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楼里寂静无声。
远处戛然而止的虫鸣,像是某个漆黑洞穴里传来的回声。
闷热的空气黏腻得像裹了一层湿布,贴在皮肤上不肯散开,蔡岛嘉的背心早已湿透,湿漉漉黏在脊梁骨上,连呼吸都带着一股滞闷。
他复原了最后一块扣板,轻手轻脚从人字梯上走下。
没有。
吊顶、地板,他能查的都查过了,一无所获。
难道没藏在三楼?还是偏偏在夏禧的房间?
“……操。”他干裂的唇间挤出一声低咒。
走一步算一步,先把能查的地方都清一遍。
蔡岛嘉把人字梯挪回角落,屏着气往下走。被湿气泡软的楼梯在脚下“吱呀”一声,他立刻僵住,等那点动静在闷热的楼道里慢慢散尽,才踮起脚尖继续。平时十秒不到走完的路,他走了整整一分钟。好不容易下到二楼,他望了望四周,将一条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椅子搬了过来,垫脚踩在上面,一块块地拆开吊顶检查。汗沿发际一股股落下,顺着下巴滴进衣领。
二楼两扇紧闭的卧室房门,像两只黑黝黝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里也没有。
焦躁在胸口发涨。
他安慰自己还有一楼没有查看,心烦意乱地来到一楼。这里最杂乱,也最喧嚣。几乎是刚踩着一楼的地面,他就听见远处主卧里何阿婆粗重的鼾声。
“这老太婆睡得真死。”蔡岛嘉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紧绷的心也为之一松。
他继续检查一楼的墙壁和地板,更加仔细地轻敲墙面,倾听回声。就在他想要找个椅子踩上去,检查一楼的吊顶时——他忽然发现,鼾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静得像有人在黑暗里屏住呼吸,贴着门缝数他的心跳。
紧接着——
脚步声骤然响起。
从何阿婆和何阿公的房间。
没有给他多余的时间反应,卧室门被一只带着火气的手,猛地拉开了。
何阿婆穿着蓝底大花睡裙,红粉牡丹挤满一片,薄得透光,隐约能见到里面一抹大红。稀疏的爆炸卷被枕头压出几道折痕,后跟踩塌的塑料拖鞋“嗒嗒”响。她睡意未退,脸上那层“永远不高兴”因为困倦显得有点迟钝。客厅空空如也,一楼恢复了它应有的死寂。她收回有些迷惘的目光,拖着步子进了厕所——关门、脱裤、坐下。
“噗嗤——”
“噼里啪啦——”
几声响动过后,恶臭开始扩散。
薄薄的浴帘后,一具僵硬的身体正紧贴着墙。
蔡岛嘉把后背钉在冰凉瓷砖上,十指扣住缝隙,不敢动,连气都不敢大口出。他怕一丝颤动就把影子投到帘子上——可胃里那股反上来的酸水,裹着晚饭的馊味,已开始违抗他的命令。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就在他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何阿婆动了。片刻后,马桶冲水的声音响起,何阿婆带着梦游般的脚步,再次回去了卧室。
“咔哒”一声,卧室门合上,一楼安静了。
他掀帘、跨出、几乎是一路逃回房间。
操、操、操——
蔡岛嘉跪在自己的房间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几乎要冲破他的耳膜。
差点就被发现了。差点。只差一点。
他不敢想象那个画面。
迟来的腹部绞痛,让他从劫后余生的庆幸中回到现实。蔡岛嘉一边在心里咒骂着晚餐的那碗馊饭,一边捂着肚子快步冲进三楼的厕所。
三楼和二楼的公共区域都检查过了,只剩下一楼的公共区域和其他住户的房间。
一楼的公共区域都还好说,他总能找到机会,但其他人的房间他怎么进去?
蔡岛嘉坐在马桶上,顶灯的白炽灯光照得厕所亮如白昼。身体和心理上的不适让他越发烦躁,他不耐烦地扯住墙上纸桶里露出来的那片白色,用力拉出一大把卷纸。他刚准备起身擦拭,目光忽然在对面墙上凝住了。
对面那面白瓷砖墙在黄灯下发着旧光。
正对他视线的那一片,填缝剂比旁边更白,边沿有一圈新光,像刚补过。
……
三分钟后,蔡岛嘉蹲在这片被白线勾描过的白色瓷砖前,把一条叠厚的毛巾垫在瓷砖下沿和螺丝刀之间,一点一点地,撬开了瓷砖的边角。
紧张的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滑下,一双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块逐渐被卸下的瓷砖。
瓷砖落到他手里。砖后,未抹平的水泥里露出黑色防水袋一角。他怔住,半晌,才抬手用螺丝刀刺开,顺势一拉——
他看见了。
浅绿的纸角。
“UNITED STATES”的半截字母。
蔡岛嘉的双腿在这一刻,也像水泥背后那软绵绵的美钞一样,站立不住,扑通一声向后倒去,跌坐在潮湿的厕所地面上。
找到了——
找到了!
不是他的幻想!这笔钱真的存在!
他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蔡娟推他走向小许、姜胜揽着中年女人有说有笑进入酒店的画面,这些画面转瞬就化为齑粉,取而代之的是他蔡岛嘉金光四射的崭新人生。
那才是他应该过的日子,是被命运偷走的,本就属于他的人生!
蔡岛嘉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试了几次,都没法将防水袋从那小小的水泥破口后拖出。要想完整取出,需要更多的工具,更多的时间,把背后这一小片水泥都敲碎,才能取出藏在背后的美钞。
他深呼吸了好几次,努力平息快要脱缰的心跳,然后将露出一角的防水袋按回原来的位置,又试着复原撬下来的瓷砖——
瓷砖放上去又落下来,他反复几次后,终于想起这一层楼唯一的其他住户,是一个瞎子。
上天果然站在他这边。
他不再尝试完美复原瓷砖,而是找了一个透明胶,把瓷砖贴回了原处。
虽然肉眼仔细一看就能看到胶条,但对一个盲人来说,这份伪装已经足够。
做完这一切,他关上厕所的灯,穿着已经干透,只剩下刺骨凉意的背心回到自己房间,思考如何在不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取出藏在三楼厕所里的这笔赃款。
刺耳的婴儿夜哭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墙之隔,他能听到夏禧匆忙而慌乱地翻身起床,一边念叨着“不哭不哭”,一边摸索着来到婴儿床抱孩子的声音。
他那本就算不上绝顶聪明的脑子,在这执着而响亮的干扰下,终于乱成了一堆碎片。
“大晚上的,安静一点行不行!”他气恼地捶墙提醒隔壁。
夏禧的声音停了一秒,然后更快地响起了:“对不起对不起……”
与之一同响起的,还有那受惊之后变得更大声的婴儿哭声。
“操——”
蔡岛嘉低声骂道,将身体摔到床上,用散发着淡淡霉味的薄被捂住了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更长。
直到哭声完全停止,蔡岛嘉才在混乱而迟钝的思绪中沉沉睡去。
在他完全睡去之后,一扇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门把手轻轻一动,锁舌缩回去的“喀哒”声被黑暗吞没。门缝缓缓拉出一线暗淡的长方形,合页发出一声极细的金属擦声,门影在地上一点点推开。
一截盲杖的橡胶头先探出门外,悬了半秒,落在瓷砖上——嗒。又抬起,沿墙根轻试——嗒。
杖身细微颤着,薄光在杆面上流过去又退回。
夏禧一手扶墙,一手握杖,一步一停,缓缓走出了房门。那条黄色的大金毛,此刻正温顺地趴在婴儿床边的地毯上睡觉。
盲杖在前缓缓探路,掠过门框、椅脚和墙角的突起,在三楼窄廊里留下一串均匀的“嗒……嗒……”。
到了尽头,杖尖触到厕所门口的橡胶垫,她摸到门把,轻旋,门锁无声退让,她沿着墙面,试探着迈了进去。
锁上厕所后,她继续用盲杖试探,找到马桶后,她轻呼了一口气,仿佛刚完成一桩了不起的试炼。
夏禧把盲杖轻轻靠在墙边,在马桶储水箱上扶了一下,转身坐下如厕。
那双没有焦点,显得木然的眼睛,正对着那块用透明不干胶粘起来的瓷砖。
淅沥沥的水声和某种积蓄已久的情绪,一同被带离了身体,只等着她轻轻一按,就会被卷入黑暗的地下水流。
幽暗的厕所中,排气扇漏下的一缕灰光,落在她的嘴角,像是轻轻勾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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