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高烧,喜帕低垂。
这是我的新婚。十七岁的明珺公主,下嫁太常寺少卿小阮大人的新婚。
我是母后唯一的女儿,当今皇上则是先帝早逝的原配所出,与母后的来往不过尔尔。母后在父皇去世后不久便撒手人寰追随而去,此后我自请离开了皇宫,去遥远的皇家寺院为母后祈福。我在那里安安稳稳地住了许多年,直到我的皇兄一道圣旨,将我赐婚给朝中新贵的小阮大人。
收到旨意的时候我很平静,几天后便由宫女们收拾箱笼,搬回了宫中别院待嫁。皇兄的瑾贵妃来看望过我一次,亲近的宫人也帮我打听了些小阮大人的消息。阮氏,世代簪缨,诗礼世家,弱冠之龄,声名干净,很受皇兄赏识。
不过粗粗一听,大致都在意料之中。对于一国公主而言,我大概猜得到未来的夫君会是什么样,而对于我而言,嫁给谁也实在是一件没什么区别的事。
成婚那晚我一个人静静地在香意暖盈的新房等了很久,小阮大人却一直没有回来。一直到外面的人群都渐渐散尽了,才有阮府的丫鬟战战兢兢地进来禀告我,说少爷今晚不慎酒醉,怕惊扰到公主殿下,就先不回来了。
我也没觉得多惊讶,倒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公主下嫁的婚仪太过繁冗,实在是有些疲倦。一直陪在身边的婢女落玉微露惊愕之色,我转头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那就睡吧。”
第二日一早他便来向我谢罪,言辞很工整,姿态也很恭谨。我含笑道了“无妨”,他便退了出去。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夫君,小阮大人,阮清泽。
他有一张温润而清秀的面庞,明明一言一行都恭敬有嘉,却有一种谦谦君子般的气度,并看不出什么卑躬屈膝的讨好意味。鬓角的一缕头发随着他一躬身轻飘飘落在脸侧,掩住了俊秀过人的眉眼。
后来的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他唤我“公主”,我唤他“大人”,就像是最最寻常的一对官家夫妻,就像是我在出嫁前所预料的那样,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我曾猜想,像他这样的男子,多半会有三五个知情识意的姬妾,却发现不过只有一个夫人安排的绮霞姑娘。或许是他不喜欢,从不曾去她房中——其实他也不常回正房,一个月里倒有大半个月是在书房独居。
绮霞见到我时总是怀着一种莫名的不安,又惶恐,又不甘,又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一张娇俏脸庞上浮着一层那样谦卑的笑意。我并不喜欢她的浅薄无知,可想到她有名无实的这些年,又总是有些怜惜。我曾和他提过一句,然而他不过淡淡地说一句“臣知道了”,便揭过不提。
他不想提,我自然也不会再问。
然后雨歆出现了。
轻灵又美好的女子,像一朵新开的花,灿然照亮了整个阮府。她很低调,深居简出,就是阮家一位借住的客人。可他一趟趟地派人去碧漪阁,那种藏也藏不住的黯然与热切,终于让夫人和绮霞姑娘的脸色一起难看起来。落玉出去找婢女们闲聊了半晌,回来便告诉我,雨歆是阮府的侍婢出身,不知怎地没嫁给少爷,却在景王哥哥身边。
原本应该是毫不在意的,可是真的听落玉一句一句说出来,也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失落。我听了半晌没说话,最后默默想,原来如此。
她出事那天他几乎要发了疯,守在碧漪阁将请来的大夫一个一个地逼问到哑口无言。但凡谁敢说一句“不行了”,便立时着人打出去。夫人一直以一种担忧而不安的目光悄悄看向我,而我坐在那里,沉默地垂着眼帘。
说到底,雨歆这样讨人喜欢的女孩子,我是真心希望她能平安无事。
后来景王哥哥从颐德山庄连夜赶回来,阮家上下便都退了出去。他陪着我回房,一路默默,各自无言。那晚他的脸色很难看,最后忽道:“公主,今晚是臣失态了。”
他坐在桌边,一手搁在桌上,双唇的线条绷得紧而艰涩。我于是走上前,伸手覆到他的手背上,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没事。”我思及碧漪阁重重锦幛中那一道命悬一线的单薄身影,略微怅然,“我也希望她能平安。”
他明显地怔了怔,抬头看向我,眼中深深震动。他将另一只手覆上来,交握住我的手,低声道:“阿珺。”
一年后阮家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中秋夜里绮霞姑娘在夫人处身体不适,被大夫诊出已经有孕在身。三天后,清泽去见了她一面,当晚她的孩子便无声无息地没了。
绮霞的身孕是在夫人那里查出来的,因此清泽一下朝回府,便被夫人着人请了过去。夫人很高兴,大约以为是他终于愿意亲近绮霞了,笑吟吟地道:“清泽,绮霞这丫头不容易,你要好好地照顾她——这可是你的第一个孩子呢。”她又很客气地看着我,道:“公主年纪还轻,也不必着急。”
我点头称是。清泽的神色却很奇怪,半天方迟疑道:“母亲,我这几个月并不曾……”
绮霞垂下眼,偷偷地觑向他。阮夫人笑道:“这孩子——你忘了?前月你父亲大寿,寿宴上你喝得多了,还是绮霞扶着你回去的。”
他明显又顿了一下,终于笑了笑,如沐春风:“母亲说的是。”
绮霞亦松了口气,微微羞涩地看着他,眉目含情。边上的三五婢女一齐屈身一福,贺喜道:“恭喜少爷,恭喜霞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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