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蔡岛嘉的目光飞快扫过铁门上张贴的那张出租告示,“我想租房,你们有空房间?”
老太婆狐疑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扫了两遍,握着门闩的手终于滑了下去。
“有,进来嘛。”
随着铁门完全打开,那些原本卡在门上的广告纷纷落下,其中一张落到蔡岛嘉运动鞋上,是一张彩色的寻人启事,照片上是一名两三岁的男童。他轻轻抬脚,从落下的广告单上踩了过去。
“你是房东?”蔡岛嘉试探着问。
“不然是你?”老太婆硬邦邦地说。
蔡岛嘉噎了一下,只能赔以干笑。他跟着老太婆走进铁门,院子里果然有一片自留地,种着玉米和黄瓜,以及几棵粗壮的辣椒。
一个和老太婆年纪相仿的老男人正佝偻着浇肥,蓝色塑料桶里的液体浑浊发暗,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从塑料勺里浇出的水是黑的,像是刚从下水道里打上来的一样,他在院子外闻到的异味就来自这里。
蔡岛嘉忍不住屏住呼吸,将目光转向别处。
在自留地的对角处,孤零零伫着一棵老槐树。盛夏已过花期,枝叶间还残留着零星的槐花,泛黄、干瘪。更多的花早已掉落,和尘土、雨水混成一层半腐烂的薄膜,看上去软黏黏的,带着一股酸败的甜味。浓密的枝叶遮住了院子大半的天光,阳光被碾成碎片,落在斑驳的墙壁上。
而在树荫遮掩下的自建楼大门处,一名三十岁上下,穿粉色印花睡衣,脸和眼睛都圆溜溜的女人正在和树下玩耍的小女孩说话,小女孩留着短发,侧边的头发用一枚褪色的粉色毛线发卡别到耳后。
“哎呀,别用手去碰,脏死了!”
“哪有,这朵花刚落下来,还香香的。”
小女孩抬头看见蔡岛嘉,露出好奇的目光,而女人只是飞快瞥了他一眼,重新将目光落向小女孩。
“别玩了,快回来做作业了,晚上爸爸还要检查呢。”
小女孩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起身进了大门。
“妈,看房的?”女人问。
老太婆从干瘪的喉咙管里不耐烦地应了一声。
离得近了,蔡岛嘉才看清女人的睡衣上全是HelloKitty。
他跟在老太婆身后进了大门,客厅与餐厅相连,玄关的鞋柜上塞满大大小小的鞋,几把超市购物送的赠品雨伞伫立在墙角,隐约可见伞面上的宣传。电视机开着,正在播放一部动物世界的纪录片。蔡岛嘉的目光在屋里来回打量,一寸寸扫过茶几上开封了却没吃完的卤鸭,楼梯转角下一捆一捆的纸壳和塑料。
“这一楼,是我和我老伴住的。”老太婆说着,带他走上二楼,“二楼是我儿子儿媳、孙女住的。”
二楼比一楼更加空旷,客厅几乎没有利用起来,只有几扇关着门的房门。走廊窗台上摆着一盆要死不活的虎皮兰,将近一半的叶片都因缺少阳光而泛黄。
然后是干净得宛如毛坯房的三楼。
“三楼就是要出租的地方。”老太婆把两扇关着的房间门一一推开,“这两间房都可以出租,客厅和厕所是三楼公用的。”
蔡岛嘉随便看了一眼,两个卧室里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显然是从某个二手市场拉回的东西,充满了前人的使用痕迹。
三层楼他都已经看过了,田永会把赃款藏在哪里呢?
“你要租哪间?”老太婆直截了当地问。
“阿婆,这房子你买了多久了?”蔡岛嘉说,“看上去房龄有点大啊。”
“你在村子里租房还嫌房龄大?那你去租公寓,租别墅,来这里干什么?”老太婆冷笑道。
“我只是好奇问问,也不是嫌弃啊。”蔡岛嘉连忙说,“我要租的话,就是租一层楼呢,肯定要多了解,对吧?”
“住一层牛?”老太婆变了脸色,“你是养殖户?”
蔡岛嘉尴尬地咳了一声:“我说的是租——一层楼,不是牛。”
“哦,租一层。”老太婆神色狐疑,“整租价钱也没优惠的。”
“那个没事。”蔡岛嘉装作不在意,顺势再问,“您这房子买多久了?”
“快两年了。”
“哟,那时候不便宜吧?”
“还好,当时赶上人家急着出国,算我捡到便宜了。现在房价都翻起好几番了。”老太婆忽然警觉,目光一缩,“你问这些做啥子?”
“随便聊聊,随便聊聊。”蔡岛嘉立马岔开话题,“阿婆,您贵姓?这水电费怎么算哦?”
“我们一家子,除了媳妇,都姓何。”老太婆伸出干巴巴的手指往墙上一指,“水电表在那儿,你自己看。要是分租的话,三楼厕所的水电要平摊。”
蔡岛嘉装作仔细看房,把三楼的所有房间都看了一遍。最后随便问了几个问题,说要考虑一下,被何阿婆送下了楼。
“我考虑好了就给您打电话。”他赔笑道,“您的电话号码……”
话没说完,铁门已经砰地关上了,何阿婆不耐烦的声音从门内传出:“门上有。”然后是一阵塑料拖鞋打在地面上,逐渐走远的脚步声。
蔡岛嘉看向铁门,用手机记下招租告示上的电话号码。
他后退几步,最后看了一眼自建楼。铁门的锈迹在阳光下像血痕一样蜿蜒,蔡岛嘉觉得,那些锈迹像在暗示一条隐秘的路线,只要顺着它钻进去,就能摸到深埋的秘密。
赃款绝不会摆在眼前。
它一定藏在阴影里——墙体的空隙,吊顶的夹层,或者地砖下面。
他舔了舔嘴唇,转身往停车的地方走去。
……
这天之后,蔡岛嘉又找各种借口上门,连续看了三天房子。
第四天时,他被挡在了门外。
“别看了噻!看了这么多次也不租,你去看别家的!”何阿婆门都没给他开,前半句还是口音浓重的普通话,后半句直接转为了乡音,“浪费老子时间,瓜娃子。”
蔡岛嘉拍了一会儿门,无人理会,只好灰溜溜回到车上。
看样子,要想深入探查,只有住进去一条路了。但租房要花钱,他从没在外租过房子,只听说房子大多是季租,半年租。如果是租一月付一月的钱,他还能自己承担,但如果要租下整个三楼,并且一次性付三个月的租金……
他拿出手机看了看银行之前给发的余额提示,一时拿不定主意。
如果他的推论是错的,田永并没有在这栋房子里留下赃款,那他不就是在把全部身家往水里扔?
蔡岛嘉心不在焉地启动汽车,驶离了巷道逼仄的八里村。
重新驶回大街后,黄色出租车立即融进了嘈杂车流。蔡岛嘉已无心出车,打算提早下班回家打游戏,他把空车的标识换成红色的载客,对着前面一辆奥拓狂按喇叭。
就在这时,他的余光捕捉到一抹熟悉的黑影——一辆黑色桑塔纳。
他睁大了眼睛,怀疑自己看错。
不再管那辆慢吞吞的奥拓,他猛打方向盘,出租车像一条滑溜溜的泥鳅钻出车流,贴近桑塔纳旁边的车道。
再打方向盘,再插入。
轮胎与柏油路摩擦,尖锐刺耳,像撕裂的嗓子。
几个回合后,他与桑塔纳的距离缩短到两辆车。那串车牌号清晰无比。
江A39844。
蔡岛嘉瞄了眼时间,下午四点过五分。按理,父亲姜胜应该在工地上上班,他的车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也许是单纯的好奇,也可能是天生的多疑。
他盯着那辆黑色桑塔纳,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车距,跟了上去。
半小时后,黑色桑塔纳停进了一家连锁宾馆门前的露天停车场。蔡岛嘉不顾被罚单的危险,将车停在对面的路边,亲眼见到他那早出晚归、常年见不到人的父亲搂着一个约莫四十来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年女人进了宾馆。
他僵在驾驶座上,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却觉得背脊发冷,像是整个人被扔进冰水里。父亲的手搂着那女人的腰,动作熟练自然,仿佛早已重复过无数次。
有什么东西,在由内而外地撞击他的胸口,但他已分不清,是怒火在烧,还是恶心在涌。
直到电梯门合拢,两人身影彻底吞没,蔡岛嘉才猛然回过神来。
他猛地抓起手机,下意识要拨母亲的号码。屏幕上那几个熟悉的数字跳出来时,他却僵住了。
如果父母离婚,没有工资收入的母亲岂不是只有自己来养?
不仅如此。
父亲出轨离婚的丑闻会传得飞快。他本就没钱没房,如今还要多出一个“拖油瓶母亲”,谁愿意嫁给这样的人?他这辈子岂不是要永远困死在出租车驾驶座上?
手指停在拨号键上,迟疑几秒后,他用力按下返回键。
不能告诉她。绝对不能。
但如果装什么都没发现,他咽不下这口气。
两个小时后,宾馆大门再次打开。姜胜和那名打扮艳俗的中年女人并肩走出,神色轻松,仿佛刚从另一个世界归来。他们说说笑笑地坐上黑色桑塔纳,驶离了宾馆,丝毫没有察觉到,在马路对面,一辆黄色出租车发动着引擎,始终远远地吊在他们身后。
黑色桑塔纳在七拐八拐后,拐入了一个平凡无奇的居民小区。
蔡岛嘉的黄色出租车在随后驶入。
桑塔纳停在三单元楼下,姜胜亲自送女人上了楼。蔡岛嘉冷眼看着声控灯一层一层亮起,直到停在四楼。
又是半小时后,姜胜独自下了楼,坐上桑塔纳离开。
蔡岛嘉在车里又等了十分钟,终于按捺不住,下车进了单元楼。他一路踩着沉闷的水泥台阶上到四楼,左右两户门面毫无差别。他先敲了左边那户的门,立刻缩身躲到楼上一层。
“咔哒。”门锁响了。
蔡岛嘉蜷缩在楼梯转角,探头从扶手与墙壁间的窄缝望下去。楼梯的水泥斜面几乎占据了全部的视野,只在最下方留出一道狭长的缺口。透过那道缺口,一个花枝招展的身影探出半边身子——果然是那个女人。
连上天都站在他这一边。
女人左右看了看,疑惑地皱眉,又把门关上。
楼上的门忽然开了,蔡岛嘉立即站直身体,双手揣兜,装作正在下楼的样子。一个小男孩手里端着水枪,尖叫着从他身边冲下去,水珠溅到他裤脚,母亲则在门口喊:“慢点,别摔了!”
没有人发现他不属于这栋楼。
蔡岛嘉出了三单元,在小区里转了一圈,趁没人注意,从垃圾回收站里拖出两袋散发酸臭气味的黑色垃圾袋。
回到四楼,他大力将垃圾袋撕开,菜叶、鱼骨头、油腻腻的汤汁哗啦啦全洒在女人家门口,污水渗透了印花地垫,立刻泛起一股熏人的恶臭。
还不够。
他四下看了看,确认没人,飞快解开牛仔裤的拉链。淅淅沥沥的水声在空荡的楼道回响,尿骚味混着垃圾的酸腐气息,像梅雨天里涨开的蝇蛆尸水,在空气里久久挥散不开。
做完这一切,他埋头快步下楼,钻进出租车,油门一踩逃离了小区。
心脏砰砰直跳,手心全是冷汗。可就在驶出小区大门的那一刻,蔡岛嘉脸上的紧张转为畅快,发出了情不自禁的笑声。那笑声像是自己给自己颁赏,得意、轻快,仿佛已经看见那女人推门时的惊恐。
这就是侮辱他的代价。
驱车回家后,父亲还未回来。蔡岛嘉把车钥匙随手放在鞋柜上,两只脚后跟彼此一蹭,把踩到污水的运动鞋扔在玄关,换上拖鞋走进了屋。
“爸呢?”他假装漫不经心地问。
烟熏缭绕的厨房里,蔡娟正在挥舞锅铲,她头也不回地说道:“你爸今晚在工地加班——先吃点水果吧。桌上有洗干净的小番茄。”
加班?下午没上班,晚上怎么不补上呢?
蔡岛嘉冷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晚餐后,蔡娟在厨房里收拾碗筷,蔡岛嘉瘫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这个时间点,每个台都是转播的中央新闻。他的目光停在电视上,心思却没跟着新闻走。
八里村的自建楼和父亲出轨的身影在他眼前不停交替。
“儿子,来洗脚。”蔡娟端着一盆热水在他脚边蹲下。
他习以为常地抬脚,甚至没有开口说话,母亲已经熟练地握住他的脚,将其轻轻放进了热水中。
“儿子,今天生意怎么样?”蔡娟一边往他脚上泼着热水,一边问道,“我听人说,这奥运会期间出租车司机的生意比平常多了好几倍,是不是真的?”
“那是北京,关我们屁事。”蔡岛嘉不耐烦地说。
“就算咱们不是北京,多少也会好点吧?”蔡娟说,“现在又是暑假,出来玩的学生多得不得了,你有时间就应该多出出车,现在不挣钱什么时候挣钱?妈以前在公交车上当售票员的时候辛苦多了,一站就要站一天,你起码还能坐着呢。”
“对了,你今天回来这么早,是不是下午又偷懒去了没有出车?你要真这么不想跑车,就考虑考虑小许吧?你们要是能成,你以后开个小超市做个小生意,多轻松呀。”
“你有完没完?!”
蔡岛嘉忍无可忍,一脚踩翻了洗脚盆。热水打翻流了一地,蔡娟的衣服也被打湿了。
她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蔡岛嘉已经踩着拖鞋面站了起来。
“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知道自己没本事,就别来对我指手画脚!”
“你怎么说话呢?妈不是为了你好吗?”蔡娟也站了起来,但比起怒火,她脸上更多的是不解,“妈知道你有志气,但咱们也要考虑现实啊。你爸妈不是什么有钱人,你也不是富二代,咱们就是一普通人家,人家漂亮又有钱的姑娘怎么会看得上你呢?”
蔡岛嘉的怒火像是被抽了一鞭的陀螺,疯狂地转了起来。
“看不上我也是因为我有你们这样无能的父母,你为什么不出去工作?为什么要当家里的寄生虫?爸一个月就挣那么点钱,你还在家好吃懒做,就不为我想想吗?!还有爸——工地上干了那么多年还是一个小队长,我说出去都嫌丢人!我有今天都是被你们耽搁的!”他怒吼道。
“小声点!”蔡娟依然没有动怒,就像面对一个在无理取闹的孩子,她的眼神飞快看了一眼窗外的邻居家,轻轻地在蔡岛嘉的手臂上打了一下,“再吵妈妈不给你这个月的零花钱了。”
蔡岛嘉的一腔怒火像撞在了棉花上,他冷笑一声:“不给就不给,谁稀罕。”
他把脚塞进拖鞋里,大步走回自己的房间,摔上了门。
卧室不大,老式小区常见的方方正正十几平方米,窗子外正对着一堵灰墙,房间光线阴沉。
一张一米五的单人床被推至角落靠墙,床上整整齐齐,床单、枕套都是超市里成套买来的花纹布料,洗得干干净净。地面拖得发亮,乳白色的地砖反射出一层冷淡的光。
房间真正的中心是电脑桌。
老旧的台式机机箱,散热口蒙着一层灰,键盘缝隙里塞着瓜子壳与碎屑。显示器正面糊着一张“防辐射”的绿色贴膜,边角翘起,露出下方斑驳的荧光。桌面被蔡娟收拾得井井有条,却没有学习或思考的痕迹。只有鼠标垫被反复磨损得发白,鼠标本身油腻光亮。
蔡岛嘉一屁股坐到电脑前,冷冷地盯着屏幕上映出的那张平凡的面孔,搭配着那双微微下垂的眼睛,使他在每个场合都像一个“略微可怜的、平凡无奇的路人甲”。
但他不甘心。
他的人生本不该如此。
他必须找到那笔钱,然后摆脱这一切,摆脱出租车、摆脱母亲——
摆脱命运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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