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照寒走了进去,前厅立着十几扇屏风,隐约透出江海使埋头写字的身影,一人从屏风后头探出头来,冷冷道:“送情报去北楼。”
沐照寒走近行了一礼:“在下是来查阅案卷的。”
屏风后的人抬起头,满脸疲态,眼下一片乌青,没好气道:“巡查使?”
沐照寒在南锦时确是个巡查使,但如今进了京,还未被安排职务,夏知远只暂时给了她块誓心卫的腰牌,遂道:“在下只是誓心卫。”
那人低下头去继续抄录竹简上的情报,口中骂骂咧咧道:“滚滚滚,誓心卫查什么案卷。”
沐照寒没再多言,又见了一礼,退了出去。
她当年稀里糊涂的画押,又稀里糊涂的被送去南锦,甚至连她老师被定罪的缘由都不知晓,此番本想去江海司查看一番,不成想京中的江海司与地方大不相同,且需得是巡查使才有查阅的权限。
身后的大门缓缓合上,她回头望了眼那高楼,撑伞又走入雨幕中。
入夜,雨住天晴,沐照寒倚在床边,借着烛火修补破损的机关鸟,可那木鸟连用了两次,翅膀已碎了半截,不是一时半会能修好的,她不死心的拿些刚刚削好的零件拼凑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暂时作罢。
“大人,买,买包子,要五个。”青阳傍晚未吃到十锦包子,梦中仍念念不忘,沐照寒看着身旁睡的乱七八糟的少女,无奈的笑了笑,伸手帮她盖好被子,抬头望向窗外,发现已是明月高悬,于是轻手轻脚的下了床穿好衣衫,抱着香烛出了门。
“咚~咚~咚~”厚重的钟声响起,幽幽回荡在夜空中,随即,天边亮起点点火光,一盏盏孔明灯腾空而起,渐渐照亮了半边天空。
八月初七,大岳的国祭日。
十七年前的今日,北境数万蛮夷突袭边关,五日间连拔三座城池,直捣北桓,幸而掌管大岳最精锐部队碧血军的和衷将军府就坐落在北桓,才暂时堪堪挡住敌军攻势。
当今皇帝的父亲本是个不得宠的王爷,但先帝昏庸,民不聊生,彼时还只是个藩王世子的皇帝,得忠义之士扶持,一路打上长安城,夺了帝位。
碧血军的统帅陆白的父亲便是开国功勋之一,陆白子承父业,屡建奇功,但北桓并算不得边关,当时城中的碧血军多是陆白府上的亲兵,总不过共千余人,可烽火点了几轮,求援书写了数次,直到陆白带着碧血军拼尽最后一滴血,就连北桓城中的百姓为抵御敌军也只剩下了老幼妇孺,驻扎在长阴的神策军才从数百里外奔袭而来,击退敌军保下了北桓城。
那一战过于惨烈,敌军撤退后,北桓知府带城中百姓去清理战场,竟寻不到一具碧血军完整的尸体,陆白是皇后的亲弟弟,太子的亲舅舅,本就先天不足的太子闻讯呕血不止,休养数年才重回朝堂。
皇帝震怒,将与此事相关的大小官员尽数革职送入大牢。
亦是从那日起,皇帝日日梦见浑身是血统帅陆白带着一众碧血营的将士跟在他身后,质问他援军在何处,不过几日,皇帝便被折磨的形容憔悴,好在恰逢重阳祭祀,皇帝去清风观祈福,偶遇一位老道士,那道士仙风道骨,须发皆白,开口便说他被冤魂缠身,给了他一张黄符说可解君忧。
当夜,皇帝将黄符贴在床头,终于止住了梦魇,次日即将那道士召入宫中,道士面圣后,盯着皇帝的脸直摇头,说将士惨死,怨气不散,那黄符治标不治本,提议将八月初七为国祭日,并筑英魂冢,以超度惨死的将士。
英魂冢虽叫冢,却是座高楼,从设计到建成,耗费了十余年,据说其内的每一寸墙壁,都请书法大家刻了往生超度的经文,本欲在天昭三十七年中秋封顶完工,举办祭祀,却在那年的国祭日当晚,塌了。
彼时的杨鸿生奉旨在北桓监修英魂冢,恰逢暴雨,洪水席卷了周边的村镇,他恐百姓受难,下令打开英魂冢方向的水闸分流,却不想大水冲垮了堤坝,又裹挟着石块撞向英魂冢,将那座耗费心血筑成的楼阁撞了个粉碎,杨鸿生和楼内准备祭祀的将士亲属,也同那座楼阁一起被洪水卷走,落得个尸骨无存。
他的死讯传回京中那日,刑部也从他家中搜出了前朝皇帝的牌位,又在一个木箱中发现了不少与前朝余孽往来的书信,里面明明白白写着他贪墨修筑英魂冢的钱款,豢养私兵意图谋反,他被抄家灭族,连件衣物都没能留下。
沐照寒望着天边的灯火,直到双目酸痛,才垂眸走向□□,走了几步,突然瞥见见树下有个人影,定睛看去,正是乔晏。
他换了身素色的衣袍,跪在地上,对着那片灯火叩拜。
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沐照寒,起身行了个礼:“在下祭拜亲友,无意惊扰了大人,还请恕罪。”
她愣了片刻,方才后知后觉的想到,除他外乔家几十口人已尽数被害,他已是孤家寡人。
她将怀中的香烛分出一部分,俯身轻放在他身侧的石凳上,轻声道:“乔公子,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更深露重,勿自保重。”
他呆滞了一下,才释然一笑:“多谢大人。”
沐照寒对他轻轻颔首,抱着剩下的香烛转身离去,夜风吹动她的衣衫,似要将她单薄的身影拉扯进无边的黑暗中。
乔晏望着她,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才抬手在树干上有节奏的敲击几下,一只巴掌大小,通体漆黑的小鸟扑棱棱的飞来,停在他的肩头。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纸条,那黑鸟将纸条衔在口中,低鸣了两声,展翅飞入了茫茫夜色中。
夏知远离开首丘楼时,已是深夜,他惊觉自己竟在楼中呆了半日,托着文盘匆匆奔向沐照寒的住处。
没成想远远的便看到屋内熄了灯,他站在门口犹豫片刻,打算明日再来,没想到一转身,便同沐照寒撞了个正着。
“夏掌使找我?”
夏知远满脸堆笑,将文盘捧到她面前:“我是来恭喜姑娘的。”
沐照寒眉头微蹙,夜色昏暗,她看不清盘中东西,于是伸手拿起那枚木牌,上面朱红色的刻印极为显眼,是“誓心令”三个字,她的手一抖,险些将木牌掉在地上。
誓心令是执令使所持之物。
誓心阁内人员混杂,有投靠朝廷的江湖人士,也有身怀绝技的带罪之人,官职最高的阁主不过四品,几个执令使更是只有六品,堪堪和大理寺的司直相当,但却连一品大员,都要敬着他们几分。
只因皇帝醉心修道后,便再没上过朝,下面递上来的奏书便也要经过内阁批阅挑选,捡着要紧的才会递给皇帝。
但誓心阁是皇帝心腹,可绕过内阁直接面圣,又因着皇帝宠信,借着替天子监察天下的名头,肆无忌惮的插手各部衙门的事务,这些年来不论折在他们手中的贼人,单被他们抄家灭族的官员都不知有多少。
几年前,誓心阁越过三法司办了桩重案,隐隐有将三司架空之意,被数次上书弹劾,但皇帝不仅没有丝毫处罚,反而红笔朱批“深得朕意”。
都察院御史觉得皇帝被誓心阁的奸言蒙蔽,于内阁外跪了一夜,破口大骂誓心阁惑乱朝纲,请求面见皇帝,却被告知流年不利,不宜相见,不久后,他的大儿子被查出占地敛财,屠戮平民,他也因包庇之罪被革去官职。
自此以后,再没人敢说誓心阁的不是。
“这……”沐照寒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言语。
“姑娘可有什么疑虑?”夏知远笑道。
“在下进京不过三日,在南锦时也只是地方的一个巡查使,怎堪当此要职?”沐照寒的声音有几分颤抖。
“姑娘误会了,这誓心令,是阁主借给您,让您暂且得了执令使的权,去办一桩案子。”
“青云县案子吗?”
夏知远闻言咧嘴笑道:“姑娘果然聪慧,阁主给了您这誓心令,但也需姑娘有本事将它握在手中,您若是握得住,它便是姑娘的。”
誓心令是皇帝所赐,持令者掌天子监察之权,不仅可查阅各部卷宗,必要时甚至可以调用京中部分兵力。
各部卷宗,不仅有誓心阁所辖的江海司,也包括刑部和都察院,她老师杨鸿生谋反的罪名,便是他们定下的。
当年在狱中,刑部对她和两位师兄用了重刑,要他们交代先生谋反一事,见她死活说不出,便直接拿了份认罪书过来让她照着读,若真是证据确凿,何至于用这般腌臜手段。
她的心脏狂跳,呼吸也愈发急促起来,拿着誓心令手越握越紧,直到夏知远唤她,方才强压住心头的躁动,接过他手中的文盘。
“大胆鼠辈!”夏知远正浅笑颔首,却忽的变了脸色,目光森然的看向一旁,腰间长刀离鞘,劈在一旁的假山上,山石应声碎裂。
轮值的誓心卫闻声赶来,夏知远沉着脸吩咐道:“仔细搜查,看看何人这般大胆,敢闯誓心阁!”
话毕收了刀,语气缓和了几分才对沐照寒道:“姑娘早些歇息吧。”
沐照寒见他带着誓心卫走远,眯着眼俯身查看地面,发现假山后湿软的泥土上,有一双带着浅浅云纹的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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