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绯红戏服被沈清澜团成一团，塞进了箱笼最底层，像埋藏一具艳丽的尸体。翌日清晨，天光未大亮，周副官便领着两个人悄无声息地进了西厢房。

一个捧着叠得整整齐齐的月白色长衫，质地是上好的杭纺，针脚细密，透着内敛的贵气。另一个手里则提着个精巧的桐木食盒，盖子未开，已隐约飘出莲子羹清甜的味道。

“九爷吩咐，给沈老板送些日常用的东西。”周副官语气依旧平板，却比往日多了分难以言说的恭谨，或者说，是对待“贵重物品”的小心。

沈清澜没说话，只是看着那件月白长衫。不是戏服，是寻常的、体面人家公子哥儿的款式。霍峥这是在一点点剥去他过去的皮，要给他换上符合“霍九爷身边人”身份的新装。

他默许了。任由来人将旧衣衫收起，换上新衫。尺寸竟意外地合身，像是早有人细细量过。

食盒里的早点也精致得过分，不再是府里大厨房的统一份例。沈清澜执起瓷勺，舀了一勺温热的莲子羹，送入口中，清甜软糯，却品不出滋味。

一整天，霍府安静得异乎寻常。下人们经过西厢房时都踮着脚尖，连眼神都不敢乱瞟。仿佛昨夜蓬莱仙馆的血腥气，已经顺着风渗进了这高墙大院的每一块砖石。

直到傍晚，霍峥来了。

他没穿军装，一身深青色暗纹长衫，少了些戎马的煞气，多了几分儒雅的冷峻。进屋时，手里随意拎着个紫砂壶，自顾自在桌边坐下，仿佛只是来闲坐。

沈清澜正临窗站着，望着窗外那几竿在暮色中渐次模糊的翠竹。听到动静，他背影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没有回头。

霍峥也不在意，慢条斯理地斟了两杯茶。茶汤橙黄透亮，是顶好的武夷岩茶，香气醇厚霸道，瞬间驱散了屋内最后一点药味。

“过来。”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的意味。

沈清澜沉默片刻，终究还是转过身，走到桌边，在离他最远的那个凳子上坐下。目光落在自己面前那杯氤氲着热气的茶水上，不看他。

霍峥将他的戒备和疏离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只将自己面前的茶杯往他那边推了推。“尝尝。”

沈清澜不动。

“怕我下毒？”霍峥挑眉，语气听不出喜怒。

“九爷要杀我，用不着这么麻烦。”沈清澜终于抬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他，带着一丝残余的倔强。

霍峥低笑一声，端起自己那杯，呷了一口。“伶牙俐齿，看来是好了。”

屋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茶水滑过喉间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归巢倦鸟的几声啁啾。

“四海帮，”半晌，霍峥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沈清澜脸上，像是随意提起，“赵四海昨夜连夜送了赔罪礼到司令部。”

沈清澜睫毛颤了颤，没接话。

“他断了那个姓钱的一只手，扔出了北平城。”霍峥继续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往后，吉祥戏院那边，不会再有麻烦。”

沈清澜攥着衣袖的手指微微收紧。他知道，这是霍峥在处理“后续”，在用他的方式“安抚”他。用更血腥的手段，来覆盖昨夜的血腥。

“多谢九爷。”他垂下眼，声音干涩。

霍峥看着他低垂的、显得异常柔顺的脖颈，眸色深了深。他忽然站起身。

沈清澜下意识地跟着起身，向后退了半步，带着警惕。

霍峥却只是绕过桌子，走到他面前。两人距离瞬间拉近，近得沈清澜能看清他长衫上精细的暗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了茶香和某种冷冽木质的气息。

“还疼么？”霍峥问，目光落在他那只垂在身侧、依旧带着些许红痕的手腕上。

沈清澜一怔，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他抿紧唇，摇了摇头。

霍峥伸出手，动作算不上温柔，却也没有昨夜马车里的粗暴，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那圈红痕。粗糙的薄茧刮过细腻的皮肤，带来一阵微麻的战栗。

沈清澜身体僵住，呼吸都屏住了。

“记住这疼。”霍峥抬起眼，看进他微微睁大的眸子里，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意味，“往后，除了我，没人能让你疼。”

他的指腹在那红痕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缓缓松开，转身朝门外走去。

“明早，裁缝会来给你量新戏服的尺寸。”走到门口，他脚步未停，只留下这么一句。

门被轻轻带上。

沈清澜独自站在原地，手腕上那被摩挲过的地方，像是被烙铁烫过，残留着一种奇异的热度。他看着那扇合拢的门，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腕。

霍峥不是在安慰他。

他是在划定界限，是在用这种近乎残忍的“温柔”，将他更深地捆缚在自己身边。

除了我，没人能让你疼。

沈清澜缓缓抬起手，指尖触碰着那圈红痕，眼底情绪翻涌，最终沉淀为一片复杂的、带着些许茫然的幽暗。

这霍府的天，看似云散雨收，却原来，是另一种无形牢笼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