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人之幽微

“奉祀大人。”

庄向梧先用正常的声音喊了一声。

梁羽没应她。

庄向梧考虑再三是否应当提高声音,听得矮墙外有人交谈便放弃了,改用敲打加摇晃的方式。

梁羽掀了掀眼皮,觑了她一眼:“别吵我。”

庄向梧连忙撑住她要往下栽的脑袋:“已经卯时了!”

梁羽当即清醒,虽然上下眼皮还在打架,但好歹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昨夜,哦不对,应当是凌晨的时候她被梦惊醒睡不着,于是到中庭的石凳上坐着。

再过一段时间就有人要进寝殿,要是发现她睡着,免不了又是姬祯的一顿罚。

“奉祀大人没睡?”庄向梧十分关切。

梦中情形虽真实却也十分怪诞,梁羽先前也没和庄向梧提过,只假称自己思虑深重。

庄向梧叹了口气:“大约是因为心里总装着事,又有昭明庆典始终压着,总归有些紧张。”

——那倒不是因为这个。

梁羽道:“无妨,小事而已。”

她起身,双腿十分诚实地显现出酸麻的迹象。

“今日没有早课。”庄向梧很贴心地提醒她,“奉祀大人不必太着急。”

梁羽暗忖自己果真是游离于现实和梦境,以至于已经对现实中真实发生的事情开始迟钝。

这恐怕并不是一个好迹象。

“向梧,有件事我想问问你。”梁羽沉吟半晌还是决定问问庄向梧的意见,“先前你上姑射山的时候,我记得你阿母是位相士。”

庄向梧愣了一下,在她印象里奉祀很少过问别人的私隐,竟不知何时了解到了这些。

“是——不过不算精通。”庄向梧苦笑,“要是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相士,何愁发不了财。人人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钱虽不能治病,但却能买精贵的药材吊命,如此也就不必要我上山苦求了。”

这件事梁羽有心相助,却无力供给,毕竟她自己的吃穿用度也全是交由神殿专人一应打理,钱这东西她见都没见过。

梁羽伸手按住她的肩膀,低声道:“我想下山。”

庄向梧一个激灵:“你疯了!你要是离开这里一步,后果会是什么你很清楚!”

她知道梁羽是个审时度势的人,也知道梁羽生性不爱犯险,但梁羽却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我下过一次山。”

庄向梧大骇:“大祷祝难道……”

梁羽摇了摇头:“具体内情说来话长,但这姑射山并非铁桶一只。只要是人看守的地方,就必有疏漏。”

言下之意便是她有把握逃离,但是未免节外生枝,因而一般极少有此举动。

“我想,你与我一样,不想在这个冰冷的地方耗尽一生的心血。”

梁羽这话说得诚恳,也触碰到了庄向梧心底深处一直紧绷的一根弦——如果我上山是为了救我的母亲,而我的母亲既没有得救,我又熬干了我的一辈子呢?

庄向梧垂下头,许久没有应答。

过了一会儿她犹犹豫豫地又低声问:“并非我不愿信奉祀大人,只是您又能有多少胜算呢?”

梁羽道:“如果只是短短地离开,也需要提前打点做些功课,但只要摸清了规律,胜算几乎是百分之百。但若是想要长久地远离是非,现在是不行的,或许需要一个契机。”

但想要寻契机却并不容易。

庄向梧的神情似乎有些费解,梁羽大概猜到她的疑惑在于既然能够离开,为何一直在神殿之中蹉跎。

“很意外吗?”梁羽笑了笑,“费心费力只能片刻的自由从一开始就不是平等的斗争,更何况世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多时候比起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一击毙命或许才是更好的选择。”

庄向梧沉默不语,许久才回答:“您的行事作风倒是很少见。”

梁羽便解释:“或许我无法舍弃姑射山的原因还在于,尽管我隐约觉得这里藏书殿的书不全,但我还有很多未曾明白的道理。”

庄向梧微微一怔。

“或许是因为,我了解得越多,便觉得我离勘破真相似乎越远。”梁羽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也有了些与自己对话的意味,“但似乎也并无别的方法。”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当然,我并不是质疑奉祀大人的意思。”庄向梧皱起眉头,“我与奉祀大人相处也并非一朝一夕,奉祀大人处事果断,但行事以前,总是思虑良多,不达到尽善尽美便不肯罢休。”

她顿了顿,看梁羽陷入沉思才继续:“执着于真相本没有错,只是或许有的时候,您过于执着于某个片段也未可知呢。”

片段?

庄向梧的话在某种程度上似乎在冥冥之中照应了她梦中的故事,她的确做不了管窥蠡测的事,因此才会过分纠结于一些细枝末节的碎片。

她深知只要是人就有疏漏,那么从某种程度上讲,只要是人,又怎么会从始至终都只做深思熟虑的事。

既然如此,零碎的那些事便总有矛盾,而更致命的问题在于,她根本不了解梦中人。

乍看只觉得荒诞,但细想却极寻常,即便她常讲姑射武神这个人,真要她分辨武神秉性,也是件难如登天的事。

在那些传说和记载里,甚至武神也只是作为一个脸谱化的一代英主而存在。

她的脑海里便猛地跳出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当北邙山长御是为了歌功颂德武神而存在的时候,武神又何尝不是为了将北邙山长御的恶劣批驳到土里而存在。

这猜测太过大胆,梁羽并不多想,略一思忖便道:“若是有人问我,便说我又去藏书殿中温习就好。”

庄向梧知道她要去读书,自然没有多问,但梁羽这次去并非为了了解什么知识,而是让她耿耿于怀的那枚玉牌。

梁羽揣着一兜心事轻车熟路穿过弯曲的小路,停在紧闭的门前。

看守的男人自然认得她,却还是用一种十分令人不舒服的目光上下打量她一遍才开了尊口:“奉祀大人,祝祯大人似乎没有告知过我今日您要来的事。”

在姑射山上梁羽最恨姬祯这个罪魁祸首,但她当然也十分厌恶这些唯姬祯马首是瞻的狗腿子。

而她迫切渴望权力这两个字,或许并非从恨上姬祯开始,但却是从此深种她心底。

梁羽客气道:“昨日有位香客询问武神某个问题,把我问住了。我思索一晚未得其解,故而今日才来查阅。”

男人非要问一句:“什么问题?”

梁羽知道他自恃在书卷中浸染多年,很是想在来人——尤其是姑射神殿号称博闻广识的昭明奉祀面前显摆一二,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她问我武神既然如此悍勇无双,又是空前绝后能让四海臣服的帝王,为何最终晷景四分五裂,唯余史册片言只语。”

男人沟壑纵横的脸上显现出几分难以言喻,不知是对人还是对事。

梁羽不急不缓等他反应,过了好半天男人才憋出几个字:“这人疯了,敢编排武神身后事?”

“这并非编排,实则诘问,此其一;无人说过武神不可被编排,此其二。”梁羽慢条斯理地开口,“平日里那些传说故事,其实也是编排,此其三。”

男人立刻想要反驳,梁羽心道我可不想听你再说车轱辘话,反过来教育我武神的历史意义,便悠然反问:“您想知道我是怎么回答的吗?”

“你身为昭明奉祀,怎么敢——”

“我回答她,即便以凡人之身飞升为神,姑射武神也并非无坚不摧。”梁羽莞尔一笑,“上至四方神陪衬作配,下至晷景百姓累累白骨,如若所有的鲜花着锦都只为衬托他一人的英武不凡,天行有常、天道有常,以权势服人者不长久,这是本来。”

“你——!!”

梁羽无辜地耸了耸肩:“那您有何见教?”

“定是有小人蛊惑——不对,定是有奸佞搅局……”男人说到一半意识到不能说武神被人欺骗,只好连忙改口。

梁羽觉得好笑,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将手拢在袍袖中掐了掐自己的虎口保持镇静:“不管是小人还是奸佞,都是不配飞升正神的。不过我也有些疑惑一直不得解,如今人间并不太平,求神者络绎不绝,武神为人时尚且杀长御、平动乱,成神之后不闻不问,又是为何?”

男人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憋了半天才冷道:“我向来尊敬武神陛下,还望你自持身份自重些。”

但总归是没再拦她,大约是希望她能从书中真的“有所长进”。

梁羽仍旧彬彬有礼向他道了谢,提起衣裾跨过门槛,殿中弥漫的故纸香气氤氲,一直令她感到十分安心。

方才的一通对话自然来自她胡编乱造,灵感自然与先前和庄向梧的对话密切相关。

她沿着标记索引找到古本,一本一本开始寻找与宣帝古文字有关的论述。众多书籍里,文字的演变并非她一直以来的志趣所在,因此不受她青睐。这次来访,她也只是抱着寻找工具书的态度前来。

但工具书再怎么好使,上手也得熟悉一段时间,梁羽耐着性子挑了本废话少些的解字书,开始对着浩如烟海的文字寻与玉牌上的刻文一模一样的那四个。

从字形的复杂程度上看,这几个字都不是什么常用字。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将它们拼凑成一个词。

梁羽微微一怔。

似有些不可置信,她仔仔细细地又比对过一遍,无论如何校对,都明晃晃地告诉她,她的判断并没有任何错误。

这玉牌上的四个字竟然是……

诛仙弑神。

梁羽握着玉牌的手猛然攥紧。

如果说她还只是在诘问武神身为神明究竟做了什么,这玉牌的主人又是谁,竟能毫不避讳地刻出这样,甚至可以在姑射山称得上是——“逆天而为”的宣告。

这温润的玉只是纯白无暇的面具,而这刻字却毫不留情地撕开了面具的一角,面具下方并不是满怀敬意的恭谨面孔,而是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极为邪性的微笑,是一个不知君子还是小人的张狂之人。

忽然间她遍体生寒。

这看似平静如死水一潭的姑射山,似乎如同蛰伏的巨兽,终于向她亮出了自己的獠牙。

是秘密吗?她想,并不是。

梁羽在一瞬间倏尔豁然开朗,或许这姑射山确实不是铁桶,而她需要做的,也渐渐浮出了水面。

是的,无论如何,她仍旧是这姑射山的昭明奉祀。

她不该也不能对这荒谬的一切袖手旁观、隐忍不发,如若她不站出来,又如何使得更多的燕兰、庄向梧幸免于难。

“……多谢。”梁羽轻轻地对玉牌道谢,一面想着究竟是谁刻下了这枚玉牌。

困扰的问题已经得到了解答,梁羽也不再留恋,决定回自己的寝殿仔细思索接下来自己应当如何执棋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她推开门,门外却不是方才看守的男人,而是拢着衣袖冷冷望着她,脸色铁青的姬祯。

该来的总会来,落子无悔,梁羽敢说出口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自然并不畏惧事后的麻烦。

姬祯一开口便是宣判:“奉祀大人大了,不服管教的时候似乎也多了。”

梁羽仍然保持着平和的笑意:“我有何错,还请祝祯大人示下。”

她说罢,忽然不知为何,眼前弥漫起从薄到重的阴翳。

她勉力挣扎着眨眼,却没能阻挡空洞和死寂的情绪,眼前的姬祯嘴唇一张一合,她却好似被封闭了五感一般,听不见对方说的任何一个字。

“梁焕……”她似乎被什么魇住了一般,无声无息地吐出那两个字。

如同断线的风筝,她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随即跌落在地。

羽:死去的回忆突然开始攻击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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