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冠上的珠翠伴着凤撵前行而轻轻摇晃,捶打在裴凝莺的侧脸。
美人皮骨,浓妆淡抹都恰宜。
江南第一美人如今穿上雍容华贵的金丝银锈的翔凤婚服,弃去所剩无几的少女娇媚,留下的满是端庄大气。
裴凝莺平视前方,看着百官贺拜,听着响彻天际的奏乐。她抬眼,看向高台上的万岁爷。
万岁爷脸色苍白,眼下青黑,颧上骨骼突出,显然病入膏肓,连站都需要人搀。
这不是她要的荣华富贵。
裴凝莺从来不求荣华富贵。
搀扶裴凝莺的不是女官,而是万岁爷特指的司礼监掌印,亲信太监仇凛英。
裴凝莺将手虚搭在仇凛英的小臂上,步步上高台,直到停在万岁爷身边。
她转身,大红的长裙尾铺满花瓣,身后乌压压的人群,叫她喘不过气,百官面露喜色,她却辨不清真假。
仇凛英在台阶之下,淡然地望她。
礼毕,裴凝莺向宜凤宫去。
裴凝莺抬眼,打量这偌大的宫殿,比那湘盈殿还要大,至少两倍大。
她垂下眼,入宫殿,到了吉时被送去沐浴更衣。
“娘娘,您冷吗?”
裴凝莺回过神,趴在浴桶边,发现自己在抖,抖得宫嬷担心。
她缓慢摇头:“不冷。”
怎么,还没对策呢?
仇凛英不像坐得住的人呐。
她回忆起大典上他的眼神,平和的目光,仿佛他们根本就不认识。
早知道昨晚上不逗他了,他要是不管她了可怎么办。
宽敞华丽的新宫殿,竟让裴凝莺生不出一丝高兴,她甚至觉得,不如菱荇殿亲切。
裴凝莺沐浴完,抹上香膏,换了普通的红寝衣,头发简单绾束后便被送到寝殿中去了。
就像一份礼,包装好后任万岁爷拆解,里面放着的便是一件玩物,他可以尽情玩弄。
裴凝莺坐在凤床上,端放着手。
几上的燃香升起圈圈雾丝,裴凝莺专门离它很远。
檀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清冷的月光撒进,走进来的身着喜服的万岁爷。
他很急躁,迫不及待地走近,双眼锁着裴凝莺的红唇。
突然,万岁爷咳嗽起来,脸歪到一边去,他捂着嘴,又狠狠咳了好几声,摊手一看,满是鲜血。
裴凝莺吓了一跳,赶紧蹲下来拍他的背,他却毫不在意,直直站起来,抓过裴凝莺的手臂。
裴凝莺被他拉到凤床上坐着,她死死攥着锦被,强忍喉中的涌意。
万岁爷抬手,向她走来,“别、别怕朕。”
裴凝莺下意识地侧脸闭眼,意想中他的手没有降落,只听到极大一声闷响。
裴凝莺睁眼,呆了一息。
“——来人呐,来人呐!万岁爷、万岁爷摔倒了!”
万岁爷直接从床踏上后仰着摔晕在地,脑后涌了一大滩血!
裴凝莺坐在凤床上,听着宫外的喧闹声,他们抬着木架,将万岁爷往外送,她好久没缓过劲。
原来他说的帮是这样帮。
可逃得了今日,明日、后日呢?
一只修长的手握过裴凝莺那端放着的手,裴凝莺眨了眨眼,低头。
仇凛英半跪于她脚边,望向她的双眼,这一眼长久停留,似要望穿她盈盈秋水。
他将她的手覆在自己脸上,轻轻柔柔地蹭,声线平缓,“娘娘,满意么?”
裴凝莺蹙眉:“之后呢?放火,药晕,摔倒,之后呢?”
仇凛英徐徐笑了一声,“哪有以后,没有以后了。”
裴凝莺听不懂。
但翌日,她懂了。
万岁爷,摔残废了,磕到后脑后再也无法行动,顶天了只能眨眨眼,动动手指,瘫在龙床上不省人事。
说驾崩,也没崩成,说活着,那也算没了半条命。
万岁爷将皇位继给了卫轼,裴凝莺这个皇后还没稳妥坐两天,直接成了太上皇后。
万岁爷仍住在乾清宫,卫轼则转住了承元殿,裴凝莺还没在宜凤宫歇多久呢,自请回了菱荇殿。
裴凝莺着手安排好人照顾万岁爷,他如今什么也不能做,裴凝莺便将沉叶派过去侍奉,浮桃留在菱荇殿。
朝政,裴凝莺暂时管不着,有仇凛英在,不会太过动荡。
翻天覆地的变化闹得京城沸沸扬扬,竟然还传起了裴凝莺是祸国祸民的邪祟。
不过,比起邪祟,人们更担心的是大太监仇凛英理政,卫国以前,宦官专政闹得家国残破的事不在少数。
这个发展,裴凝莺一早就料到过,但她看仇凛英那态度,和他与卫轼的关系,似乎不打算成为那个独断专行的专权太监。
裴凝莺得空,去了趟乾清宫,面子什么的,还是要做好。
万岁爷躺在龙床上瞪眼望床顶,听到开门声也只是动了动指尖。
入了夏日,炎热起来,殿中竟没有放冰,一进来便是一股热气,空气都在翻涌沸腾。
沉叶将汗巾双手呈给裴凝莺,“娘娘。”
裴凝莺接过汗巾,坐在龙床边上,垂着眼为万岁爷擦去额头的汗珠。
万岁爷动了动唇,想说话,呜噜半天没呜出一个整字儿。
裴凝莺俯身细听,很久很久,她听清了。
冰。
裴凝莺吩咐宫监,去抱一桶冰来。
她搁下汗巾,坐到书案前,盯着案上的卷轴出神。一切恍然如梦,来得太快,让她更加惊慌,来得快的,去的也快。
裴凝莺思考着,仇凛英这样做不完全是为她一人,在他发下誓言以前,她就已经看出他接下来想做什么。
她也不懂,为什么还留万岁爷一命。
啧。
还是得防一手,不能完全信他。
“啾啾!”
窗外飞进一只胖嘟嘟的黄腰柳莺,它捣腾小翅膀,一掉一落地飞,又啾啾两声停在了裴凝莺的肩头,用小鸟脑袋蹭蹭裴凝莺。
原是二哥的莺雀小瘦。
小瘦胖成球了,落在裴凝莺肩上竟然还有些重量。
裴凝莺指尖摸摸它的头,去逗它的小尖嘴,“怎么啦。”
小瘦笨重地在她肩上跳了两下,一只翅膀指向殿外,然后扑腾飞起来,一掉一落,它的小翅膀快要承不住身体的重量了。
裴凝莺看出它叫她跟着走了,便两手捧过它,往殿外走去。
小瘦鸟嘴戳戳,便是叫她往哪个方向走。
万岁爷在龙床上闷声叫着,声音极小,可裴凝莺还是听见了。
她头也不回,抬腿向外走,顺便吩咐沉叶:“守在这儿,有任何人进来传消息给我。”
“是。”
跟着小瘦的小鸟嘴戳戳方向,裴凝莺进了承元殿。
承元殿内置了许多冰,凉快极了,甚至有寒气缭绕在地。
小瘦进来后扑腾扑腾飞向了卫轼,小爪稳稳落在卫轼头顶的发带前,四周宫婢顿时手忙脚乱去捉它。
卫轼倒觉得新奇,手上的豪笔一摔,叫宫婢退下,自己把小瘦捧过来逗,小瘦不痛不痒地啄了啄他的手,跳到案前去吃小食。
小瘦是个通灵性的,专程让她捧着走就没人拦它了,不过,小鸟丢了,裴纵急坏了罢。
“轼儿,”裴凝莺唤他一声,走到他身旁来,“功课习可完了?”
卫轼赶紧拿过笔,埋头抄书,“没、没有。”
裴凝莺屏退宫人,自己寻了个软榻斜躺下,“累了就歇会罢。”
卫轼闻言,愣了一会,听明白她的意思后呲牙咧嘴地笑起来,捧过小瘦玩它的小翅膀。
读书,急得来吗?
她不知道,反正小时候裴老头倒是逼得紧,要她习三从四德,习四书五经,除此以外,什么都不给学。
还是大姐偷偷教她,她才通些文墨。
那时候,二哥就喜欢逼她读书。
裴凝莺支着脑袋,看卫轼逗鸟儿,阳光从窗棂外撒进,倒是难得的清闲。
困意泛上,裴凝莺打了个哈欠逐渐睡着了。
再睁眼时,卫轼已经在抄书了,小瘦趴在他头顶睡着了。
裴凝莺坐起身,被身旁一袭红衣吓了一跳,她瞪了仇凛英一眼,小声凶他:“狗狗祟祟的在本宫旁边做什么?”
卫轼并没有发现身后两人的异常,专心埋头抄着书。
仇凛英抬手将她睡乱的发丝理顺,凑到她耳畔边,轻声:“娘娘这就自称上本宫了?”
卫轼突然转头。
两个人都坐在软榻上,中间却隔得很开,能容他也坐进来。
卫轼狐疑地转回头。
掌印可以和太上皇后坐一块吗?
裴凝莺轻踢了仇凛英一脚,“我怎么不能?不是仇掌印自己说的那些话?”
说要把她抬上高位。
反悔了?
反悔也没用!他敢有旁的心思,她就和他一起死!
仇凛英抓过她的脚腕,拦了她要踢他的动作。
卫轼又转头。
两个人依旧坐得很开。
卫轼再次转回头。
不对吧,他听见背后有说话声音了啊!难不成闹鬼?
仇凛英第二次体会做贼的感觉,上次是被裴凝莺锁进衣柜。
他不想当贼了,索性站起身,对着裴凝莺道:“娘娘,收拾东西罢,后日启程回镇湖。”
镇湖?
裴凝莺傻在软榻上。
回镇湖?
裴凝莺激动得忘了这是哪儿,更忘了卫轼还在虎视眈眈他二人,见仇凛英要走,一把攥上他的袖口。
她两眼含光,唇角快飞上天去了,“掌印说真的,不骗我?”
卫轼圆溜溜的眼睛转过来,盯着裴凝莺的手,小瘦醒了,站在卫轼头顶,歪着脑袋巴巴看他们。
仇凛英蓦地撤手,耳尖浮起点点红,但不显眼,“娘娘怕是被太上皇吓傻了,忘了回门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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