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餐桌上方的老式吸顶灯明灭闪烁,夏夜的蚊虫一头撞上去,电声噼啪,瞬间坠落。

“灯泡是不是该换了?”何阿公扶着主位的餐椅,抬头望着忽明忽暗的灯泡。

“换什么换,还能再用一年——”

何阿婆举起不知何处翻出的晾衣杆,在灯泡底座上砰砰戳了几下。看上去随时都要报废的灯泡,神奇地不闪了。

围绕在餐桌旁仰头看灯的众人,这才相继落座。

何阿婆夹了第一筷子,就呸地一声吐在了纸巾里:“你是不是把盐当味精放了?”

徐朝颜无辜地看着她:“有吗?”

“让你帮我看个锅加个盐,你能把我一锅菜都搞砸!你到底能做好什么噻?还是说,老子让你做点事,你就故意使坏?!”

何阿婆瞪着徐朝颜的目光,仿佛一把超大功率的探照灯,就连置身事外的蔡岛嘉,也感觉到了那股炎热的怒火。

而徐朝颜浑然不觉,还能用手肘捣鼓何序。

“老公,妈说我故意使坏,我没有呀。老公,你说句话呀——”

何序面无表情,埋头吃饭。

朵朵乖巧地把两块鸡腿肉放进何阿婆和徐朝颜的碗里。

“奶奶,妈妈——别生气了,吃这个,好吃。”

在晚餐中途,何阿婆颁布了自建楼的“房规”,大到清洁管理,小到分贝限制,蔡岛嘉恍惚之间好像又回到了封闭学校一样:他付了钱,但依然是孙子。

“小蔡!你的筷子怎么放的,不许这么插,晦气!”何阿婆一声呵斥,让他回过神来,连忙把刚刚随手竖插在米饭碗上的筷子给放倒。

“妈,你立这么多规矩,什么时候也来个伙食规矩?”徐朝颜讨好地笑道,“这两天前的剩饭菜就别往桌上端了,吃了拉肚子啊。”

何阿婆眼睛一瞪,不耐烦道:

“爱吃吃,不吃滚。”

与此同时,夏禧牵着导盲犬笨笨从楼上姗姗来迟,在跨过门槛的时候,那条蠢狗一无所觉地摇着尾巴冲过门槛,而它的主人,则不出意外地被绊倒了。

“对不起对不起……呜呜……”

蔡岛嘉麻木地咀嚼着硬邦邦的剩米饭,心里安慰自己:很快,他就能彻底甩开这群人。

……

凌晨十二点过。

蔡岛嘉提着工具箱,鬼鬼祟祟地拉开房门,探头探脑一会,飞快地闪入厕所,反锁上门。

贴着透明不干胶的白瓷被无声地放在地上,他半蹲着,呼吸急促,汗珠顺着下巴滴落。螺丝刀一点点撬开水泥,他的牙齿也跟着一起用力,咬得咯咯作响,仿佛要把那袋东西给咬出来。

终于,卡住防水袋的水泥被敲碎。蔡岛嘉满手是汗,钳子在掌心打滑,指节却僵硬发白。伴随胸腔里急促的呼吸声,那只黑色防水袋被一点点拖出墙体。

防水袋静静地躺在地上,像一个鼓鼓囊囊的电脑内胆包。

他忍不住把脸贴近那方缺口,眼球几乎要嵌进碎裂的灰浆里。借着灯光,他瞥见墙体深处——一只又一只同样的黑色防水袋,整齐码放,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尽头,但除却边缘那只,其余袋子全被浇筑时的混凝土和钢筋网铆死。

门把手扭动的声音凝固了他的动作,也掐住他在胸腔下狂跳的心脏。

“咦?有人在里面吗?”夏禧带着睡意的声音从门外响起,“小蔡?是你吗?”

“啊,嗯……”血液的急速上涌和下坠让蔡岛嘉头晕目眩,他扶住墙壁,强撑着说道,“我在上厕所。”

“哦,那我等你。”

“不!”他立即喊道,反应过来自己有些激动,咳了一声,“我……我有点拉肚子,你先回去吧。”

夏禧在外边应了一声,然后带着她的盲杖,嗒嗒嗒地走远了。

他刚刚怎么没听见声音?

蔡岛嘉来不及多想,听见夏禧房门“咔哒”一声关上,他的心脏猛地一缩,手忙脚乱地把白瓷重新按回原处。他拿两手捧着碎裂的水泥渣,慌慌张张地倒进马桶,猛按冲水键,耳边轰鸣一片。草草处理完现场,他屏住呼吸,缓缓拉开门缝,生怕有人正等在外头。确认走廊空无一人后,蔡岛嘉才抱紧那只黑色防水袋,迅速溜回自己房间。

锁上门后,他再也忍耐不住,将防水袋里的东西全抖了出来。

浅绿色的美金,刺得他眼睛生疼,一叠一叠,洒了一地。

他喉咙里仿佛卡了块笑声,出不来,也咽不下,一昧扑在地上,如饿了一周的豺狼,拼命嗅闻猎物的味道。

他数了三遍,这一包里有五万美金。

墙里还有至少四包。

按照现在的汇率,五万美金就是四十多万人民币。四包就是——

他感觉自己太阳穴的青筋在直跳。

隔壁婴儿又开始哭了,但这一次,蔡岛嘉没有感到丝毫怒火。

这一晚,他只记得自己最后将防水袋藏在了床板下,什么时候睡的,怎么睡的,一概不记得了。

第二天早上,他是被湿漉漉的东西叫醒的。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在家,是蔡娟在用湿毛巾给他擦脸。但这块毛巾臭臭的,还伴随着一股股热气扑来。

他猛地睁开眼,看见笨笨正吐着大舌头再次朝他舔来,而它的主人夏禧,则扶着墙站在床前,身上套着一件颜色俗丽的短袖衬衫,下摆压着条深色长裙。

“操!”

蔡岛嘉脱口而出,手忙脚乱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你怎么进来的?!”

“你门没锁,我敲门没反应,就进来了。”夏禧面露茫然,“何阿婆让我来叫你,说有事问你。她好像很生气,你小心一点。”

蔡岛嘉本想对她发火,但听说何阿婆已经挂上号等着对他发火,他那点怒气滋啦一声就灭了。

“生气?为什么?”

他惶恐反问,做贼心虚地想到自己昨晚在厕所做的事。

“我不知道,你快去吧。”夏禧摇了摇头,慢慢走了出去,笨笨看了他一眼,也摇着大尾巴跟上主人。

蔡岛嘉花了一分钟的时间整理了一下自己像被水泥机搅过的大脑,胡乱穿上衣服,胆战心惊地去找何阿婆。

何阿婆在一楼厕所,手里握着一个脏兮兮的马桶刷,一见蔡岛嘉就叉着腰开骂:

“小蔡!你屙的什么金刚屎,把一二楼的厕所下水道都给堵了!”

“啊?”蔡岛嘉愣了一下,马上想起昨晚自己扔进马桶冲走的水泥残渣。

“啊什么啊?不是你还能是谁?我们下水道从来没有堵过的!不是你堵的,还是人家小夏堵的?”何阿婆把马桶刷扔回角落,眉毛拧得能夹死一只苍蝇,“我不管你想什么办法,赶紧把下水道给疏通。越快越好!”

蔡岛嘉讪讪应了,内心松了口气,被命令疏通管道,总比被发现自己深夜撬墙好。

他抓起车钥匙出门,街口的日光白得发晕,黄色出租车七拐八弯地停在一间超市门口。蔡岛嘉锁车进店。超市里的冷气比他的车载冷气要足得多,瞬间就吹掉了他身上的热气。

他来到家居区域,荧光灯把货架上的塑料瓶照得发亮——红黑警示标贴一排排盯着人。蔡岛嘉从最下层拎起两瓶管道疏通剂,在收银台结了账。白色的塑料袋勒着指缝,他单手推门回到烈日里。返程时比来时更快,十分钟后,他就回到了三楼客厅。

蔡岛嘉用肩头顶开厕所门,随手把两瓶疏通剂“咚”地放到地砖上。

他先是试着直接冲了下水,水流果然以龟速下降。等了快两分钟,水才终于流完。他弯腰拿起疏通剂,也没看背后的说明书,一口气倒了一瓶下去——他很自信,这玩意不就是直接倒的?

管道里没有任何反应,他狐疑地凑近了观看,连一个泡都没泛起来——难道是一瓶不够?

如果叫外面的疏通人员上门,那块用不干胶固定的白瓷就会被人看见。说不定何阿婆还会亲自上楼监工——风险太大。

他抓起剩下的那瓶疏通剂,也全倒了进去。

超量的强碱落下去,先是闷气上涌,像锅底憋了一口陈年臭气,蔡岛嘉立即站得远远的。接着是咕噜噜的气泡声,气泡声越来越大,逐渐变得炸裂,蔡岛嘉惊慌失措地看着马桶里的积水像沸腾了一样,噗嗤噗嗤地四处乱溅。

他吓破了胆,一个箭步蹿出厕所,猛地关上门,听着里面剧烈的声响,一动也不敢动。

许久之后,随着最后两声“噗”,厕所里面完全寂静了。

蔡岛嘉迟疑着一点一点拉开了门。

厕所里面变成了阿富汗战场,从马桶圈到门背尽是水点,瓷砖上挂着泡沫与褐色水痕。他踮着脚尖,嫌恶地避开污水,走到马桶前。他看到了浮出管道口的堵塞元凶。

不是他昨晚扔下的水泥块。

也不是剩饭剩菜。

甚至不是头发或纸巾。

一个他无法第一时间判断的东西。

蔡岛嘉用先前装疏通剂的塑料袋,裹住自己的右手,弯下腰,尝试从管道里拔出那团滑腻的东西。

卡得很紧。

他不由加大了力气。

随着噗的一声,那东西脱离了管道口,被惯性送到他眼前,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是一只巴掌大的小手。

鼓胀的皮肉已泡得发白,五根手指样的肢体软塌塌地垂着,指甲完整、掌心有纹路……像两三岁小孩的手。

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感觉背后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正沿着他的脊柱缓缓蠕动,贴上颈根,死死扼住了他的后颈。

一时间,蔡岛嘉在自建楼铁门上看见的那张寻人启事闪过脑海。

不,不止是像。他比谁都清楚,那就是一只手。

一只货真价实的,正在腐烂的手。

他像触电一样把这只手重新扔回马桶。

他和这只手互瞪了一会,胸口剧烈起伏。

在意识到放着不管还会堵塞下水道后,蔡岛嘉忍着恶心,把那只手重新拿了出来。

不能报警。他心乱如麻地想。

警察一旦介入,就会把这栋房子翻得底朝天,他的钱——床下的,还有墙里的,都会被一并发现。

在转移走所有钱之前,无论这栋房子里发生了什么,他都不能报警。

蔡岛嘉下定决心后,把塑料袋藏在身后,趁三楼无人活动,做贼一样逃到了天台。

空荡荡的天台里,几根晾衣绳在风里轻轻摇晃,闷热的湿气笼罩着整个楼顶。半人高的水泥围栏上挤满了花盆,全被崭新的铁丝勒得死紧,好似一排排被拴住的头颅。蔡岛嘉隔着一层塑料袋,紧握着那只半腐烂的小手,炎热的夏风吹过,他却打了个哆嗦,冷得像刚从冰窖里爬出来。

角落里,一盆红色的大丽花开得正艳,花瓣层层叠叠,像撕开的新鲜血肉堆叠在一起,冲击着他发涩的眼睛。

蔡岛嘉在它的盆里挖了一个深坑,将塑料袋里的那只手抖落下去。

黑色的土重新覆上那只小手,将那像在求救的,微微张开的五指,完全掩盖在了繁盛之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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