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膝的疼痛已经渐渐消散下去,只剩下梅砚手掌上残留的温热,抚平着他们各自的疤。
“陛下。”
万籁俱寂中,梅砚忽然开口,素瓷嗓音融在暖室之中,听得宋澜心中一颤。
宋澜还没来得及开口应,梅砚便接着道:“放臣走吧。”
放臣走吧,放臣离开,我是乱臣贼子,是朝堂上的佞臣。这清正的朝堂殿,这堂皇的宫阁楼,没有臣的容身之处。
宋澜那张面容还是狼崽子的狠厉脸,那双上扬的眼尾却陡然红了,似乎他这一辈子,不论是做储副还是做皇帝,都听不得他的少傅说一个“走”字。
“天顺十四年,你升任太子少傅,朕劝你走,你不走,你让朕唤你少傅。”
……
“天顺十五年,朕拉着你骑马淋雨,朕让你走,你揉着朕的头发,说你不走。”
……
“天顺十八年,朕跪在少傅府门前苦求,牵机药催肝朽肺,可你还是熬过来了,你说你不会走!”
听着宋澜重提当年旧事,梅砚心中亦是一阵一阵抽疼,他何尝不想竭尽自己的余生去护着宋澜,他何尝不想看着宋澜君临天下,看着宋澜做一个盛世明主。
可是。
万般皆好,唯独他们的生命中,多了那个“可是。”
可是他们的双手染了血,他们的仇怨翻涌了朝局,他们过去的那些年,再也不会回来。
可是可是。
可是梅景怀玩弄朝堂风云五载许,亲手逼死了先帝,从此背上谋逆罪名,担负弑君之责。
这罪名和血腥都太过沉重,他在癯仙殿里活了八个月,倒不如说已经死了八个月。
梅砚闭了眼睛,颤颤的睫毛遮住眸中清泪,浅白的脖颈上喉头微动。
“陛下如今已位及人皇,朝堂上有怀王、有周禾、有陆延生,你拘着臣做什么呢?青冥,臣是太子少傅,而你是帝王了。”
青冥,是宋澜的字。
他尚未及冠,却早在几年得梅砚授以表字。
青冥青冥,他坐九龙椅,他是天上天。
梅砚没听见宋澜答复,以为他听进了自己的话,才一睁眼,却见宋澜那张脸离自己极近,眼看就要贴上了。
确是贴上了。
少年的喘息间尽是灼人的热气,梅砚只觉得自己的唇被他捉住了,可就是挣不开,脱不掉。
“唔……”
梅砚被宋澜箍在怀里奋力挣扎,奈何他病体无力,根本拗不过气狠了的宋澜,只觉得自己的口齿之间也渡上了宋澜口中不曾消散的酒气。
那是周禾送的酒,又辣又苦。
他的脑子里不合时宜的闪过许多画面,有当年的东宫里自己揉宋澜的头发,有如今的癯仙榭里宋澜醉酒后好看的睡颜。
宋澜暴虐的吻持续了太久,直到廖华在外敲门,“陛下,怀王与景阳侯到昭阳宫了,问您呢。”
这个吻才终于松开了。
梅砚已经全然懵了,眼看着宋澜拖着自己的膝盖下床穿靴,穿衣戴冕,他也全然做不出什么反应。那个吻太用力,酥麻劲儿还没有过去,唇齿间弥留的气息让梅砚连怎么思考都忘了。
年少的帝王气冲冲地摔门而去,从背影看过去,竟也有两分落荒而逃。
门锁又落了下来,守着癯仙榭的宫人安静到好像根本不存在,窗外的雪簌簌而落,压散了一捧梅花。
梅砚怔怔坐了良久,那就被宋澜抽离的魂魄才好像又回了体内,他挪咽了一下嘴唇,低头看向空荡荡的床帐,宋澜的脸、宋澜的吻又再度窜上脑海。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存了这样的心思?
——
除夕以后,宋澜不曾再来过癯仙榭。
梅砚的身子渐渐好起来,觉却怎么也睡不好,从前他常常梦见的是自己手染鲜血的样子,自打发生了那日的事,他便总梦见宋澜。
从年少的太子,到如今的帝王。
过往的记忆似乎成了他贪恋的梦魇,明明那么苦,却又让人舍不得睁开眼睛。
“主君。”
梅砚睁开眼睛,见东明守在床边唤自己。
“怎么?”
他下意识地往窗外看,以为是宋澜来了,东明却说:“是南诏世子回来了,陛下允了他来见您,此刻在门外呢。”
南诏世子,段惊觉。
梅砚倏地起身,“快请他进来。”
梅砚落病后便闭门谢客,小一年没见过外人,他此时愿意见段惊觉,倒是比见宋澜要痛快的多。
段惊觉解了氅衣,身上还有些寒气,发上的雪化成水珠,微卷的发丝贴在前额,他肤色本就白,额下又是一双精致柔媚的柳叶眼,衬的薄唇更薄,皙容更淡。
——南国春色。
“景怀。”
他的声音像是含了碎雪,亦渡着春。
梅砚亲自打着帘子请他落座,外头的雪还在下,屋里的暖炭生得旺,香烟袅袅间,他一时又生出许多恍惚。
段惊觉是南诏世子,在大盛为质多年,两年前南诏王病重,他受命归返,世人都以为他这一去再不会回来,熟料南诏九部内乱,南诏王病愈以后又将段惊觉送回了盛京。
曾经的挚友经别两年,一个是异国他乡浮萍客,一个陷朝臣殿上生死局。
两年过去,如今的盛京城早已经物是人非,梅砚与他对坐屋内,竟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良久,还是段惊觉先开了口:“我在南诏时就听说盛京出了变故,却不想变故这样大,方才见陛下就觉得不妥,怎么你……也这副病态?”
梅砚自裁的事被宋澜瞒得很好,除了几个亲信之人知情,消息再没有传出去。
梅砚只苦笑:“年前病得才重呢,如今已经大好了。”
“我瞧瞧。”
梅砚知道这人是个医痴,他既瞧见了自己的病态,必然不肯就此罢休,只得在那柔媚的目光下伸出手腕,由着段惊觉搭上去。
“怎么这么虚?”
段惊觉的医术近乎神化,搭腕便知病症,梅砚早些时候服过毒,后又险些自裁丢了性命,虽养好了伤,可心里苦顿,夜夜难眠。
瞒得过旁人,却是瞒不过段惊觉的。
段惊觉皱眉,目光在梅砚的颔下游移不定,他颈间的疤被衣领遮的严实,但拿碎瓷片的时候用力太过,延伸到耳下的伤口也深得很。
时日稍长,那疤浅淡,本不易看出来,但段惊觉又不瞎,这会儿自然是瞧见了。
“景怀,你颈间的伤是怎么回事?”
梅砚偏过头,目光落在窗棂上,微微眯起眼:“一言难尽,纸屏,别问了。”
屋里默了两刻,段惊觉是个聪明人,又熟知梅砚与宋澜的过往,如今见过了两人,又见着梅砚的处境,心里便猜出一二分来。
他性情阴柔,又好说话,见梅砚不愿意多说,便点了点头。
“景怀,你与陛下的嫌怨我管不了,可这样不是法子,他总不能一辈子把你拘在宫里。”
梅砚神色一痛,除夕夜后床帐上的一幕又涌上来,他闭了闭眼:“我会再与他谈谈的。”
到底是故友重逢,梅砚便抛开自己的事不谈,转而去问段惊觉:“南诏如何,你怎么又回来了?”
段惊觉懒懒侧了身子,他是南诏世子,说起故国却好似浑不在意:“九部内乱,父王的身体刚有了些起色,就向陛下借了五万兵,把我送回来了。”
“几天前我在官道上得了消息,说是仗着那五万兵,内乱已经平了。”
南诏为大盛邻国,若非内里九部频频作乱,绝无倚仗大盛的可能,如今段惊觉去而复返,可见他们有多么自顾不暇。
梅砚叹了口气:“你此番再度回来为质,盛京城里,怕有人要轻贱你。”
段惊觉笑笑,疏懒的柳叶眼魅惑横生,无所谓般:“盛京为质十数载,我还怕人轻贱不成。”
——
段惊觉给梅砚开了安神的药,又过两日便不怎么做梦了,他夜里睡得安稳,气色终于渐渐好了些。
元宵刚过,阖宫上下还一片热闹,这两日又下了场雪,梅砚早起时见东明正和几个小宫人在院子里玩雪。他心中向往,便守在窗前看了许久。
东明在钱塘的时候便跟着他,至今已有八|九年了,其人年纪却还小,过了年才二十,同那几个十来岁的小宫人玩得倒是欢。
院里红梅还开着,幽幽沁着香,东明一个雪球扔到一个小宫人的脖颈里,冷得他“呀呀”讨饶。
梅砚想起了自己在太子少傅任上过的第一个年。
那一年和今年很像,也是过了年又下了场雪,朝臣们因着那场雪,又多休沐了半个月。
他白日无事,就依在窗边写策论,想着等休沐过了,也是时候教宋澜一些朝政之事了。
东明那时候就喜欢雪,只是少傅府上清冷,没人同他玩,便自己蹲在廊子外头堆雪人。
梅砚正写到要紧处,忽听东明“哎”了一声。
“主君,您瞧瞧谁来了?”
梅砚没搁笔,只抬头往窗外看,却见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往屋里来,东明欢天喜地去迎。那人的斗篷披得严实,盖住了半张脸,梅砚一时没看清,正要询问的时候,东明已经把人请进屋了。
只见那只斗篷蹦蹦跳跳地甩掉了靴子上的碎雪,这才乐呵呵地摘掉了帽子。
“少傅少傅,可有想本宫?”
少年郎唇红齿白,一双眸子熠熠生辉,分明是从冰天雪地里过来,却让人觉得热情洋溢,灿若星辰。
宋澜那时候的腿,还没有伤呢。
年节休沐又赶上大雪,梅砚许久没见他,心里其实也挂念,却碍着自己算宋澜的师长,面上不好多表露,只搁了笔,笑着走过去。
“这么冷的天,殿下怎么出宫来了,陛下允了?”
宋澜正摘斗篷,听见梅砚这么问便有些不乐意,却还是摆了摆手,“上柱国进宫去了,帝后与宋南曛正设宴款待呢,本宫是偷跑出来的。”
梅砚便了然了,上柱国徐玉璋乃是国丈,每逢他进宫,宋澜这个做太子的便要被冷落了。
他虽是太子,却并非皇后所出,更比不得皇后亲生的宋南曛,他这些年在宫里过得不好,连出个宫也要偷偷摸摸的。
梅砚亲手为他斟了盏热热的茶水,笑说:“殿下是太子,若要教人知道偷跑出宫来,少不了一番诘难,喝了茶,臣叫东明送你回去。”
宋澜便不乐意了,可怜巴巴的模样像一只小羔羊,他把自己埋在梅砚怀里,“少傅,本宫想在你这里多呆一会儿。”
梅砚抚着小羔羊的头发,想着那皇宫是他的伤心之地,若不是他看着宋南曛一干人在宫里其乐融融心里难受,也不会冒着风险跑到少傅府上讨安慰。
“那……就多呆一会儿?”
梅砚这一心软,宋澜便撒开了欢儿,一会儿拉着梅砚出去打雪仗,一会儿扯着东明逮麻雀。
宫里的掌事太监来寻人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事后宋澜被带回宫里罚抄了三天孝经,梅砚也被罚了两个月的俸禄。
梅砚想着这事便笑了,他至今还记得自己家里揭不开锅了的情形,那段日子东明晚上常常饿得睡不着,在院子里来来回回遛弯。
如今东明还在窗外闹着,只是许多事都不一样了。
“举杯邀明月”系李白诗句,“明月照沟渠”系高明语,“老夫聊发少年狂”出自苏轼词,“一树梨花压海棠”化用自元稹诗,“人生在世不称意”系李白诗,“从此君王不早朝”系白居易诗,此处皆为借用,特此标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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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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