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15日是周二,除了上下班高峰期外,都没有什么生意。

晚高峰刚过,其他出租车司机还在尝试多跑一单,蔡岛嘉已经迫不及待地把车停回了八里村的自建楼下。

他一边熄火,一边将钥匙从点火口拔出,揣进口袋。车厢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余热还在散发。

挂在后视镜上的那只灰色毛线老鼠随着车身最后的震动,微微摇了几下,夕阳把它的影子拉长,在挡风玻璃上一线来回。

自建楼里很热闹,一进门,热气和油烟迎面扑来。厨房里锅铲“哐当”直响,客厅里电视震耳欲聋,一群身穿军装的士兵正在枪林弹雨中冲锋。

何阿公坐在唯一的单人沙发上,戴着一个有些年头的老花眼镜,正在一张摊开的报纸上做数独游戏。旁边的长沙发上盘腿坐着何阿婆的儿媳徐朝颜,她穿着蓝色的HelloKitty睡衣,歪七扭八地半躺在沙发上,一只手紧握着遥控器,大声朝厨房喊道:“妈!我想换台!”

“不行!马上就要打□□了,不准换!”厨房里传出何阿婆断然的拒绝。

徐朝颜翻了个白眼,然后看到站在门口的蔡岛嘉。

蔡岛嘉下意识露出笑容,点头示好。后者敷衍地点了点头。

“妈!”她拖长了声音,再次朝厨房喊道,“那个男租客回来了!你不是要问他吃饭的事情吗?”

“你问噻!”厨房里传来何阿婆手中的锅铲暴击铁锅边缘的声音,“你没长嘴?什么事都要老子来亲力亲为嗦?!”

徐朝颜不情不愿地转向蔡岛嘉。

“我妈问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饭?你隔壁的那个女租客已经同意了。我们每次做饭的时候多做一点,你跟我们一起吃,一天三顿,一个月两百块。但是吃饭时间是固定的,错过就只能剩什么吃什么。”

蔡岛嘉还以为她要说什么,没想到是关于包餐的提议。这可是瞌睡来了送枕头,他正在为难怎么用兜里仅剩的两百块钱过完这个月呢。

“行啊。”他立即从裤兜里掏出仅有的那两百块,“这钱给谁?”

徐朝颜望着那两百块钱双眼放光,身体立即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给……”

“给我。”何阿婆端着一盆菜走了出来。

徐朝颜悻悻地靠回了沙发。

何阿婆把菜砰一声放到桌上,然后走到蔡岛嘉面前,一把拿走了那两张百元大钞。她拽平边角,对着光看了看,随手塞进脏兮兮的围裙兜。

“她都跟你说过了噻?一天三顿,家常口味,荤少素多。错过就吃剩的。”何阿婆冷冰冰地说,“两百块能买些什么菜,你要心里有数,我不赚钱,如果你挑三拣四,老子会骂人。”

“都说过了,我没意见。”蔡岛嘉连忙赔笑,“您又不挣钱,都能理解。能吃饱就行。”

也许是他态度良好,何阿婆没有再更多地讽刺他,只是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说:“吃饭了会叫你,注意听。”

“听什么?”蔡岛嘉问。

“你听到就知道了。”何阿婆不耐烦地说,在围裙上摸了两把,转身走回厨房。

蔡岛嘉看了看还留在客厅里的两人。

“那我先上去了。”他赔了赔笑。

何阿公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徐朝颜假装没听见,在沙发上抱着膝盖,愁眉苦脸地看着并不想看的抗日剧。

蔡岛嘉走上二楼时,主卧的门忽然开了一半,一个瘦高的年轻男人走了出来,是蔡岛嘉下辈子想投胎的那种长相。

男人穿着一件没有任何印花和logo的白T,下身是一条黑色直筒休闲裤。头发很黑也很密,剪得不短不长,贴着额角。皮肤偏白,锁骨和手腕的骨线清楚,左手腕上是一条窄窄的黑表带。

他神情很淡,看不出喜怒,目光像没对焦似的从蔡岛嘉身上掠过去,朝他微一点头,既不热络也不疏离。

“……你是?”蔡岛嘉暗中嫉妒,笑得很敷衍。

“我是房东的儿子。”男人顺手掩门,说,“我叫何序。”

“你好,我是新来的租户。”蔡岛嘉下意识地露出笑脸,“我叫蔡岛嘉。”

何序点了点头,走到旁边的次卧门前,敲了敲门:“朵朵,准备吃饭了。”

门里传来小女孩应答的声音。

这个时间点,普通的上班族应该在公司里面,何序夫妻两却都在家。他们要不就是在家啃老,要不就是自由职业。真是命好啊,他最恨这种生来就可以活得很轻松的人。

蔡岛嘉从何序身上收回视线,一边思考着怎么避开耳目寻找赃款,一边心不在焉地走上三楼。

夏禧的房间关着门,那条该死的狗也不在。

他停在客厅里,先低头检查地砖——

浅色大方砖一块一块铺开,没有新旧色差;几处边角有细小的崩口,像多年磨出来的。他蹲下身,弯起食指,挨个轻点过去:空鼓的回声没有出现,声音闷实一致。踢脚线也一排到底,钉眼老旧,缝里塞满灰。

他又仰头检查天花板——

白色PVC扣板吊顶,细窄的板条一条条并排卡着,中央吊着只裸灯泡,灯座周围一圈淡黄印子,四角的蛛网挂着均匀的尘。天花板与墙交界的线条笔直,没有新补腻子的发亮痕,也没有拆过再装的裂缝。窗框上方的抹灰同样平顺,螺丝位都生着同样的锈色。

客厅墙角放着一个上了年头的木制人字梯,蔡岛嘉小心将其搬运过来。他扶着人字梯,侧耳听了听——一楼的油烟机还在轰响,电视声也足够盖噪——这才爬上了木梯。

他掏出一张硬塑的加油卡,沿着PVC扣板与收边条的缝隙轻轻插进去,卡住卡扣后再用钥匙背沿着边缘一点点撬。

浮尘簌簌落下,他偏头避开口鼻,双手托住板面,缓慢下翻。

昏暗的光线中,吊顶腔里是横平竖直的轻钢龙骨,几根用黑胶布捆过的电线贴着梁走,角落里团着灰絮、干瘪的蟑螂尸体和两截断掉的塑料扎带。没有可疑的包裹,也没有新钉的木条。他伸手沿龙骨摸了一圈,触到的尽是金属边和干燥的灰。

他把那片扣板斜着托在一旁龙骨上暂挂,又挪梯到灯泡附近,再撬下一片检查。

里层依旧空空如也。风从某个缝里渗进来,带着潮味。

“小蔡哥哥,你在干嘛?”

一个突然出现的童真声音,吓得蔡岛嘉差点从木梯上跌下来。

朵朵站在扶梯下,双手背在身后,仰头看着蔡岛嘉,嫩黄色T恤的前胸印着一只白色小狗。

“我……”蔡岛嘉的大脑飞速运转,“我听见天花板里有老鼠在跑的声音——”

“老鼠?”朵朵像是听见什么很有趣的话,笑了起来,“这个家里到处都有老鼠。我也有。”

她把手从背后换到身前,掌心托着一只灰色花枝鼠。

“这是我的宠物小咪。”朵朵露出骄傲的表情,空着的那只手慢慢抚过花枝鼠小小的头颅,“它很聪明,听得懂我说的话。”

蔡岛嘉不在乎那只耗子叫什么,也不在乎它是不是真的能听懂人在说话。他只在乎话题是不是离“你在干嘛”越来越远。

正常人谁他妈养耗子做宠物?

他咽下了心里话,而是一边讨好地附和着,一边趁机将吊顶复原:“它看上去就很聪明,瞧这眼睛黑亮黑亮的。”

“是呀,大家都这么说。”朵朵得意地说。

蔡岛嘉爬下木梯,将木梯重新放回客厅角落。他用眼角余光观察身后的朵朵,她仍在摆弄那只看上去和野耗子相差无几的宠物老鼠,看上去已经忘记了刚刚发生的事。

蔡岛嘉走回她面前,蹲下身来,装出亲切的样子。

“你在这里住多久了呀,朵朵小朋友?”

“一年多,不到两年。”朵朵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只灰色的老鼠在空气中乱嗅,让蔡岛嘉想起夏禧的那只导盲犬,同样的惹人厌恶。

“你有十一岁吗?读几年级了?”

“十二。”朵朵眉头皱了一下,似乎对自己的外表比实际年龄更小一事不太满意,“我读初一了。”

蔡岛嘉顿了顿,终于问出真正想问的问题:“今天早上,你为什么要在窗子里看我呀?”

朵朵歪了歪头。

她的目光在蔡岛嘉脸上游移着,然后定格在他的眼睛上。

“不能看吗?”她反问。

“当然可以看了。”蔡岛嘉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尴尬地笑了起来。

就在他放弃得到答案的时候,朵朵忽然说:“我觉得你很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蔡岛嘉心中警铃大作。

“我没什么印象了。”他说,“我是开出租车的,是不是你打车打到过我?”

“奶奶不准我坐出租车,说太浪费钱了。”朵朵摇了摇头,“也许是我记错了吧。”

蔡岛嘉刚要说话,窗户外忽然响起一串急促刺耳的金属铃声,铃声“铛铛铛”连着响,从院里直窜到楼上。朵朵跑到窗户前探头往下一看,说:“吃饭了。奶奶在摇铃铛呢。”

“摇铃铛?”蔡岛嘉难以置信地说。

就像叫狗吃饭一样?

他走到窗户前也探头往下看去,何阿婆果然站在一楼入户大门处,不耐烦地狂摇着手中的铃铛。

“奶奶说她嗓子痛,这样更方便。”朵朵趴在窗户上说道。

夏禧的房门开了。她依旧穿着白天的奇装异服,拄着那根盲杖小心翼翼地走出了房门。那只蠢笨的大金毛没有牵绳,一下子就蹿出了房间,险些把夏禧撞倒。

“小夏姐姐,我来扶你!”朵朵热情地跑了过去。

蔡岛嘉才懒得去装那好人,自己先下了楼。

何阿婆已经回到了一楼餐厅,那个铜色的铃铛就被她放在电视机柜上。何阿公在主位落座,看到蔡岛嘉下楼,对他温和地笑了笑。徐朝颜坐在何阿公左手起的第二个位置,拿着筷子正要偷吃土豆烧鸡里面的鸡腿,何阿婆双目圆瞪,筷子啪地一下打在她的手背上,像拍死了一只看不见的恼人苍蝇。

徐朝颜没有发声,或者说,不敢发声。但蔡岛嘉清楚看到,她的嘴唇快速蠕动了几下,何阿婆转身之后,她马上朝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比起看婆婆脸色吃饭的儿媳,徐朝颜更像是不服管教的女儿。

“坐吧,小蔡。”何阿公友善地说道,“饿了就先吃。”

蔡岛嘉迟疑地选了一个餐桌边缘的位置坐下。有徐朝颜的前车之鉴,他可不敢先吃。

接着走下楼梯的是何序。他安静地走到徐朝颜和何阿公之间的那个空位坐下。

又过了几分钟,笨笨冲下了楼,绕着餐桌狂摇尾巴,然后是并排的朵朵和夏禧。

“对不起对不起,我来迟了。乐乐有点拉肚子,弄脏了衣服,我刚给他洗好,耽搁了时间——”夏禧一出现就连忙道歉。

“哎呀!屎尿屁的别在饭桌上提!”何阿婆斥责道。

“没事,快坐下吧。”何阿公笑着说。

最后一盘菜也被端上了桌。何阿婆把一个老掉牙的立式风扇往餐桌前一摆,再一按,伴随着温热的阵风,晚餐正式开始了。

蔡岛嘉也盯上了土豆烧鸡里面的鸡腿,但他刚一伸筷,徐朝颜已经眼疾手快地将鸡腿夹回了自己碗中。

“妈妈,这个也是腿。”朵朵将一块被宰碎的鸡腿肉夹到徐朝颜碗里。

“宝贝真乖。”徐朝颜心花怒放地笑纳了那块鸡腿肉。

“别管她!朵朵你自己吃!”何阿婆瞪了徐朝颜一眼,“当妈的没个妈样!”

“呵呵,孩子都是这样的。小孩子满心满眼都只有爸爸妈妈,因为他们的世界就这么大,对不对呀,朵朵?”夏禧笑眯眯地说,“真希望我的孩子也像朵朵这样健康长大,变成妈妈的小棉袄。”

“一定会的,夏禧阿姨!”朵朵认真点头,“就算是小孩,也知道谁在真心对他们好。”

“你的小孩怎么会疤疤麻麻?小时候得过水痘?”何阿婆问。

何阿公在和何序低声交谈。

“伊拉克又有自杀式袭击了……”

“这些人……”

夏禧在用筷子试探最近的餐盘的边界。蔡岛嘉看不下去,把她的手往前拉了一点:“这里是青椒炒肉丝。”

虽然没几根肉丝,大多是青椒。

“啊,谢谢!”

她忙活半天,夹回一根姜丝。

蔡岛嘉:“……”

算了,不关他的事。

他挑出盘里最粗的那条肉丝,连同几根青椒落进碗。饭一入口,酸涨的味道从舌根顶上,他险些当场吐出——

米饭是馊的。

他看了看其他人:没人出声,也没人皱眉。

他又瞥了眼永远沉着脸的何阿婆,权衡一秒,咕咚,把那口变质的食物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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