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繁密的雨点忽然停了,雨歆恍恍惚惚地抬起头,只见一把雕琢精致的青色绸伞出现在视野中,看似轻薄的伞绸上,聚了些流转无力的水珠。
“雨歆……”熟悉的声音落入耳中,她仿佛被冻结的大脑缓缓转动,这才迟钝地看到打伞站在一边焦急唤她的阮清泽。阮清泽如墨的黑瞳中堆满了看得见的心疼,伞的大半面移到雨歆头顶,他的小半个身子几乎淋透,原本整洁干燥的衣袍略显凌乱。他轻轻俯下身,对她道:“别着凉了,跟我回去吧。”
“少爷的好意雨歆心领,您还是……快回去吧。”雨歆垂下眼眸,向前膝行几步,试图离开伞的遮蔽,只可惜双腿早已麻木得不听使唤,她勉强挣扎,却“扑通”地跌倒在雨地里,鬓发中的水滴顺着微干的脸庞一串串滚落如珠。
“雨歆!”一声惊呼,她脱力的身躯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她微展星眸,混混沌沌地觉得这样不合适,想要用力推开阮清泽,却使不出半分力气,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瘫倒在他身上,急促喘息。
“我一听说你被责罚就赶过来,还是没来得及拦住娘。这样,你先去我那里休息,好不好?”阮清泽一面将她笼在伞下,一面还在劝她。话没说完只觉怀里的人身子一软,已经沉沉昏迷过去。
雨歆额头上的伤口已沾了些许泥水,又一次溢出星星点点的血来。薄唇苍白如纸,即使在昏睡中依然轻轻颤抖,眼角湿润着,在空气中折射出一抹晶莹,也不知是水是泪。阮清泽揽着她的手臂轻轻晃了晃,伸手试探般抚向她的前额,紧张唤道:“雨歆?”
着手处——阮清泽脸色骤变,顾不上她一身泥水,打横将雨歆抱起来,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带着他一生的眷恋像蝴蝶一样飞逝——着手处竟如火炭一般,那阵阵透出的炽热和湿腻几乎要把他手心原本的体温吞没。
“哗!”被抛落的绸伞像一朵开败的花,被狂风甩落在地,几根竹架生生地折成两段。
阮清泽抱着她跌跌撞撞地奔跑,茫茫大雨中,他的身影随着渐远的脚步逐渐朦胧埋没……
恍惚中,她似乎并不在瓢泼大雨里,而是置身于一处四面透风的茅屋。
京城的冬天比蜀地要冷得多。茅屋各处的墙上都漏了缝隙,到了晚上,四面的风嗖嗖地钻进来,简直要吹到人骨头缝里去。这样一看就失修了很久的茅屋里,竟然有人瑟缩在墙角,抱着一块破毡子取暖。
她那时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蓬头垢面,一双眼睛却亮晶晶地发光。可那光是凄惶的,她吸了吸鼻子,将怀里的破毛毡抱得更紧一些,呜咽道:“哥哥……我们要……我们要怎么办啊……”
一直低着头没说话的慕容瑜终于抬起脸,他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年纪,脸瘦出了棱角分明的骨架,眉眼的锋芒却还有些少年稚气。他一双手紧紧握成拳头:“雨歆,你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一定能找到地方收留你。”
雨歆大睁着一双眼,定定看着他:“哥哥,那你……你要去哪里呢?”
她的眼睛很亮,仿佛有细碎的星星在闪烁,慕容瑜苦涩地叹了口气,将手掌压在妹妹的头顶上:“雨歆啊,你是个女孩子,城里总有人愿意收留你的。”
“不……不行!”雨歆哑声惊叫起来,那眼里的星星一瞬间碎成遍地碎片,仿佛能刺痛人的眼睛,“哥哥,雨歆没有……爹,也没有……娘,什么都没有了。哥哥,你一个人,又有这么多人在外面等着抓到我们,我怎么能放心呢?”
她大口地喘着气,一边呜咽,一边瑟瑟发抖地往墙角缩了缩。慕容瑜心里难过,仰头望向这个破茅屋四分五裂的屋顶。有风来去呼呼作声,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屋顶的茅草掀翻开去,他道:“他们要追杀的,其实是我一个人,你跟着我继续逃亡,只会吃亏。”他想了想,倒是露出一点单薄笑意:“雨歆,以你的身份,寄人篱下那也是委屈你了,哪能跟着我再逃下去。以后要好好过,保护好自己,将来,就不像以前那样有人照顾你了。”
雨歆的眼眶倏地红了:“我不要什么人照顾我,我就要……我要爹爹娘亲,还有哥哥,还有瑶妹妹,我们一家人待在一起……”她旋即想到半月前那冷冰冰、血淋淋的一幕,这样的话何其天真又何其无用,于是说到一半默默地住了口,红透了的眼睛里怔怔地落下眼泪。
慕容瑜忽然拉起她的手,将她拽出茅屋。午夜的郊外遥遥无人,外面北风大喇喇地刮过去,一瞬间倒觉得比破屋里小刀子般乱钻的一股股冷风要舒服些。天上隐隐能看见几颗星星,慕容瑜牵着她的手,低声道:“雨歆,你看,天大地大,刀山血海里我们逃出来了,这一路上千里万里我们也走过来了,我们兄妹总会有办法活下去。”他的眼眶里泛起冷而刺痛的血红,咬牙切齿道:“也必须得活下去。”
风很大,雨歆打了个喷嚏,却迎着风闻到一丝清寒凛冽的花香。她一抬头,却看见山坡上有一株野梅开了花。
昔年的庭院里从来见不到这样的花朵,冷的,刚毅的,从容的,不屈的,仿佛是永世不化的积雪落在遒劲扭曲的枝头,开得肆意骄傲,香得惊艳凌人。
那是不同于甜美馥郁、软玉温香的另一种花。
这样的穷山恶水,这样的北风如泣,竟然真的开出了花。
过了几天慕容瑜领着雨歆敲开了阮府的门。两人的脸上都抹了些烂泥尘土,衣裳头发却尽力收拾得整齐。慕容瑜抖抖索索地掏出一点碎银给阮家的门房,却正好碰见了要带着儿女出门的阮夫人。
两人忙在阮夫人跟前拜倒,慕容瑜低头道:“我们兄妹二人从西边来,战乱后家里实在没人了,只能到这边来讨生活。求夫人收留我妹妹到府中,我们不要银钱,只求夫人护着她衣食不缺。”
阮夫人的目光上下打量了雨歆两眼。这样的目光让雨歆有些不舒服,更深地埋下头去。终于听见她道:“这个小姑娘可以留下,和小姐作个伴。”她挑剔的目光在慕容瑜身上转了几圈,迟疑道:“男孩子么,我们府上不缺小厮,实在没什么用……”
雨歆一听要和哥哥分开,顿时抓紧了慕容瑜的手,跪下道:“夫人善心,求夫人一起留下哥哥!若是夫人一定要我们兄妹分离——”
慕容瑜听她说出这些,猛地掐她的手背让她住嘴,正要开口阻拦时,忽听阮夫人身边一个少年的声音道:“娘,他们兄妹情深,您一向乐善好施,何不帮人帮到底呢?不如就一起留下吧?”
这句话说得阮夫人颇为受用,于是严肃抿起的嘴角微微露出一点笑意,思考片刻,轻飘飘道:“那就都留下吧。”
雨歆大喜抬头,却见阮夫人已经带着一行人擦身而过。只见方才帮她说话的那个小公子百忙之中回过头来,冲着她眨了眨眼。
她眼里的泪水还没来得及收回去,愣了愣,也破涕为笑。
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身下是松软舒适的被褥,她身上的衣裳也干干净净的,无论是狂风倾雨,还是夜半茅屋,都仿佛只是一个破碎的梦境。雨歆仍有些头晕似的,伸手去扶额头,却发现前额的伤口也已经妥帖包扎。
“雨歆,你醒了!”阮清泽欣喜地握住她满浸冷汗的冰凉的手,眼角显得有些疲惫泛红,爆出星星点点的血丝,似乎已守着她一夜末眠。他扶着雨歆半坐起来,从床头的矮几上端起搁的半温的药,舀起一小匙,吹了吹,送到雨歆苍白的唇边。
药是温热的,带着丝丝缕缕温厚的苦味。雨歆微合双眼,顺从地将药汤一口口喝下去。听阮清泽道:“没事了,你睡了两天,身上的烧已经退了。”他顿了顿,道,“瓷瓶的事,萦秋不会在意,所以你也别放在心上。”
她觉得身上似乎有了力气,挣扎着要从床榻上起来:“雨歆多谢少爷照顾,如果没事,我就先……”
手臂被轻轻按住,阮清泽望着她病中憔悴的面庞,语意温柔:“可我有事。别倔强了,回去了也要好好养病,知道了吗?”
雨歆心中微动。她想起梦中的小公子背着母亲对她眨了眨眼,她那时候还小,很多事还不懂得,就像流离失所的小鸟终于找到了可以落下的枝丫。
那时她在想些什么呢?她记不清了。
雨歆一如既往地微垂着眼帘,但难得地点了点头,小声答应:“嗯。”
几日后,大病初愈的她回到了阮萦秋身边,阮萦秋整日只和她待在卧房里,悄悄地与慕容瑜传递着消息。
萦秋,将随着她的哥哥慕容瑜远走他乡,而她,则将成为世人眼中入宫为妃的阮氏女。
我们没有机会明白,慕容雨歆此刻的心境。多年后,当她在那条自己选择的路上越走越远,直到无法回头时,是否会想起自己最初的决定?是否会后悔这个一腔孤勇的选择?
到那时,一切都已经回不了头了。
“如果没事的话……”
“可我有事。”
“……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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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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