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物律浅辨

十水河对岸离孟阳国尚有百余里路,所幸河两岸身为枢纽总是热闹,梁羽不多时就找到了愿意送她去王都的马车主。

梁羽虽然高兴事情顺利,但不免还是多问了一句:“我异乡人前去王都是否需要找府库去批关隘的文书?”

马车主摆了摆手:“先前似乎是要的,后来国主觉得来者是客,不必如此生分,便免了这手续,我们做走卒的往来也就方便许多。”

梁羽由衷道:“这国主看来是位好人。”

马车主不置可否:“或许吧。不过近来孟阳国发生了一些大事,不少人都说国主的性子大变,变得和先前十分不一样了。”

性子大变?

梁羽一向不相信有什么事会让人与先前的自己有着天壤之别,因此心里揣测会不会是这国主秘密换了个人之类的。

于是她又询问:“这位国主有什么比较著名的事迹吗?比如说治理国政是否昏庸,是否还关心自己的子民?”

马车主想了想才回答:“我毕竟不是孟阳国人也说不太清楚,但是之前接过几单生意和人聊天,说是国主对国民一直想办法减轻负担,也专门设了扶助农人的官署,招了许多专搞械具的有识之人。近来国民对国主颇多不满,主要是国主似乎突然爱上了一个男人,听说甚至想国祚以授。”

梁羽:???

“国主的位子都不要了?”梁羽感到十分震惊,“难怪说这人性情大变。”

马车主点了点头:“孟阳国本来就是云梦泽的土地上建立起来的,一向是信奉千年前的云梦泽使者,因此云梦泽使者的霁雪戟也是孟阳国的镇国宝物,每年开年祭祀昭明神与文武二神,而立夏前一天也就是春日最后一天都是要国主亲自祭祀云梦泽使者,拜谢云梦泽使者庇佑三春,孟阳国也是因此得名。”

“文武二神?”梁羽皱了皱眉,“我似乎甚少听闻祭祀涿光文神的地方。”

马车主道:“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孟阳国人一向友善,大约可能是觉得一文一武两神才算公平。说到这个,国主原先一直是被人赞扬为明主的,只是后来偏爱国师后,风评渐渐就没那么好了。”

梁羽琢磨了一下:“国师就是那个男人吗?”

马车主道:“是的。今年域中姑射山的昭明庆典听说十分盛大,那会儿刚好也是孟阳国循旧例开始准备祭祀云梦泽使者的时候,先前我和你说过孟阳国这个祭典都是要国主亲自上场以示尊敬这位四方神,然而国主今年实在昏聩,竟然下诏指派国师去统率这盛事了。”

“啊,昭明庆典我也略有耳闻,不过不太清楚内里的情况,这个可以稍后再说。”梁羽听到昭明庆典这几个字就立刻转换话题,“骤然打破惯例,孟阳国人难道不会十分反对吗?”

马车主大约是真的不清楚昭明庆典的情况,并没有深究这个话头,而是很快回答了梁羽的问题:“孟阳国人当然反对,国主的亲信也直接进宫面斥国主轻率,然而最终这件事还是成了,如今国主大概也觉得没什么脸面,听说一个多月都在宫里闭门不见外臣,现在国事也大多是由国主的亲信联合王都的贵族们一同决议了。”

梁羽又问:“所以她们这个祭祀还没到时间了?”

马车主点头:“正是,因此我听说国主的亲信还在孜孜不倦地劝说国主,希望在事情无可挽回之前有补救的余地——毕竟国主虽然下了诏,但事情还没木已成舟,如果祭祀照常举行,那么只是国主的信誉有损,然而国师如果真的举行了祭祀,那就是动摇国本的大事了。国主可以再换,然而国本一动,后果不堪设想。”

梁羽感到一丝无语,难怪那天陆徵说起这位国主谢越的时候态度十分暧昧,既说谢越是个没什么架子的好人,又说自己没有夸她的意思。

“那这件事起初又是为何做了这样的决定?”梁羽又问。

马车主摇头表示自己一无所知:“我也就是走南闯北见的人多,见到谁都能聊两句,因此听了些秘闻。但是真要说起来,我建议你还是到了孟阳国之后问问王都的市井朋友,她们一贯消息是灵通的。”

她说罢又想起什么,便问道:“说起来,你看上去气宇非凡谈吐不俗,相貌口音像是域中那里来的,这回去孟阳国是有什么要事?”

梁羽一愣,心道果然不愧是走南闯北见的人多,她先前一直待在姑射山,可不就是在域中一带。但“走亲访友”这种事只能局限于熟人,她现在完全是拿着陆徵的意愿按图索骥,说是“拜谒”还差不多,于是便打了个马虎眼:“去找个人,有些私事商量。”

马车主很是热心地建议:“孟阳国这地方物产富庶,先前也算是周边不少地方觊觎的风水宝地,你要是在孟阳国不急,一定得多拾掇点好东西。”

梁羽哭笑不得地谢过马车主的提议,正打算聊点别的,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问道:“觊觎?所以这孟阳国实际上并不太平?”

“哪能太平?”马车主叹了口气,“我看你可能是在富贵的地方待得太习惯了,有些事情我不好说得太明白,但……”

她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继续:“总之,少去东边。我们这边做生意的听到要去东边都是不干的。”

梁羽立刻想到陆徵说的“扶桑守火人自身难保”这件事,谢过马车主的好意,便没有再问下去,打算之后好好探究一番。

大约过了两个半时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马车主有些为难:“再赶路两三时辰能到目的地,但是若是继续行进,恐怕抵达的时候已经过了夤夜时分。”

梁羽道:“无妨,我也不急,那就先歇一个晚上。”

她在船上拾了陆徵走时留下的荷包,里面的银子甚至足够她“挥霍”一个月了,而陆徵甚至在那种自身难保的危急关头还能想着将钱留下来。

梁羽摸了摸衣带里的玉佩,心想她要是再见到陆徵肯定有很多话想说。

马车主先去和店家交涉安顿自己的马匹和车子,梁羽便百无聊赖地坐在前堂等她回来,正等着忽然听到邻桌的两个学生就在以严肃的态度计算月信和经间期的关系,梁羽闲得管不住自己嘴的毛病又犯了,就大剌剌地告诉她们:“是十五天左右。”

其中一个姑娘瞪了她一眼:“你懂个屁!懂不懂推演求证?”

梁羽自己没算过,是从书上看的。这些与躯体有关的小知识很难直接判断,也是在漫长的岁月里逐渐被人们搞清楚弄明白的,因此当作课业布置给学子们相当合适,可以激发她们对自身的认知和求知欲。

“你这个人,好奇怪啊。”另一个姑娘抬起头瞥过她,“你这么见多识广,这东西你认得吗?”

她将手里的另一本书翻到某一页,指着给梁羽看,是个日晷分解图。

梁羽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怎么取日晷的轴线吗?”她又问。

梁羽指着图示对答如流:“上午在正中心立根竹竿,用笔记下影子的一端,用规丈量好长度,画个圆,等到下午影子的一端碰到圆了,就再记一次,连上两个点为东西,用尺与规作垂线连圆心就是南北。”

两人对视一眼,随即低下头仔细观察了一会儿。

“这是什么?你们学习的东西吗?”梁羽好奇地问。

那个姑娘撇了撇嘴:“是司历濯编撰的《物律浅辨》,你肯定看过,是我们俩的老师送给我们的,虽说这本书可能也有些年代了,里面的内容也老,但对于我们来说还算挺有意义的。”

梁羽一怔:“你们竟然也有这本书。”

谈泱提过这本书,还说这本书很罕见,而她自己也从未在神殿的藏书中见过此书。

“你这个人说话可真是太奇怪了。”最早说话的姑娘耸了耸肩,“说到这本书的来历,我听说古晷景的人们对于许多自然现象都并不关心,而司历濯恰恰却对它们很感兴趣,因此在武神掌握了权力之后,司历濯就向武神自荐,并且帮助武神重新修订历法,还和志同道合的同伴一起走访过许多地方,和同样感兴趣的人们交流获得新的知识,每一个章节都标注了参与研讨的人呢。”

梁羽问:“这本书很有名吗?”

“这是一部很有名的**。”姑娘想了想又道,“不过孟阳国不禁,所以我们就到这边来拜读了。”

——难怪罕见。

“为什么被禁了?”梁羽好奇,“可是这本书不是很老了吗?而且甚至里面有些论证可能早都随着时间推移被修正过了。”

那姑娘摆了摆手:“我们不清楚,毕竟从我们出生到现在一直都是如此,或许得找更懂得其中关窍的人问一问才能有用。而且当时我们老师给我们这本书的时候也说过和你差不多的话,让我们不要拘泥于书中的知识,而是要以此抛砖引玉,寻觅更多的真知灼见才对。”

梁羽谢过两位学生,站起身往门口看了看,马车主似乎也安顿完了自己赖以谋生的家伙,一身轻松地边进门边对她挥了挥手。

梁羽还记挂着方才和学生谈论的那本《物律浅辨》,便问马车主是否有听说过。

马车主皱了皱眉:“没听说过。”

梁羽心道这莫不是那位老师有些私心,或是马车主不愿意讲这部“**”,于是没有再问下去,而是问了另外一个人:“古晷景的司历曾经修订过当时的历法,倒是对后世之人影响极大,我听说有些地方也是会拜一拜这位的。”

马车主这回点了点头:“略有耳闻。不过干这一行的毕竟是少数,我似乎只见过一两位,她们都是十分尊敬司历的。”

梁羽由衷:“想来也是自小便接受良好教育的才子能人,能够察觉旁人不可察觉之处。”

但她仍旧觉得有些奇怪,又问:“说起来我也是才知道这本书,不过这《物律浅辨》怎么说是司历大人呕心沥血编撰成书,您见多识广却也没听说过?”

马车主十分诚恳:“的确没听说过,若真的有这本书,或许可能在千年漫长的光阴里佚散了。”

梁羽总觉得哪里不对,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于是匆匆地让马车主先去屋内歇息,自己又下了客栈楼梯来到前堂,两位学生还没有走,仍旧在讨论方才未结束的内容,听到梁羽慌张的脚步声,两人都抬头看她。

梁羽拱了拱手十分礼貌地询问:“我想请问一下,您二位的老师是——?”

其中一位姑娘古怪地看她一眼,过了一会儿才答道:“老师她向来也不会以真面目见我们的,这个问题我们恐怕帮不了你,而且老师为人也很低调,我怀疑那个名字可能也是假的——甚至这本书也是我们辞别老师时候的临别礼物,从那之后我们就没有再见到过老师了。”

梁羽心念微动,一个极为不可思议的念头缓缓从她的心中升起,她定了定神,片刻后问道:“抱歉,我想请问你们老师究竟是何方神圣?”

另一位姑娘答道:“她姓解,名叫解景同。”

……解景同。

梁羽再问,她们便不肯回答了。

“多谢,我会尽量找到你们老师的。”她承诺道,“不过若是我找到了你们的老师,你们有没有什么话想对她说,我可以转达一下。”

两位学生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只当梁羽是个寻常的对她们恩师感兴趣的路人,便笑道:“我们没有什么特别的话想要对老师讲的,老师与我们作别时,彼此都有‘此去一别恐怕此生不能再见’的预感了。若真的要说……不妨告诉老师,她的学生一刻都没有忘却过那些不甘、屈从、隐忍的过往,并且一定会将学到的所有一切传递给更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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