今日,她成了云蓁,每夜躺在榻上时,心中的孤寂感就愈发强烈。偌大的长公主府,没一个能与她倾诉心事的人。
这也就罢了,全府众人还都与她为敌,不是想着如何给她出馊主意以损坏她的风评,就是意图用谗言染指她思想的净土。
云蓁久久未阖眼,估摸着是时候了。
少倾,从窗户缝隙进屋的除了月光,还有府中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啊——”
“蛇!蛇!好多蛇!”
“……”
紧接着,碧珠顾不得礼数,直接破门入室,急匆匆地跑至云蓁床榻前,“殿下不好了!府中爬来了五条蛇!”
微弱的月光无以让云蓁看清碧珠的表情,但从她急促的语气来看,此刻她必定是紧锁着眉头、瞪大了眼睛,想必额间已布满汗珠。
云蓁倒是一副悠然的姿态,她慢悠悠起身,往身上披了件披风行至门前。
府上人因这几条“登门造次”的蛇乱成一锅粥,殊不知这是云蓁送他们的大礼。
碧珠赶忙跟上,听她语气应是还未缓过来,“奴、奴婢去唤侍卫来抓蛇,殿下莫怕!”
“慢着,”云蓁柔声道:“小五一条蛇太孤单,本宫特意给它寻来了几条兄弟姐妹。”
“什、什么?都是殿下养、养的?”
门前的光线要好些,云蓁看清了碧珠惊骇不已的表情,她冲碧珠点了点头,本就害怕的丫鬟像是被抽离了灵魂,双腿发软。
府上养蛇已是让人胆战心惊的事了,结果这位也才十有五的长公主殿下一养就养六条!
简直是骇人听闻!
“殿下打算放、放养吗?”
“小五有毒就不放了,可这几条都是无毒的,本宫打算每日放它们出来嬉戏两个时辰。”
“啊……”碧珠倒吸一口气。
云蓁把远处几个下人招呼至面前,郑重其事地嘱咐道:“今后你们几个负责放蛇出笼,时间一到再将蛇抓回笼中。”
几个下人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纷纷不自觉地吞咽了下口水,“殿、殿下……”
“不得有误。”云蓁此话带有威严,唬得下人们不敢再有丝毫违抗。
从此,府上众人夜夜紧闭门窗却仍是提心吊胆,如此整日整夜惶惶不安,就是铁打的身子骨也吃不消。
甚至到不了十日,阖府上下全都跪在了寿康宫外。
柳儿和碧珠跪在最前面,祈求调离长公主府的话说了数遍,身后一干人等随声附和。
此事令太后揉了一上午额角,看样子气得不轻,但云蓁入殿时,她瞬间收起了面上的不悦,全然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
太后可虚伪相待,云蓁亦可陪她做戏。一进寿康宫,云蓁便上扬了嘴角,入殿后更是母慈子孝之景。
“母后慈安。”云蓁眼睛弯弯。
太后先是笑着免了云蓁的礼数,待云蓁落座后,她又嗔怪道:“若真要母后慈安,你就快些将那些可怖的畜生处理干净,公主养六条长虫,说出去遭人笑话,你也是胆大,就不怕它们伤了你?”
云蓁顺势接过李嬷嬷手中的团扇,轻转手腕给太后扇风,“儿臣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何可怕的?”
“你这孩子,尽将不祥之言挂在嘴边,当真是年纪小,不忌讳这些东西。”
云蓁的目光从太后身上挪开,转而看向了太后身侧的李嬷嬷,“听说李嬷嬷帮本宫挑了一上午的宫人,奈何都不敢来长公主府伺候,嬷嬷受累了。”
“殿下折煞老奴了,”李嬷嬷瞧了眼太后,又忧心忡忡地看向云蓁,“宫外跪着的一众奴仆一走,殿下府上就没人伺候了,太后娘娘正为此事烦心呢,殿下不若就听了太后娘娘的劝吧。”
云蓁放下团扇,将太后衣袖的一角拉在手中,撒娇道:“儿臣喜欢养,母后就依了儿臣吧!”
太后若再阻碍,就显得她别有用心了,于是无奈答应。
“罢了,长虫一事你自个儿做主吧,至于随侍的人……”太后仔细思索一番,眼角的烦忧之态终于散了不少,“就让陛下从钦吾监派些给你用。”
云蓁拉着太后衣角的手愣在半空,她如何想也想不到还能扯出钦吾监的人。
北宣钦吾监专为圣上所用,可集情报、监百官、杀奸佞……钦吾监首领掌印太监经圣上特许,甚至可入殿议政。
但怎么看,钦吾监都没有“侍奉长公主”这一条。
“岂非大材小用?”
“哀家始终怕那些畜生伤了你,你身边多些身手好的人,哀家才放心。”
云蓁双眼一黑,太后佛面蛇心让她不得不防,可大奸佞沈今鹤亦非善类,她也要提防。
如今倒好,送走一拨又来一拨。
太后如此爽快地将钦吾监搬出来,莫不是两方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上一世便是圣上不予彻查原主之死,而遇刺一事又跟太后脱不了干系,圣上怕也和此事有所牵连。
若真如此,她当日在太和殿寄希望于大理寺卿岂非笑话一场?
只怕到最后,真相亦如那红妆女子沉入潭底。
云蓁收起思绪,笑面依旧,点头道:“那便多谢母后了。”
敌人接踵而来又如何?大不了来一个打退一个,见招拆招便是了。
如她所言,死过一次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
宫里四方起红墙,压得人喘不过气,宫中人笑里藏刀,惹得人如坐针毡。
云蓁不过进宫一个时辰,似觉已过一年,比“度日如年”的感觉更胜一筹。
钦吾监的人做事向来神速,现已有四个身着黑袍,腰间悬挂着长剑的人跟在云蓁的轿撵旁。个个表情严肃,一手握着乌木剑柄,一手垂于腿侧。
宫人对他们避之不及,但见了长公主的轿撵,又不得不驻足行礼。气氛甚为凝重,就如押解犯人似的,让云蓁好不痛快。
到了宫门,云蓁下轿改乘马车,那马夫竟然也着一袭黑袍。
不知沈今鹤从边关回京后,得知他的部下成了长公主的马夫会作何感想?
云蓁每次出府都会掀开车帘,遥望都督府的方向,此刻掀帘偶见一个年近四十的男子用绳子捆着一个小姑娘,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那小姑娘穿着件麻衣,袖口处已破了几个洞,脚上穿着一双裂开了几道大口子的布鞋。
她垂头丧气地跟在男子身后,默默受着男子源源不断的叫骂声。
男子要将小姑娘给发卖了,他的骂声不小,他数落小姑娘干活偷懒的话也进了云蓁耳中。
她正愁身边没有自己的人,如今机会难得,她岂会错过?
云蓁轻轻拍了下马车侧壁,马夫会意勒停了马。
“本宫不习惯太监在身边随侍,将她买来做本宫的贴身丫鬟。”
马车内传来云蓁的声音,一个钦吾卫抱拳应声。
白花花的银两突然出现在男子眼前,当他的视线从银子上转移到面前的黑袍男子时,他瞬间变得毕恭毕敬。
他不识得昭华长公主的马车,还能不认得北宣“刽子手”钦吾监吗?
都说“黑袍出动,血光四溅”,平民百姓莫说招惹钦吾监了,就连提上一嘴都怕招来横祸。
钦吾卫掂着掌心上的银子问道:“够吗?”
男子频频点头,一个劲答道:“够!够!够!”
没多久,钦吾卫领着小姑娘来到马车前,她噗通一声跪地叩谢,真挚地说道:“贵人,奴婢并非干活偷懒,而是因为主人家常不给吃饭,在干重活时晕了几次……”
她着急解释,生怕云蓁听见了男子适才说的话会后悔,又将她送回苛待下人的主人家。
“本宫信你。”
云蓁的自称惊得小姑娘睁大双眸,神态也愈加恭敬起来。
直到她跟在马车后面来到一座连守门的侍卫都穿着黑袍的府邸时,她仰头看见匾额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长公主府。
“奴婢参见长公主殿下!”
云蓁尚未下车,她便恭敬地行了跪礼。
“你识字?”
“奴婢从前学过一二,后因家道中落入府为婢。”
“你叫翠微?”云蓁翻看了眼她的卖身契。
“奴婢不愿深陷往昔,想重新开始生活,于是从前的名字便不再用了,翠微是上个主人家取的名字。”
“本宫唤你雪绒可好?盛开在雪山之巅的花。”
“奴婢谢殿下赐名!”
这名字算是励其心,也算是振云蓁之志。
雪绒被带去更衣后,云蓁吩咐了钦吾卫去彻查雪绒的底细。
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容不得最亲近的人再出岔子。
直到两日后钦吾卫将雪绒的身世底细呈在云蓁面前,云蓁才对雪绒放下戒心。
“本宫养蛇,你怕吗?”云蓁瞟了眼笼中小五的兄弟姐妹,回头看向雪绒。
雪绒抬眸对上云蓁意味深长的眸子,不知为何,雪绒总觉着云蓁想让她说——
“怕!奴婢……最怕蛇了!”
雪绒原是不怎么怕的,她从前上京时就遇到过,在农户下借宿时,为了裹腹还吃过蛇肉。
这丫头一点就通,云蓁满意地笑了一下,再然后,她就在钦吾卫面前故作可惜地叹气道:“既如此,本宫只好将小五的兄弟姐妹们送走了。”
倘若她刚遣走府中下人就将所有的蛇送走,只怕会惹太后生疑。眼下只能再养小五些时日,他日寻个好借口再做打算。
·
钦吾监虽算不上什么善茬,却也比不上那些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奴仆惹人心烦,故而云蓁这几日都过得悠然自在,转眼的功夫,千秋节至。
雪绒将云蓁青丝挽起,拿着金银玉制的发簪在铜镜前比照,云蓁挑了支鱼型步摇,又拿来一支玉兰簪。
“今日皇后寿宴,京中贵介贵女都会去,这玉兰簪会不会素了些,荷花珠钗更衬殿下。”雪绒手中的珠钗更加精致华丽,但那玉兰簪是所有发饰中尖头最锋利的一个。
云蓁浅笑,抬手轻抚发髻上的簪子,“素是素了些,但自有它的用处。”
紧接着,云蓁唇齿微动,轻描淡写一句:“本宫早已不心悦令国公,如何梳妆不必迎合他的喜好。”
云蓁将雪绒话中深意听得明明白白,雪绒忙点头应声。
皇后寿宴却特许了公子们参加,目的不言而喻,无非就是给长公主相看驸马罢了。
昭华长公主痴恋令国公在京中传得无人不知,也怪不得雪绒,今日宴会上这二人定然备受瞩目。
云蓁低声道:“东西可准备妥当?”
雪绒随即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瓷瓶,云蓁将瓶中的妃红色粉末藏于指甲缝中,颜色与蔻丹相近,不露痕迹,“剩下的处理干净,别让钦吾卫发现。”
“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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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女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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