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下起了雨,一开始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等到了后半夜,雨势渐渐大了,像石子一般砸下来,劈里啪啦,闹出的动静不小。
梁述泉浅眠,刚下雨之时他就醒了,心里头存着事儿,一旦醒了,便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起身,点了一盏灯,开始翻阅从竹州传回来的消息。
消息五花八门,有竹州刺史邹茂庭回传的文书,上头事无巨细地详述了圣驾到达竹州后所发生地事,他知道萧贞观去了善堂,去了灾区山脚下的院子,还将司农少卿夏侯汾召去竹州主理敛葬之事。除此以外,还有一些邹茂庭不知道的,发生在背地里的事,被他的人用飞鸽传书秘密传回他的手中。
司农丞姜见黎从山里头逃出来已经多日,邹茂庭怕是还不知道有人早就已经潜入了禁地。姜见黎发现了什么,或者说发现了多少,他并不敢断言,因而心中才会犹豫不决。
尽快与姜见黎并未见过几面,但是他却觉察出,这是一个能够影响圣心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像同她正面对上。
大约事窗子没有关紧,雨夜的风从窗棂的缝隙里漏了进来,将烛光吹得摇曳不停,梁述泉本就心烦意乱,烛光的影子又在手边窜来窜去,搅得他格外心绪不宁。
他最为期待的那一方始终没有传回书信,莫非此次当真走投无路了?
窗外陡然炸响一声惊雷,梁述泉心下有所感,侧头看去,屋外夜色浓重,比夜色更深的是一道矗立在窗边的黑影。
“何人在此?”梁述泉开口时,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紧张所致,而他,已经许多年不曾如此忐忑,如此紧张了。
“回郡守,竹州急报。”
梁述泉迅速起身来到窗边,一枚竹筒从窗棂间的缝隙里递了进来,竹筒上还沾着雨水,湿漉漉。
将竹筒握紧,他又问,“可有说过几时回信?”
“立刻。”
看来竹州的形势不容乐观。
梁述泉行至案几后,就着跃动的烛光取出隐藏于竹筒内的急报,光影落在短签上,映出了一行小字:
密林深山,白骨露野,望父速决。
短短十二个字,彻彻底底粉碎了梁述泉心存地侥幸,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那一招暗棋,失败了。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
斗室盈光,扰人清梦。
姜见黎不大适应在夜间休憩时点灯,一点微弱的光亮都会将她惊醒,偏生萧贞观休憩之时不能没有光,因而她就只能试着讲究。
可今夜的雨声太过喧嚣,于她而言,入眠是难上加难。
躺在榻上思及几个时辰前,夏侯汾前来回禀之事,余下的那几分困倦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姜见黎披衣起身,想去外头偷偷气,接过从侧屋出来,就瞧见萧贞观穿着寝衣坐在高桌旁,盯着面前得一盏油灯发呆,神色颇为凝重。
外头下着瓢泼夜雨,比白日里冷了不少,姜见黎想了想,从榻边拿起一件外袍走过去,轻轻将它披在了萧贞观得肩头,开口问道,“主上怎么还不曾歇息?”
答案显而易见,可她却还是故意要问。
“你不也睡不着?”萧贞观托着下巴的手从左手换到了右手,这样她只要略略抬眼,便能够看到在她左边落座的姜见黎。
“臣是被雨声吵醒的,主上莫非也是被雨声惊扰得不得安眠?”
萧贞观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姜见黎,看了许久许久,问道,“夏侯少卿说的那些事,你一点都不意外吗?”
“臣不意外。”
姜见黎回答得如此果断,让萧贞观不由得发出一声沉重得叹息,“是因为见得多了得缘故?”
“臣相信,在如今的大晋,因生而为女就被溺毙之事,同前朝相比,已经少了不知多少。”
“皇祖母将不得溺毙女婴,不得遗弃女婴纳入大晋律令,本该令行禁止,可是,可是不曾想……”萧贞观捂着脸,发出的声音沉闷无比,她说,“是朕太过天真。”
“山高水远,又是在深山之中,令行禁止,难免有疏漏,何况,”姜见黎顿了顿,觑着萧贞观继续道,“一个村子都是如此,成此风俗,谁人都不干净,这才令他们做起此事来更加猖獗。”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萧贞观显而易见地因着夏侯汾回禀之事难安,同时她也为姜见黎的反应而担忧,她太冷静了,从夏侯汾接任此事以来,她似乎就笃定,一定会发生什么,“你为何能提前预知此事?”
“主上指的是臣为何会知晓此地有溺毙女婴的风俗?”
“朕方才仔仔细细将前因后果想了一通,提出依照每户遇难的人口数下发敛葬银的是你,提醒夏侯汾当心名册疏漏的也是你,姜见黎,你似乎早就知道敛葬之事会生出波折,能告诉朕是为何吗?”
姜见黎避开萧贞观的目光,看向面前的灯火,静默良久后,她回答道,“只是臣的直觉,臣对于即将到来的危险,一贯敏锐。”
这是实话,却也是托辞。
萧贞观给了她最后一次机会,“当真如此?没有旁的什么想对朕言明的?”
“没有。”
萧贞观将视线移开,“那么姜卿替朕草诏吧,追查竹州乃至整个德阳溺毙女婴之事,凡是违反大晋律令之人,一律严惩不贷。”
“是,臣领命。”
追查之事被交予工部左侍郎荀绰,翌日圣诏一下,整个德阳郡都陷入了惊惧之中,一时之间,有关德阳山火的传闻,又多了一种说法。
百姓私下流传,说此次山火确为天灾,乃是上天震怒于德阳郡内百姓犯下杀业,这才降山火示警,引女帝圣驾亲临,而女帝下令追查乃是替天行道,也是力求保住德阳郡内其余无辜因山火受灾的百姓。
萧贞观有意放任流言不管,在流言甚嚣尘上之时,左武卫中郎将李融率军抵达了竹州,本该在德阳郡府嘉州的梁述泉借机也来到了竹州。
他来到竹州的第一件事,便是跪在萧贞观下榻的草庐院子里请罪,足足跪了两个时辰,萧贞观才命李融领他进屋。
萧贞观手中捏着一张净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她的双手分明已经干净的不沾尘埃,可擦拭的动作依然不停,梁述泉看了一眼就将头垂得老低,生怕萧贞观将他当成指尖的尘埃,一并擦去了。
“朕前几日还在想,梁郡守究竟何时会前来竹州,”萧贞观玩笑道,“梁郡守,你让朕好等。”
“陛下恕罪,是臣愚昧,臣自知无颜面见陛下。”梁述泉战战兢兢摘下官帽伏倒在地。
“无颜面见朕?”萧贞观将手中的帕子一扔,“那你此时过来,便是自觉已经有颜了?说来听听,梁郡守打算如何协助荀侍郎追查你德阳郡百姓溺杀女婴之事?”
梁述泉膝行上前,将一样东西呈送给萧贞观,“这几日臣在府中亲自整理了德阳郡近几年婴孩出生的记档,此为名册,请陛下过目。”
萧贞观抬起左手将名册推开,名册“咚”得一声落在地上,梁述泉急忙又伏下身去。
“梁述泉,你乃一郡之守,是德阳百姓得父母官,教化之事,也是你之职责所在!”
“是是是,臣受教,臣今后定然悉心教化,严加看管辖下百姓。”
萧贞观气得头晕脑胀,挥了挥道,“你先下去。”
梁述泉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就听萧贞观又道,“将名册捡起来去交给荀侍郎。”
梁述泉走后,萧贞观又冲着李融开口,“太上皇的意思朕明白了,中郎将一路赶来,舟车劳顿,也下去歇着吧。”
等到李融也走了,萧贞观才问一直沉默着的姜见黎,“你怎么一言不发的?”
姜见黎回过神来,“主上处理政务,臣岂敢胡言乱语。”
萧贞观起身凑到姜见黎跟前,眯着双眸打量她,“姜卿今日是怎么了?频频神游天外。”
“许是昨日不曾睡好。”
“借口。”萧贞观不信,“你晨起之时尚且还好好的,似乎,”她回忆了一番,终于想起来姜见黎从何时开始不大对头的,“似乎从李融到来之后,你便心事重重,怎么,你同李融有过节?”
“主上您多虑了,臣今日还是头一回见到中郎将,如何谈得上有过节?”
萧贞观一想也对,“可是你今日实在不同以往。”她能感受得到姜见黎身上有股没有来的紧绷于戒备,这绝不是凭空产生的。
萧贞观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姜见黎觉得若是她今日不说出个所以然来,萧贞观绝不会就这么被糊弄过去。
“臣……”姜见黎露出欲言又止之色。
“在朕面前,你有何难言之隐?”萧贞观急切道,“你想说什么直言就是。”
“臣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想起了何人?”萧贞观警觉道,“不会因着京中来人,让你想起了,傅缙?”
“也差不多。”
姜见黎的话令萧贞观大惊失色,“你想起傅缙做什么?你不是说你……”
“臣并不是想起了太仓令本人,臣是想起了一个来日或许会顶替太仓令的人。”
姜见玥越说,萧贞观越糊涂,“顶替傅缙?”
“主上还记得那位谈郎君吗?”
“你提他做什么?”
“主上不觉得他的出现,十分巧合,又十分怪异吗?”姜见黎说,“他自称是四处行医的郎中,可是他那样子,哪里像是行走于乡间的,说是哪个高门里头养尊处优的小郎君的也不为过。”
“你究竟想说什么?”
“臣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谈郎君,今日见到了梁郡守,才恍然大悟,主上觉不觉得谈郎君同梁郡守有几分相似?”
“你是说,他是梁述泉的儿子?”
“不是儿子,也是亲眷。”萧贞观笃定道。
“若是梁述泉之子,他这个儿子倒是同他不大相似,”萧贞观感叹道,“比他有善心。”
姜见黎张了张口,笑了一声,听着有些讽刺,“主上的眼神,似乎一直都不大好。”
萧贞观忽然笑了出来,“朕同你说笑呢,朕明白你的意思,你在提醒朕,梁家醉翁之意不在酒,盯着朕身侧的位置呢,不过朕难道在你眼中就如此好蒙骗?”
“臣瞧着陛下见到谈郎君时,还是挺开心的。”
“你便是对他如此看不惯?”萧贞观似乎乐见其成,“要不朕派人将他寻来,你同他谈一谈,或许能化干戈为玉帛呢?”
“不必了。”姜见黎作势要走,萧贞观急忙上前拦住,“行了,不同你说笑了,司农寺送来的那一车瓜,你打算如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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