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
梅砚正要关窗户,忽然听见东明这一声“哎”,便不由地停住了手,他抬头看过去,心里有股隐隐的期待。
“参见陛下!”
确是宋澜来了,同那年一样,只是他明晃晃的龙袍瞧着晃眼睛,脸上也不再有年少时笑嘻嘻的神情。
他进了屋,自顾自摘了斗篷,就坐在软椅上。
梅砚还僵在窗边,脑子里都是不久前那个粗|暴的拥吻,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不说话,宋澜也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四目相对地看着。
直到宋澜笑了笑,很识趣地没提初一早晨的事,只说:“到底是段纸屏的医术高明,他就来过一趟,少傅的脸色就瞧着好多了。”
梅砚若有所思,这才缓步到他身侧坐了,思索着说:“陛下的腿,或可让纸屏看一看。”
“朕的腿没得治,不过是风雪天里疼上一回,少傅何必如此介怀。”
梅砚敛了神色,依稀能闻见宋澜身上的药膏气味,这些天的风雪一场连一场,他只怕没睡过一个好觉。
“终究是因为臣才跪伤的,若能治一治,那是再好不过,若不能治,也只好等下辈子再还,臣此生是还不清了。”
静默良久,就在梅砚以为他不会说什么的时候,宋澜忽然开口了:“少傅颔下的疤,难道能消得了么?既消不了,那朕此生也还不清。”
梅砚一愣,只觉得颈间火|辣辣疼。
宋澜和他一样,走到今天这一步,手上都不是多么干净,心思都不是多么纯澈,正是因为他知晓宋澜的过去,所以当初才会一不做二不休,想要自裁把所有的罪孽都揽过来。
谁知他没死成,宋澜却也将当年的事情遮掩得很好,只是留了那道疤,深得像是此生都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他们一个面损,一个肢残,相依走过数个严冬,却因为身世、因为杀孽、因为仇怨,终究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从前两人在一处,谈的最多的便是文章与策论,除却文章策论,便是宋澜可怜巴巴的诉苦与梅砚温言细语的劝导。
如今宋澜做了皇帝,二人之间又隔着一层仇怨与欺瞒,从前说的许多话都用不上了。
他们就这么僵了会儿,宋澜忽然看了窗外的寒梅一眼,说:“少傅,朕带你出去走走吧?”
梅砚一怔,侧首去看宋澜,凉薄的眸底流泻出一寸光晕。
他已经近一年没有出过癯仙榭了,累月落锁的屋门和门外死一般安静的侍卫成了圈锢他的牢笼,他在这间小小的屋舍里,一个人养伤、一个人看雪、一个人熬过那些狂风暴雨的夜晚,他一次又一次从鲜血淋漓的噩梦里醒来,却寻不到斩断咽喉的利刃。
他真是……受够了。
梅砚愣了半晌,默默点了点头。
出去走走吧。
雪早已经停了,宫道上的积雪却还没扫净,屋檐楼宇,一片洁白。
梅砚披了件厚厚的斗篷,随在宋澜身侧慢悠悠地走,身后只远远跟着廖华与东明。
许是知道梅砚如今不愿意见人,宋澜特意选了僻静的宫道,一路上只碰见过两个连头都不敢抬的宫女。
梅砚抬头看天。
阴霾着的天,他却很喜欢,觉得那层云像自己,被困得结结实实,只有在要下雪的时候才能出来转转。
两个人都这么慢无目的地走着,彼此都有太多说不出口的话,囿在字里行间,久而久之,成了不可说的禁忌。
宋澜的脚步一停,梅砚也顿时停住了。
到东宫了。
这座宫苑,融载了他们曾经最安稳的五年光阴。
年轻的少傅教年少的太子习文授业、年少的太子渐渐放下了所有的戒备,他们用力保护对方,从两个月的俸银,到一杯摧人心肝的毒酒,再到后来王朝更迭,改朝换代。
不得圣宠的太子成了九五之尊的帝王,玩弄朝堂的文臣成了困囿一室的囚徒。
到如今,东宫无人住,落雪变尘埃。
“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梅砚企图用听起来相当平静的声音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波澜起伏,他转身要走,却被宋澜拉住了衣袖。
“进去看看吧。”
东宫故景,一如往昔。
宋澜虽已经迁居昭阳宫,可此处到底是太子宫殿,仍有宫人洒扫伺候,见宋澜亲至,他们不敢多言,忙退了出去。
宋澜携着梅砚入内,看着屋里书案上堆放的书卷,便不动了。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眼前是故人故地,梅砚心中并不舒坦,“有什么好看的,陛下若不走,那臣……”
他本想说“那臣走了”,却想起宋澜对那句话的厌恶,便改了言语,道:“那臣先回去了。”
回他的癯仙榭去。
梅砚转身便要走,手才碰上门,却听宋澜淡淡出声:“少傅,你我之间,是不是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那扇门终究没有被推开,梅砚施施然收了手,转过身来。
他清然温和,一张玉脸却不见笑意,只注视着那个穿着九龙袍的少年,“往事已矣,陛下既然要让臣活着,臣只有背着这滔天血罪苟延残喘,既然如此,怎么还能回到当初?”
这是他逼死先帝以后,再一次站在臣子的位置上同宋澜说话。
宋澜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他走近两步,同年少时一样,拽住梅砚的袍袖。
“少傅答应过朕,不会再寻死。”
“是,若非如此,此时臣早登黄泉。”
癯仙榭里的每一个夜晚,他都看见一条鲜血淋漓的河流,一端站着他自己,另一端站着他的祖父和父亲。
梅时庸朝他招手:“景怀啊景怀,你怎么还不过来?”
他要动,宋澜就浑身血污地从那条河里爬出来,流着血泪求他:“少傅,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有些时候,活着真的比死了还要痛,他甚至觉得是自己的罪孽太过深重,所以活该受这样的苦刑。
宋澜抓着他袍袖的手又用了两分力,他的手隔着衣裳,抵上了梅砚的肩膀,将梅砚牢牢箍在怀里。
少年的身上似乎有一团火,梅砚只觉得自己心里那团灰烬都要被他燃起来了。
他努力地不去想除夕夜的那个吻,可唇齿间的酥麻还是泛上来,时时刻刻提醒他,身后的这个少年怀藏着怎样的心思。
他挣扎不得,却被宋澜箍得更紧。
“少傅就这么厌恶朕么,哪怕在朕的身边多待一刻,都觉得喘息不得?好好活着不行么,我们一起烂着吧,梅景怀,我们都不是什么清白的人,我们一起烂着不好么?”
梅砚觉得自己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烫,他以为自己早就已经哀莫大于心死了,却不想宋澜这两句话,令他的心有如刀割。
梅砚想逃,宋澜却抓着不松手,直到他肩膀上的衣衫被撕裂,窗棂缝隙透进来的寒风带来一阵凉意。
他们摔在地上,撕扯间不知谁缠着谁。
宋澜的吻就是在这个时候再度覆上来的,他像一头偏执暴戾的贪狼,孤身行走在暗林星夜,却竭力攀过眼前的高山,孤狼见月,月坠巫山。
梅砚笨拙地想要躲开,却最终徒劳无功,良久,宋澜才松开他。
他背转过身子,九龙袍宽大,并不能看出什么,梅砚却心知肚明。
宋澜方才那一吻动了情,即便隔着衣裳,隔着化不开的寒雪,梅砚还是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他对自己偏执的爱|欲。
梅砚觉得他们都疯了。
如果说上一次的热切是令梅砚六神无主难以置信,那么这一次的偏执,则让他清楚地意识到,宋澜固执地将自己拘禁在他的身边,是在罪恶正罚之外,他所怀藏的私欲。
梅砚将自己的斗篷拾回来,披到身上的时候,手还是抖的。
他开了门,冷风吹进来,冻得人一个激灵。
那风卷着雪,雪飘到二人的鬓发上,凉气从头顶漫到心底,宋澜刚起身要拉梅砚,却见廖华慌慌张张跑过来。
他不敢瞧梅砚和宋澜,只低着头禀事:“陛下,梅少傅,南曛郡朝这边过来了。”
宋南曛。
先帝死后,宋澜软禁了皇后徐清纵,却并没有难为他这个素来得宠的弟弟,梅砚虽不闻外事,却毕竟在宫里,知道宋南曛照旧去国子监读书,平时也还住在宫里。只是如今东宫无主,不知他为何要过来,莫不是来寻宋澜的?
梅砚脸色不大好看,被宋澜闹了一场,斗篷下的衣裳还是破的,他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火|辣辣的,怕见了宋南曛会被瞧出什么。
梅砚正想着要不要找个地方避一避,宋南曛的声音却已经传了过来。
“皇兄,你果然在这里呢!”
宋南曛已经冒冒失失闯进来了,梅砚此时再想躲避已来不及,只得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衣襟,在宋澜身侧站定。
宋南曛今年才十五,长得也稚嫩,此时穿了件紫云狐大氅,一双眼睛喜笑盈盈,烂漫至极。他今日途径此地,瞧见东宫的宫人都守在外头,便猜测是宋澜在这儿,本是为着宋澜来的,此时却被梅砚吸引去了目光。
“梅……梅少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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