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太子萧璟派人正大光明地赏赐沈府小姐一套上等文房四宝的消息,便如长了翅膀般,在京城某些特定的圈子里悄然传开。
赏赐本身不算稀奇,稀奇的是那名目——“谢沈小姐解惑之功”。
这便引人遐想了。沈小姐为太子殿下解了何惑?又如何解的惑?联想到前些时日皇后娘娘对沈家的格外青眼,以及琼林苑中那耐人寻味的一幕,不少人心照不宣地交换着眼神,看向尚书府的目光,多了几分审慎与掂量。
赏赐送到沈府时,沈知微正在自己院中的小书房里临帖。听得云袖带着几分激动又几分忐忑的禀报,她执笔的手微微一滞,一滴墨汁险些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她放下笔,定了定神,才往前厅去。
前来送赏的是东宫的一名典簿官,态度恭谨有礼,身后跟着几名内侍,捧着朱漆托盘,上面覆盖着明黄锦缎。揭开锦缎,露出一套堪称艺术品的文房用具:青玉雕螭龙纹笔山、紫毫湖笔数支、一方歙砚,纹理如丝,墨色如漆,还有一叠澄心堂纸,光洁如玉。
“殿下言,沈小姐学识渊博,见解独到,于古籍考辨上助益良多,特赐此微物,聊表谢意。”典簿官声音平稳,将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沈夫人站在一旁,脸上带着得体雍容的笑容,代女儿谢了恩,命人打赏了来使。待东宫的人离去后,她看着那套价值不菲、意义更非比寻常的文房四宝,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随即又舒展开,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对沈知微道:“既是殿下赏赐,你好生收着便是。”
沈知微应了声“是”,目光落在那方紫檀木小盒上。典簿官特意指出,此盒乃殿下亲指要交予沈小姐的。
她捧着那沉甸甸的锦匣与紫檀木小盒回到自己的院子,心头如同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先将那套文房四宝交由云袖仔细收库,她独自拿着那个小小的紫檀木盒,回到了书房。
指尖抚过盒面上光滑冰凉的木质纹理,她深吸了一口气,才轻轻打开。
盒内,她昨日送去的薛涛笺平整地放在最上面,下面还多了几页新的纸张。她拿起自己的那张,只见留白处,多了数行朱笔批注。字迹依旧是那般挺拔有力,只是相较于之前那页素笺上的考证,这次的批注语气似乎……温和了些?不仅详尽回复了她提出的几点疑问,对她那略显稚嫩的看法也给予了肯定,甚至还在末尾,就她信中提及的另一处书中典故,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仿佛只是随口的探讨。
而在她那页信笺之下,是另外几张质地不同的旧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关于那个新问题的考证与推断,引经据典,思路之开阔,令人叹服。这显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准备。
沈知微捏着那几张纸,怔怔出神。
他这是……早就料到她会有疑问?还是……故意抛出新的诱饵?
一套价值连城的文房四宝是摆在明处的赏赐,是给外人看的姿态。而这紫檀木盒中精心准备的批注与新的“难题”,才是他真正想要传递给她的东西。
一种被精心算计、却又无法抗拒的感觉,再次将她包裹。他就像是一个技艺高超的渔夫,不急不躁,一次次抛出恰到好处的鱼饵,耐心等待着鱼儿自愿上钩。
她该怎么办?
将那紫檀木盒推开,置之不理,继续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指尖拂过那力透纸背的字迹,脑海中却不自觉地开始思考他提出的那个新问题。那个典故她恰好也有些模糊的印象,似乎在她父亲收藏的某本野史中有过不同的记载……
一种强烈的、想要弄清楚、想要与他辩驳一番的冲动,在她心里蠢蠢欲动。
她烦躁地站起身,在书房里踱了几步。目光扫过窗外,那株琼花已开始凋谢,粉白的花瓣零星飘落。
若她再次回应,便等于默认了这种“学问往来”,等于主动跳进了他编织的网里。
可若她不回应,岂不是显得她怕了他?承认了自己才疏学浅,接不住他抛出的问题?
沈知微纠结了整整一个下午,连晚膳都用得心不在焉。
夜深人静时,她再次坐到了书案前。烛火摇曳,映亮她略显挣扎却最终变得坚定的眼眸。
她铺开新的澄心堂纸——鬼使神差地,用的正是他今日赏赐的那一份。磨墨,拈笔,开始写下自己的思考与查证结果。
这一次,她的字迹少了几分最初的拘谨,多了几分论战的锐气。她不仅回答了他的问题,还就他考证中的某一处细节,提出了大胆的质疑。
写完后,她看着墨迹未干的信笺,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场无声的较量。
她将信笺折好,却没有立刻想着如何送去。她只是将其放在了书案的抽屉里。
至少今夜,她不想再去思考该如何与他“通信”的问题。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于灯下奋笔疾书时,东宫的书房内,萧璟听着青墨回报沈小姐收下赏赐后并无特别举动,只是独自在书房待了许久时,唇角那抹了然的笑意,愈发深了。
他的蝴蝶,已经开始在网中振翅了。
虽然挣扎,却终究,逃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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