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丛丛的岸边,几个七八岁的孩子赤着脚,在燥热的夏风中追逐一只低飞的蜻蜓。风吹拂着蝉鸣和孩子纯真的笑声,也将天空中那片洁白的云拖曳向前。
蜻蜓振动薄翅,逃脱了追逐。它掠过池塘的水面。水波被翅膀切开,闪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很快又被池塘上蒸腾的热浪吞没。
伴随着“蜻蜓飞走啦!”的笑声,孩子们追逐而去。
蜻蜓还在飞,飞向池塘中央——
深绿色的水面正随着风轻轻起伏。黑色的铁丝网地笼缓缓浮出,潮湿、沉重、像是水底自己翻出的秘密。
蜻蜓停在锈迹斑斑的铁丝上,翅膀折射着冰冷的蓝绿光泽。
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低声议论。有胆大的孩子涉水靠近,想要看清里面那团被水草缠绕,从铁丝孔洞中鼓胀出来的东西是什么。
他看清了。
随之而来的尖叫声刺破了1993年江都平静的夏天。
三天后,一名十三岁的男孩在家中被捕。
……
拥挤的十字路口,不同汽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路口正上方,一块巨大的霓虹广告牌反复闪烁着——“中国移动,邀您共享2008北京奥运会”,鲜红的五环标志在炽烈阳光下刺眼夺目。
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内,计价器上的数字在闪动,后排的乘客低头玩手机。沾着水垢的内后视镜中,一张略显浮肿,平凡无奇的脸,几次将黏稠的目光落到身后的乘客身上。
他的目光像水蛭般滑过对方的红裙子,手中的诺基亚N95,以及脖子上那根金光璀璨的项链,又在对方抬头的一瞬间,飞快地缩回了湿润的巢穴。
“师傅,还要堵多久?”女孩问。
“不知道,如果是出了车祸,那就堵得久了。”蔡岛嘉说。
女孩皱了皱眉,继续低头玩起手机。
好在,他这条车道的车流终于涌动起来,蔡岛嘉连忙启动汽车跟上,旁边车道的一辆黑色轿车见状立即扭转车头,见缝插针地加塞。蔡岛嘉摇下车窗,热空气立即涌进阴凉的车内,他刚要开骂,奔驰的车标在烈日下闪闪发光,蔡岛嘉噎了一下,把车窗重新摇起。
终于,他挺过了拥堵路段,将乘客送到指定地点。对方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十元纸币,等他找了补零后,就头也不回地开门下了车。
他就像一个枯燥、乏味的、愚蠢的游戏 NPC。
头上顶着‘村民甲’的名字。
和路边的一根狗尾巴草,撞死在车玻璃上的一只蚊子——没有本质区别。
每个人都只将他作工具看待,用完就遗弃在车水马龙之中。
他重新启动汽车,汇入拥挤的车流。内后视镜下方,一只灰色的毛线老鼠挂饰,随着汽车前进而轻轻晃动,仿佛在风中的水波里起伏。
晚高峰结束后,他将车停回自家小区楼下,拖沓着步子走回家门,敲响了棕色的防盗门。
门开得比以往快,母亲蔡娟脸上洋溢着喜色,秋叶子似的两片干瘪嘴唇上,涂着鲜红的口红。
“快进来,都等你呢!”蔡娟连忙让开,弯腰从鞋柜里取出他的拖鞋。
“谁等我?”
蔡岛嘉狐疑地踏进家门,脚后跟互相一别,鞋就落在了红色的鞋垫上,蔡娟熟练地拿起,整齐地摆放进鞋柜。
他穿着拖鞋走出玄关,一眼就看到了客厅沙发上那个讨好的笑容——也许只是友好,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一个一眼就过了三十的女人,身高明显不足一米六,却有着比平均更臃肿的身材,即便是特意穿着深色的连衣裙,也掩盖不住腰腹层层叠叠的赘肉。
“你爸今晚又加班,只有咱们在家吃饭。这是小许,妈妈亲戚的女儿。”蔡娟从玄关中追出,推着他往前凑,“来,和小许打个招呼。”
蔡岛嘉的嗓子里像被卡了一块冷硬的石头,在蔡娟的催促下,他才勉强挤出一个抽搐般的笑容。
晚餐以一种荒谬而虚伪的热闹景象结束。
蔡岛嘉和蔡娟大吵一架后愤怒离家,提着一塑料袋的啤酒,在江边上喝闷酒。
“你以前是给大领导开车,但他不是已经进去两年了吗?要是他还在,能看在你爸的份上,给你介绍几个优秀的姑娘,妈也不至于在这儿干着急。这小许虽然离过婚,但性格好呀!而且经济条件也不错,人家不嫌弃你没读过大学,还说结婚后,可以给你开个小超市——你不是一直念叨着不想再开出租车了吗?”
母亲的声音仍充斥在耳畔,每一个字都是对蔡岛嘉自尊的凌迟。他捏扁了啤酒罐,用力朝着江水中掷出。扁扁的铝罐在水中浮沉,然后消失不见。
难道他就只配得上那些痴肥的、沉闷的、没人要的老女人?
难道这一辈子就这样了?
蔡岛嘉不甘心。
酒精在他的血管中流淌,思绪如撕碎的纸屑,杂乱无章。忽然之间,他想起一周前的一个下午,他载着一名女乘客前往世纪广场,对方在电话交谈中聊起了最近发生的一起贪污案。
“听说现在查出来的还不是贪污总数呢。”
“……就是,这些人藏钱的法子多得是,我要是贪官,我也不敢把钱存银行啊。我之前还看过国外有个贪官,把赃款都藏墙里。这谁能发现?”
那时他只当笑话听过去,如今却突然像火星子一样点亮了胸腔里某个阴暗的角落。
蔡岛嘉掏出手机,打开浏览器,在输入框中输入“田永”二字,等了十几秒,页面才姗姗来迟。
“江都市城市建设投资有限公司原总经理田永受贿、贪污案一审宣判。”
“江都市人民法院近日对一起重大经济犯罪案件作出公开宣判。被告人田永,原江都市城市建设投资有限公司总经理,在担任职务期间,利用负责房地产开发、工程承包等便利条件,非法收受相关单位和个人贿赂,数额巨大。经查明,1998年至2006年间,被告人田永先后收受多名工程承包方及关联企业财物,折合人民币一千三百余万元。案发后,田永主动退缴大部分赃款,剩余赃款亦已追缴。”
“法院审理认为,被告人田永身为国有企业负责人,严重违反国家法律法规,行为已构成贪污、受贿罪,情节特别严重,社会影响恶劣。鉴于其认罪态度较好并退缴大部分赃款,依法予以从轻处罚。最终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
从2002年到2006年,他给他开了四年车,目睹了他收下无数房产和现金。
仿佛有一根电流接入他的血管,蔡岛嘉浑身一颤,捡起地上一根树枝,就着贫瘠的河沙,飞快地写下一笔又一笔他还记得的赃款。
房地产商“偶然”遗落在车上并拒绝田永归还的劳力士、藏在水果礼盒下的房本、田永让他随时准备在后备箱里的空行李箱、还有田永父亲去世时,成箱装载的礼金……这仅仅只是四年来他的目睹。
无论怎么算,这个数目都不止一千三百万。更何况,他只目睹了后四年,还有他不知情的前四年。
钱都去哪儿了?
“我之前还看过国外有个贪官,把赃款都藏墙里。这谁能发现?”
蔡岛嘉摇晃着站了起来,树枝从他手中跌落。江面散射的亮光像被水冲刷过的钻石,冷硬、锋利,又在悄声召唤。
也许……他还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
第二天上午,蔡岛嘉开车来到八里村。
这片地方像是被江都市遗忘的角落。狭窄的小巷纵横交错,七拐八弯,一眼望不到尽头。两侧的自建楼高低不一,硬生生挤到巷子边缘,楼与楼之间横七竖八的电线和晾衣杆像是一层层网,把微弱的光线都筛了下去,湿漉漉的衣服、被单垂下来,摇曳着就快贴到行人脸上。
偶尔豁口处能望见更远处的高楼林立,它们像沉重的围墙,环绕着八里村,把这里彻底隔绝在城市的阳光之外。
蔡岛嘉把车停在路口,弯腰躲过还在滴水的花衬衫,沿着巷道往里钻去。
空气里飘散着油烟、劣质香烟、下水道的气味,还有潮湿墙壁发霉的酸腐味。这些刺鼻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堵在喉咙口,让呼吸都变得黏滞。
他穿过长长的巷道,停在巷口止步不前。
伫立在他眼前的,是一栋三层楼的自建楼。灰白色的外墙被雨水冲刷出一道道深色的痕迹,大门口的铁门漆色斑驳,墙上钉着一块歪歪扭扭的门牌,数字已经褪色模糊,只能依稀辨认出几个数字。门前的青苔顺着墙角一路攀爬,散发着霉味。
整栋楼像是从潮湿土壤里拔出来的旧物,沉重、丑陋,却又扎根顽强,死死嵌在这片城中村逼仄的夹缝之中。
在为田永开车的四年中,偶尔,田永会找借口支开他,独自开车去某个地方“办事”。他跟踪过几次,亲眼见到田永拖着行李箱进入这栋房子。那个在后备箱里总是空着的箱子,在田永手里,轮子重重摩擦地面发出“咯吱”的声响,不像轻快的旅行,而像拖拽着沉重的命运。
当他出来的时候,轮子又会恢复轻盈的鸣叫。
这些深埋在记忆中,原本以为只是细枝末节的微末,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清晰而深刻。
蔡岛嘉绕着自建楼走了一圈,一人高的围墙里透出自留地的痕迹——细长的玉米穗、爬架上缠绕的黄瓜藤,以及那股令人想要掩鼻的农家肥的臭味。在自建楼正前方的铁门上,张贴着“内有空房出租”的告示,门缝里塞着一叠花里胡哨的广告推销,最上面那张印着一个身材火辣,推销啤酒的美女。
铁门滋啦一声开了条缝。
蔡岛嘉的视线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和一双怒气冲冲的眼睛撞在一起。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稀疏的棕色头发,发根是白的,至少八个粉色塑料发卷,勉强挂着那些为数不多的可怜发丝;穿着地摊上最常见的“老人服装”,红黑黄三个几何图案在连衣裙上打得难舍难分,脚上是一双塑胶拖鞋,十根全瑕的脚指头,和主人一齐虎视眈眈地朝着他。
“你哪个?”老太婆没好气地问,口音浓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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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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