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对手

北宣的千秋节素来热闹,尤以今年为甚。殿中杉木桌上摆满了珍馐佳酿,乐姬在一侧弹拨阮咸,男女席之间用以纱屏隔开。

今日恰逢沈今鹤回京,此刻正与圣上在永明宫商议南戎一事,太后礼佛没来,高台主位上便只有皇后一人,因她性子随和,于是乎宴中气氛并不凝重。

傅贵妃同许皇后的性子恰恰相反,一进殿她便树起威仪,全然将这儿当作她的主场,连带着说话也肆无忌惮起来。

“令国公又没来?”她视线扫过男席,最后将目光落于女席位上安静用膳的云蓁身上,“难怪长公主怏怏不乐。”

众人视线随之而来,只见云蓁的贴身丫鬟正帮她布菜,她左手拿着颗葡萄,右手持箸,不与任何人闲谈。

“殿下今日妆不及昔之明艳,难不成殿下早知令国公不来?”

云蓁这段时日不曾闲着,已将京中贵介公子、贵女,以及朝臣关系摸了个遍,适才说话的是大理寺左寺丞嫡次女,也是座上那位贵妃娘娘的胞妹。

傅贵妃是因太后青睐才得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身后又有家族可依靠,在后宫底气十足。

而身为亡国公主的许皇后已无族亲可依靠,虽执掌凤印,却被有协理六宫权利的傅贵妃处处打压。

“事关皇家名声,贵妃慎言。”

云蓁抬眸朝殿中主位望去,她没想到宫里还能有肯为她出头的人。

傅贵妃捂嘴嗤笑一声,“长公主时常出入国公府闹得人尽皆知,她自己个儿都不介怀,皇后又何必多这一嘴?”

宴中传来细微的耻笑声,云蓁并未理会,她放下玉箸,跟着傅贵妃捂嘴轻笑一声,“贵妃倒是看得开,令弟强抢民女刚对簿公堂,难怪今日未出席呢。”

傅贵妃没料到云蓁会将她族中丑事公之于众而加以揶揄,一时间不知如何对峙,仅是咬紧牙关怒视着云蓁。

她觉得有些古怪,从前的云蓁固然不会如此行事,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倒还让她肆意起来了。

云蓁察觉到席上有人跃跃欲语,微微侧目投去一记眼神刀,大理寺左寺丞家的小姐又将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舞姬入殿,关乎长公主和令国公的话题就此打住,宴会众人继而举杯共饮。

虞靖官居正二品,遂虞渔的坐席离云蓁不远,今晨西部边关传来捷报,虞靖不日便可凯旋而归,云蓁正好借此由头同虞渔举杯道贺。

云蓁看着眼前最为熟悉的人,从前这张脸只会借着铜镜映在她眼中,此刻她却以他人之眼注视自己,她本渐渐适应了如此荒诞的转变,不料在亲眼看到自己时,心中仍旧有难以言喻的恍惚感。

虞渔轻声唤道:“殿下?”

虞渔开口后,云蓁身子微愣,飞快地整理了思绪,而后若无其事地拿起酒盏。

两人饮罢初杯,云蓁接过虞渔的酒盏为彼满斟,虞渔虽受宠若惊,但云蓁既不拘小节,虞渔若再计尊卑反倒显得她矫揉造作。

云蓁徐徐而饮,目送虞渔将这杯酒一饮而尽。

当她再落座时,藏于甲缝中的粉末已无矣。

众人饱食酣饮后,因蓬莱池的荷花开得正盛,许皇后相邀移步赏花。

同上一世无异,宴序依旧,一会儿虞渔会在宫人的指引下,去到池边人少的一隅赏花,陆见舟随之而来,故作邂逅之状。

紧接着,他会摆出儒雅风流、博学多才的样子,巧言提及虞渔近来所阅戏文桥段,引得佳人与之畅谈。

云蓁与许皇后并排而行,她一想到待会儿要如何对陆见舟那狗东西就忍俊不禁。

“殿下何以笑之?”许皇后闻声问道。

“因睹满池荷花盛景,心自欣然。”

随后,云蓁向许皇后投以感激之色,“多谢皇嫂方才在殿中解围。”

许皇后冲云蓁嫣然一笑,“你我之间不必客气,见殿下今时已不在意令国公,本宫甚为安心。昔日殿下说非他不嫁,又常因他郁郁寡欢,可把本宫担心坏了。然也,天底下好男儿众多,殿下何愁无良婿。”

云蓁颔首附和道:“可不是嘛,本宫用情至深,而他既不拒之,亦无丝毫回应,岂配本宫厚爱?”

“殿下瞧,远处那青衣公子是刑部尚书嫡子,还有他左边紫衣公子,乃太傅嫡子,都是家世显赫、品行正直之人。”

许皇后到底是心思纯良,瞧不出太后的做局,太后有意让云蓁同令国公扯上关系,因着他就是个空有爵位的国公爷,在朝中无半分实权,这样的人做长公主驸马再合适不过,她真是一点儿不想云蓁好。

至于许皇后口中的好男儿,太后岂会便宜了云蓁?

说是给云蓁相看驸马,实则是让这些贵公子亲眼瞧瞧云蓁痴恋令国公到何种程度,以此来阻断云蓁与那些高门公子结亲的可能。

只是她没料到,当今的长公主已非倾慕国公爷的长公主,断然不会因令国公未赴宴而失态。

陪同许皇后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云蓁借口离去,行至陆见舟的必经之路。

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光滑如镜,云蓁沿湖漫步,没料到脚下一滑,身体猛地向前倾倒,幸好得人相扶。

陆见舟瞧清眼前之人便立即松手避嫌,“臣见过长公主殿下,殿下可伤了?”

她面带笑容,却在听见这声音的那一刻咬牙克制着颤抖的身子,尽管心中翻起强烈的厌恶,但云蓁还是神态自然地说道:“多谢陆太师。”

陆见舟俯身拱手回应了云蓁的谢意,随即从她身旁缓步走过,俨然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

前世虞家的悲剧便是从今日说起,上一世自己着了陆见舟的道,这一世也该轮到他着她的道了。

云蓁回眸瞥了一眼陆见舟的背影,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

雪绒不知云蓁计谋,以为她当真险些摔倒,不由地背后发凉,“殿下可扭伤了?!”

不等云蓁回应,一道有些许印象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长公主殿下,别来无恙。”

云蓁猛地抬眸,同上次在太和殿长阶下一样,两人四目相对,眸中皆无半分善意。

她刚送走只“毒蝎”,又来了条“毒蛇”,这宫里当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云蓁只飞快地说了句:“沈掌印一路奔波应是累了,本宫不叨扰掌印赏花解乏,”随即提步转身离去。

蟒服男人的目光从云蓁脸颊上缓缓上移,落到她发髻上的那支玉兰簪上,饶有兴趣地瞧了好几眼。

“玉兰簪真是与殿下相配……皆锋利刺人。”

云蓁倏然回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什么?”

“在这宫里,尤其是在吃人不吐骨头的人面前,玩心重可不好。”

沈今鹤语气平淡,本是没有任何攻击含义的话却让已走了好几步的少女顿足,她冲身边的丫鬟吩咐了几句,丫鬟便去了石径路口守着。

他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她如今谨小慎微的模样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此处假山为屏,道路狭窄,若要绕湖漫步,大可走上边儿更为宽敞的路。陆见舟行此径是为寻虞渔,云蓁到此是为趁机划破陆见舟的长袍,那么……

沈今鹤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云蓁转身朝他走来,她明白他口中的“玩心重”是因着撞见了她适才对陆见舟的所作所为,那句“吃人不吐骨头的人”貌似并非自称,应是在说陆见舟。

现下四周无人,云蓁不愿拐弯抹角,走至他面前驻足后用满是试探的眼神盯着他,“你来作甚?”

他并未错开云蓁直勾勾地视线,目光反倒游走于她的双眸之间,挑眉道:“还能作甚,自是赏花。”

她的目光愈加犀利,“本宫不愿陆虞两家结亲。”

他看似掌控一切的狐狸眼在刹那间凝固,双眼随之眯起,那细微的缝隙中透出了诧异的光芒,另外还有几分想要探究眼前女子的**。

于深宫长大的昭华长公主成天只想着令国公,没什么心眼子,可她此刻却藏着诸多心思,甚至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谋划。

沈今鹤盯她良久,却是怎么也参不透。

眼前的女子却是微微一笑,拿捏了他的心思,“沈掌印早就知道陆见舟欲设计搏虞家小姐欢心了吧?你欲阻拦,只是公务缠身来晚了。”

沈今鹤此时的表情甚为出彩,云蓁很是满意,都说掌印大人最会洞悉人心,今日却成了被洞悉的那一个。

“臣说了,臣只是来赏花,此处静谧,最宜赏花,不是吗?”

他说得倒也没错,他在此赏到了一朵看着娇滴滴,却是棘手的花儿。

云蓁抱臂而立,没好气地说道:“本宫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沈掌印一点儿真心也不愿意付出吗?”

她本以为能从他嘴中得到些有关陆见舟不为人知的信息,只是能在钦吾监混到掌印的人,嘴不是轻易能被撬开的。

他瞧着歪头质问自己的少女,悠然道来:“真心……是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云蓁突然想到曾经为陆见舟付出的三年,眼中有着不被人察觉的恨意,“这话倒是没错。”

云蓁抬头再次看着他的眼睛,一脸严肃道:“就算沈掌印不承认,本宫仍觉得至少在陆虞两家结亲一事上,你我目的一致,本宫不求你相助,但请你莫要干涉,至于你方才看到的……”

她拖着尾音等待他的回应。

“臣什么也没看见。”

云蓁挂着笑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哼着小曲儿离去。

沈今鹤看着她轻快的背影,心中有些不爽,明明是他来审视她,最后却是她参透了他。

他将视线投向池中荷花上,花瓣拖着莲蓬,散发着阵阵清香,但根茎却被掩藏于水中,不被人所见。

正如,他知道她在阻止陆虞结亲,可其中缘由被藏在她那双杏眼之下,睫毛扑闪,让他瞧不清。

不多时,他不爽的情绪烟消云散,内心渐起棋逢对手的快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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