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日一早,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响,将蔡岛嘉从柔软的睡梦中揪了出来,一把掷向坚硬、闷热,弹簧凹陷的出租屋小床。
他像一个刚睡着就被丢出战壕的新兵,身体在大脑有所反应之前,从床上一把弹起,抓起了枕头下方的手机。
08:00,屏幕上的这个数字,清楚到荒谬。
什么情况?什么声音?
他挣扎着爬到床位,推开窗户探出头去——何阿婆正和几个他没见过的老年妇女,穿着整齐的红色碎花“舞蹈服”,在楼下空地里小步挪移,双手轻摆,乍一看,像几根包着彩色包装纸的大香肠,而那老式黑色音响里传出的“left、left”,“right、right”,就是那无形的棉线,牵动着这些大香肠笨拙地往前扭动。
是他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星期三早上八点?在有租户的自建楼院子里跳广场舞?不怕住户有意见?
他睡眼惺忪地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祈祷有正义人士去制止何阿婆大清早的扰民行为,但他等了五分钟,香肠们依然在院子里快乐摇摆。
一群怂逼。
他砰一声地关上了窗户,在心里把上到何阿公,下到夏禧都骂了一遍。
算了,反正拿到钱,他就要立刻离开这里。蔡岛嘉穿上衣服,第一件事就是去厕所确认昨天的事不是他在做梦。
他打开门,确认夏禧不在客厅后,快步冲入厕所反锁。那块瓷砖比昨夜更加显眼,被几条不干胶粘着固定在墙上。他屏住呼吸,在瓷砖前蹲下,缓缓撕下了不干胶。
取下白瓷,黑色的防水袋出现在眼前,在那裂口背后,是浅绿色的新人生。
咔哒一声。厕所的把手被从外转动了,蔡岛嘉浑身一震。
“有人吗?还有多久?”夏禧那毫无脾气的,带着点软绵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马上!”
蔡岛嘉把跳到喉咙口的心脏咽了回去,飞快地把瓷砖重新贴了回去。做完这些,他不忘特意按响抽水马桶,好像他刚刚真的是在上厕所一样。
“好了,你去吧。”他开门,状若平常地走出。
一楼,噪音更大,那几根香肠几乎是在贴着他的耳朵跳舞。蔡岛嘉捂着耳朵走进厨房找早餐,却发现橱柜上只剩沾着豆浆印的空盆、残留油果碎渣的空盘,以及一碗像是特意留给他的红薯稀饭和小半盘吃剩的榨菜。
这是人吃的东西?
蔡岛嘉下意识摸了摸裤兜,兜里比他的脸还干净。
找家里要钱?
他想起离家前,雄赳赳气昂昂回应母亲不给零花钱的那句“不给就不给,谁稀罕”。
算了,再忍一忍。
蔡岛嘉把那碗稀饭和榨菜端到餐桌前,想尽快吃完东西就出去跑车,好逃脱这魔音绕耳。他敢说,这辈子从没这么期待上班过。
一开始他还担心这稀饭跟昨晚一样是馊的,小心翼翼吃了一口,还好,没有变质。他放下心来,就着榨菜,大口刨了起来。
“分明是你慢了一拍,关我啥子事噻?”
大开的入户大门外,响起何阿婆和舞友的争执。
“大家伙都看见了,你凭什么占我的位置?”
“谁让你占着茅坑不屙屎?你早该过去了!赖在中间当拱屎蛆麦?”
“请你说普通话!”
“老子说的是普通话噻!”
吵吧,吵吧,吵得越厉害越好。最好吵散伙,以后都别跳了。蔡岛嘉一边喝稀饭,一边幸灾乐祸地想。
忽然,他的舌尖在稀饭里抿到一点特别的东西。不是红薯,但也不是米粒。有点像……肉。
他迟疑着,扯了张纸巾,吐出了嘴里的那一口。
纸巾上是一截煮烂的米虫,身子软塌塌的,已经失去形状,被稀饭浆糊裹着,像一根断掉的米线。
一股强烈的恶心从胃部涌上喉头,蔡岛嘉没忍住,偏过头干呕了一声。这一声动静,在喧嚣的音乐声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何阿婆似乎和舞友已经解决了争端,那有节奏的香肠踢踏舞,丝毫没有考虑到他的心情,又一次震了起来。
昨晚就是馊饭,今早又是米虫加餐,就算一个月只收两百块,这也太过分了!、
蔡岛嘉气从心头起,拿起那张包裹着米虫的纸巾就要去找何阿婆理论。
刚一出门,他就险些和要进门的何阿婆撞上。
“干嘛!走路不看人啊?”何阿婆顶着一头爆炸小卷,怒气冲冲地瞪着他,视线从他的脸一直滑到他手上的那张纸巾,两条粗壮的眉毛往下一压,语气里透出不悦,“那是什么?”
那凶狠的眼神,质问的语气,没用一秒钟就戳破了蔡岛嘉刚刚生出的“勇气”。
“是……是我要扔掉的。哈哈,刚擦了嘴。”蔡岛嘉说。
他觉得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古怪。
因为何阿婆的眉毛压得更低了。
“要扔就赶紧扔,别在这里挡路。”
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就像在赶一只长得比同类还丑的苍蝇。
蔡岛嘉这只“讨人厌的苍蝇”,讪讪一笑,绕到自建楼右侧的槐树下,揭开半人高的垃圾桶,把米虫和纸巾一起扔了进去。
操。
“小蔡啊,什么时候起的?厨房里还有稀饭,看到了吗?”何阿公右手提着灰色的塑料扫帚和簸箕从后院走出,簸箕里还有少许干瘪的枯枝落叶。
“刚起,已经吃过了。”蔡岛嘉挤出一个微笑。
“秀英就爱早上跳跳广场舞,我说过她好几次了,没用。一定把你吵到了吧,真是对不住啊。”
“秀英?”
蔡岛嘉在心里嘀咕了一下:这就是那个老妖婆的名字?
“秀英就是我妻子的名字。她也姓何,何秀英。我叫何志国。”何阿公笑了笑。
那种温和而礼貌的标准微笑,蔡岛嘉通常只在电视上才能看到。
他注意到何志国今天穿了一套深蓝色的唐装,每一粒纽扣,都扣得整整齐齐,就连那头银发,也是用梳子细心打理过。
蔡岛嘉生活中的那些老年男人,这个年纪只爱穿一件洗得松松垮垮,遮不住长辈的白背心晃来晃去。何阿公的打扮,就显得格外不同了,尤其是——当他妻子正穿着花衣,在院子里像根七分肥的广味香肠一样扭来扭去的时候。
何阿公仿佛看出了他的疑问,笑着说道:“退休之前,我在江都工业学院教书,习惯穿这一身了。”
“您是教授?”蔡岛嘉惊讶道。
“退了几十年了。”何阿公摆了摆手,“我现在就是何老头,或者何阿公。每天就浇浇花,下下棋,辅导孙女作业。”
“您和何阿婆怎么认识的?你们都姓何,难道是一个村的?”他忍不住问道。
潜台词是——你怎么瞎眼找了个何阿婆?
“秀英在我们家长大,她很小就没了父母,是我母亲收留了她。所以她也姓何。”
蔡岛嘉刚要说话,一阵凌厉的风声从头顶呼啸而来。
完全是本能反应,他向后踉跄了几步。
一个红陶花盆,砸在他上一秒站的地方,摔得四分五裂。花盆里的君子兰带着湿土滚了出来,几片肥厚的叶子折断,根须裹着泥巴裸露在外,湿漉漉地摊在地砖上。
如果不是他退得快,他的脑浆就会像这个花盆一样溅得到处都是。
“这是……”何阿公白了脸,抬头往楼上看去。
兔子舞的音乐声乍然停了。
何阿婆像受到召唤的游戏NPC一样,光速从前院的迪斯科舞厅降临到自建楼侧边空地。
“什么东西摔碎了?”
看见地上摔碎的花盆,她也变了脸色,抬头往楼上看去。
三层小楼,侧立面只有三扇紧闭的厕窗,窗框泛灰;再往上便是裸露的天台。几根立管贯穿上下,半人高的水泥围栏边一溜摆着何阿公的花盆;靠近转角的地方,花盆缺了一道口,像被硬生生撕开。
“谁在上面?给老子出来!”
蔡岛嘉还没反应过来,何阿婆已经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去。过了没多久,她咋咋呼呼的声音出现在天台上。
“谁在上面?给老子出来!”
蔡岛嘉仰着头,看着何阿婆的爆炸卷从花盆的缺口处冒了出来。
“没人啊,老何!就是风吹的!”
“我老早就跟你说了,围栏上不要放花盆,被风吹下来砸到人了不得!你偏要放!这下好了吧!”
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把围栏上的那些花盆利落地都搬了下去。
“秀英说了好多次,我总嫌麻烦——”何阿公满脸歉意地对他说,“我现在就出门买铁丝,把花盆都固定起来。真是对不住了啊,小蔡!”
何阿公的态度好到蔡岛嘉有气也没地发,只能自认倒霉,摸着还有一丝凉意的脑袋瓜就此作罢。
“我正好要出门跑车,带你一程吧。你去哪儿买铁丝?”蔡岛嘉说。
何阿公感谢极了,报了一个五金店的地址,离城中村只有一公里不到的距离。
“顺路,走吧。”蔡岛嘉说。
要想敲碎白瓷背后的水泥取出钱袋,需要更多的工具。送何阿公去五金店,确实很“顺路”。
在车上,蔡娟又给他打了个电话。他不接都能猜出她的台词。
苍白、单薄、天真、可笑。
他看都不看,直接按了挂断。
何阿公看到了他挂电话的动作,也看到了屏幕上的“妈妈”,他都想好了,如果何阿公多管闲事问他为什么不接妈妈的电话,他就说公司规定开车不能打电话。
但何阿公没问这个。
他问的是:“小蔡啊,你跑出租车,时间应该很自由吧?”
“还算是吧。”蔡岛嘉下意识回答。
“那你怎么不回家住呢?在家里住,有家里人做饭,不比阿婆做得好吃?”何阿公摆了摆头,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秀英做的饭……唉,不说也罢!”
这话说到了蔡岛嘉心坎上,他简直就是何阿婆厨艺的最大受害者。
“当然是家里做的好吃……但我一回去我妈就要逼我相亲。烦死了。”他半真半假地说道,“除了跑车,我还在搞小生意。等混出个名堂,我再回去,让她没有话说。”
前方一个路口,蔡岛嘉打了方向盘,黄色出租车缓缓驶出八里村,重新回到城市的大马路上。
人声、喇叭声、店铺里的音乐声都被车窗隔绝在外。充斥着冷气的出租车里,只有何阿公的那声叹息格外清晰。
“林语堂先生说过,父爱是人类文明的产物,母爱却是与生俱来的。小蔡啊,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惹恼一个母亲。”
又是这种老生常谈。
蔡岛嘉不耐烦地想,没有搭何阿公的话。
好在五金店已经近在眼前,他把车靠边停好,从手套箱里拿出昨天跑车的钱,和何阿公一起进了店。
何阿公选好了铁丝,正在结账的时候,蔡岛嘉也选好了工具箱,提到柜台前结账。
“家里有工具箱,小蔡。要是东西坏了,你找阿婆或者我要就行。”
“哦,不用。”蔡岛嘉故作自然,“我喜欢捣鼓一些小东西,买一个放在房间比较方便。”
何阿公见状没再说什么。
“那我先走了,阿公?这正是高峰期,跑车的好时候。”蔡岛嘉说。
“哦、哦!你去吧,不用管我,我慢慢走回去就好了!”何阿公连忙说。
蔡岛嘉满意地回到车上,把工具箱随手放到副驾。
今晚,他就要动手取出那袋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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