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辰深深看了她一眼。
两人足下的城门处忽爆发出一片金铁相交的声音,许是皇城内外对峙的两军再度交手。纷乱的脚步声,火星迸溅声,沉重的倒地声,好像在嘲笑她这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她接着又道:“这一句‘对不起’,是我多年前一直欠你的,也只是对你说的。至于大梁……”
雨歆抬眼望向皇城深处,昔日晴彩辉煌的宫殿在朝霞中铺陈着大片光泽跃动的红色,不知是不是真的着了火,而京城中的各处坊间,也已有火光和青烟起而复散,“你看今日大梁皇城大遭劫掠,十一年前的大铭宫室,又何尝不是兵火肆虐,尸横遍地呢?那是我的家,我的亲人,我那时所拥有的一切,我毕生不忘,难舍怨尤。”
“我曾以为,芦园也会是你的家。”
“旧铭早就没有了,芦园大约也快要没有了。”她闭眼,有泪莹莹而坠,不过一瞬已看不见踪影,“我哪里还有家……”
她背对着他站在那里,因此那一滴眼泪,明辰并没有看见。有风吹起她散落的发丝,细细的一缕在风里瑟瑟地打旋,飞也飞不高。他几乎想伸出手去勾住,却又很快收回了手。
五年前阮府初见,从假山里盈盈步出的绿衣少女,听罢他一曲横笛,委屈地将下颏埋到膝头,一双眼睛似秋水氤氲,两扇睫毛如羽翼微垂,哀婉叹息:“我哪里还有家……”
一见倾心。
城墙下的喊杀声愈发杂乱无际,许是成义将军终于开始试图冲破宫门。雨歆转身要走,明辰从方才的微微失神里回复过来,急道:“下面危险,你要去哪里?”
雨歆有些茫然地停下了脚步,自嘲般一笑:“我还有哪里可去?有成将军在,你大约要赢了。而我……大概是去找我哥哥吧。”话音方落人已被明辰一把拦在身后,他手中并无兵刃,只能张开手臂挡在她前面,侧过脸低声道:“有人要上来了,小心。”
明辰拉着她一同向后退了几步。背后是崇墉百雉的城垣,左右皆是悬空,他四下回顾,思索着怎么才能脱身。这时他耳中隐约听到一丝极迅疾的风声,还没来得及反应,原本站在他身畔的雨歆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一旋身直扑进他怀里。
“雨歆……”
怀里的人蹙眉吐出一声痛楚的呻吟,双手已经握不住他的肩,慢慢滑下去。而她单薄的脊背上赫然是一支破空而来的箭矢!明辰的目光瞬间凝聚在那片渐渐染开的血迹上,失声道:“雨歆!”
他屈身下去抱住她,抬头看向利箭飞来的方向。高耸的角楼上隐约可见一处外露的弓弦,紧接着有一个铭军服色的兵士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吃惊地张大了嘴。
此时方才那隐约的脚步声终于渐渐明显,十余人沿石阶先后奔上来,纷纷怔住,面面相觑。最先藏在角楼上那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雨歆跟前跪伏下去,颤声道:“公……公主,小人不是有意要……”
雨歆终于呼出一口气,睁开眼睛。她首先看到的是那弓箭手背上的箭筒,一半盖着盖子,一半则敞开着,露出半截翡绿深红的孔雀羽毛,心里倏忽一沉。这正是先前在内宫第一次遇到的那一队铭军,难怪认得出她。只是先前给她令牌的那一位李姓将军并不在其中,不知去了哪里。
她低声问:“你们的将军呢?”
其中一人道:“将军大人尚在城下奋勇杀敌。”他向边上看着年纪更小的一个少年士兵使了个眼色,低喝到:“快!快去通知将军大人!”
“等等!”雨歆几乎是厉声喝止。背上中箭处靠近肩头,伤口又疼又麻,呼吸间牵动痛楚。她整个人尚靠在明辰身前,却努力扬起脸凛然看向一众兵士,慢慢道:“听着,今日一役至关重要,绝不能因为此等小事扰乱将军大人作战。若有人敢私下城楼,事后必定按军法从重论处!”
少年士兵顿时停下脚步,可一众人依旧是面露惶急。那弓箭手终于道:“可,可是,箭头上毒汁的解药,只有将军大人才有啊……”
明辰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慌忙去察看雨歆背上的箭伤,果见伤口处血色由殷红渐转紫黑,好在角楼位置离得略远,箭镞入肉并不深。他的声音开始发抖,一眼望向僵立在那里的铭人兵士,喝道:“快去找你们将军!”
“不许去!”
“雨歆!”
明辰终于握住她一只手,在她耳边轻声道:“雨歆,听话,让他们去。这支箭并没有伤到什么要紧的地方,有了解药你就没事了。听话,好不好?堂堂大铭的公主吃了自己人的亏,多不划算。”他勉强冲她笑了一声,忽而想起了什么,握着她的手陡然攥紧,“是箭毒木,是不是……是不是!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是你们公主的命重要还是命令重要?快去!快去啊!”
“都给我站住!”一股血腥味毫无预兆地从喉嗓中涌上来,她死死咬住牙关忍住了,尽力喘了几口气。不能让将军来,绝对不能让将军来!静仁殿的覆辙还在眼前,眼下这些兵士尚且可以由她差遣,可如果李将军上来了,就绝不可能放过手无寸铁孤身一人的大梁景王!
雨歆的手指一直在发抖,用尽力气回握了一下,尽力平稳住气息:“不是箭毒木,你在想什么呢?这些都是我哥哥的人,我怎么会不知道箭上用的是什么毒,是不是?”她艰难地仰起脸看向他,唇角微弯,“信我,真的不是,这次我真没骗你。箭上用的就是寻常的草屋野葛一类,随便找一个乡野大夫就能治得好,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人。”
明辰沉着脸看向那一列兵士,显然并非全信。而那十几人亦茫然于原地,也的确不知道箭头上涂的是什么。雨歆肩背上毒性发作的麻痒感开始渐渐蔓延,她半边身体都有些没知觉,却在明辰耳边轻轻笑了一声:“信我,只要你立刻带我去找个大夫,我就死不了。”
她的声音虚弱,语气却很笃定。伤口血流得很厉害,她的神智亦渐渐涣散,的确不能再僵持下去了。而眼前诸兵士立于原地,彼此相顾,亦不敢违抗她的意思去寻将军救人。明辰迟疑片刻,立时打横将她抱起,一路奔下城楼,身后诸兵无人敢拦。
走的大概是从内宫出去的路,轻而易举地绕开了城门下的交战。他跑得极快,喘得很急,雨歆被震得伤口愈加疼痛,把头搁在他肩臂上闭上了眼睛。她迷迷糊糊地想,像她这样一个人,最后居然死在自己人的毒箭之下,真是有点好笑。不知道哥哥会不会知道真相,后世史书又会如何书写呢?
还能怎么写?在梁史里她大概会得到一句“贵妃殉国”,而大铭的史官则会觉得难以启齿,恨不得直接写上公主死于十一年前的国难吧——她无所谓了。
幸好,幸好,没再累及明辰……雨歆听着城门处的声响渐渐远去,耳边终于只剩下了明辰沉沉的心跳。明辰似乎连连对她说“别睡”,她很想笑一笑,最后说一句“我又骗了你”,却已经无力地垂下了头。
军营重地,旌旗飘扬,留守营中的将士各司其职。忽闻一阵惶急的马蹄声,年轻的景王殿下从马上纵身而下,抱着一个背后中箭的女子直冲进军帐,近乎失控地喊道:“军医!军医!军医在哪里!”
结局临近。
我们歆是不会轻易go die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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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谁叹鸳盟轻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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