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慕容瑜带回了他的别院。那时我才知道,他不仅有妻子,还有女儿。
温柔娇美出身名门的妻子,尚在襁褓玉雪可爱的女儿。
在我养伤的日子里,他的夫人曾经来帮助照顾我,也和我平和地说起夫君,说起刚刚出生的孩子。夫人的眉眼温婉,她看着我的眼神,善良而没有防备。
那几天的身心俱痛后,我终于明白,他从不曾刻意瞒过我什么,也没有特意告诉我什么,因为,没有必要。
他救我已是无上之恩,而于我而言,这样荒唐而绮丽的幻想,或许本来就不应该存在。
我身上的鞭伤恢复的很快,左腿虽然还隐隐作痛,却也可以下地行走了。这天夫人离开别院后,我终于再一次见到了慕容瑜。
慕容瑜依旧是初见时的模样,而我此刻孱弱消瘦,一双素来流盼生辉的眼眸几乎凹陷得失去了灵气。我艰难地跪下去,语气平静:“救命之恩不敢言谢,蕊衣后半生皆交由公子一人,听凭左右。”
他凝视着我半垂的脸庞,仿佛在琢磨些什么,又仿佛是成竹在胸。
“你不应该留在我身边,你应该去的,是皇宫。”
我在极度震惊里抬起头,那一瞬间的震撼甚至盖过了流水无情的绝望。受伤过的左膝钻心地疼痛起来,我软软跌坐在地:“皇……皇宫?”
“对。”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而深沉,仿佛是静海下的漩涡,带着不动声色的魅惑,将我慢慢吞没,“那么,蕊衣,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去?”
那天我听完了他的故事。慕容氏,来自灭亡已久的遥远的大铭,太平盛世下不断暗涌着的威胁。慕容瑜,大铭最后一位皇子,历经离丧艰险,终于在偏远的甘州建立了自己隐秘的势力。而我,即将被他亲手送到大梁皇帝枕边,成为他遥遥可知的一枚棋。
那听起来就像是以前背诵过的戏文,如此荒诞,又如此合情合理。
我知道他告诉我的一定不可能是全部,我甚至开始怀疑,他救我,本就不是一场巧合的见义勇为,而是早有预谋的跟踪。
可我不敢去想,也不愿意去想。
我只知道,是他让我摆脱了被班主摆布的命运,是他让我离开了泥潭一样的过去。我只知道,他有着历经世事后格外深邃坚毅的眼睛,那样的目光,甚至让我的心开始微微抽痛。
所以,我无法拒绝,也无从拒绝。
之后的半年里我一直住在别院。白天夫人会来陪我研习大梁士族的礼仪,晚上慕容瑜便来教我写字读书。我从小学戏,记性和悟性都还算不错,可我却学不好写字,好好的一笔,划下去总是歪歪扭扭,墨水从宣纸上一直滴到浅绯的衣裙。
他也不生气,总是皱一皱眉,从后面握住我的手,重新再写。
他的手很冷,我的手却很烫。我有时候想,是不是学的慢一些,我就能把这一刻,留得更久一些?
他总是很忙,或者在郊外练兵,或者在城内议事,或者,还要去陪伴夫人和女儿。可每天傍晚这一刻,他总是会在我身边。他看我的目光一向很冷静,明明是笑着,那笑却到不了眼睛里,我从来都看不懂他的情绪,但我可以仰望着他刚毅的唇角,知足微笑。
终于有一天,他走的时候告诉我:“今晚好好休息,明天一早,随我一起入京。”
其实那本来就是一个我自己编织的梦,我时时刻刻都清醒地知道,我会醒。
我拿着笔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却笑着说好。
京城。尚书府后院。
绣帘高挑,窗棂半阖。我坐在雕花铜镜前,对着从窗口透进来的些微日光,静静理妆。
轻灵有致的身段裹在一袭浅樱色雪纱春衫里,露出脖颈处白皙微凸的锁骨。眉毛画成轻挑的柳叶型,浅笑轻颦间如同笼着淡淡烟霭。眼角微微染开一点桃花粉,唇间一点胭脂,并不涂满,只用洁白指尖慢慢晕开去。
我对镜轻轻笑出声。明天,就是我混进尚书大人进献的名班,进宫唱戏的日子了。谁能想到呢?一向忠诚君上,万事争先的尚书,居然是慕容氏的人?
慕容瑜推门进来时,看见静坐在床沿上的我,有一瞬间的惊讶和欣赏:“蕊姑娘打扮起来,果然很漂亮。”
我把满意的笑意抿进唇间,并不起身,半撑着头看向他:“我记得,这是公子第二次夸蕊衣漂亮。”
到底心里有些慌张,明明做着大胆的动作,语气还是带着怯生生的颤抖。慕容瑜笑了笑,走上前来,一手随意地撑在檀木床架上:“好看又聪慧的女子,明日才能盛开在戏台上,吸引所有人的眼睛。我没有看错人。”
他不自觉已离我很近,我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终于下定决心伸出双臂抱住他的腰。感觉到他隐隐一僵,我大着胆子,把滚烫的面颊,轻轻覆在他胸口。
“蕊衣。”
他冷静地唤了我的名字。是警告还是迟疑,我听不出来。如果注定明天就要盛开在皇宫的锦帐,今天就由我任性一次吧。
我笨拙地把他压倒在层层锦被上,胡乱地摸索他的唇。慕容瑜看我的眼神里终于有了情绪,是克制还是别的什么,仿佛是火,一簇簇在我身上点燃。我的吻轻轻落在他的嘴角时,他突然侧过脸,“啪”地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怔在那里,抚着慢慢红肿起来的脸,没有动。
他坐起身,伸手替我拢好了松散开的衣襟,轻轻叹了口气:“蕊衣。”
良久,我终于低头,忍了许久的眼泪一下子盈满了眼眶。
我嗫嚅:“对不起。”
我进宫的那一天,还没满十七岁。
重拾起半年前的眉黛粉彩,用掺着胭脂的炭笔,一笔笔细细勾勒出上挑的丹凤眼,端的是戏台上花旦独有的俊目流丹。上千针金银丝线绣出百花的长袍顺着椅子迤逦而下,那是比昔年霓官身上更珍贵百倍的锦绣霓裳。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站在自小熟悉的戏台上,最后一次开腔婉转吟唱,最后一次,认真而坦白地想念他。
我起身环顾,终于慢慢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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