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快判断到，这种剧烈的掺杂着一丝不服输的后悔并不来自于她梁羽，而是来自梦境以及这具身体的主人，梁焕。
灵淮的表情明显变了，变得有些茫然，似乎又有些惊怒，在不久之前她还信誓旦旦说过那句“你一直以来的愿望都是做任侠之人”，说这句话的目的也是为了替梁焕考虑未来。可是很快地，这一天都还没过，只是处理了个药的工夫，这个先前被“梁焕”默认的论断就被本人言之凿凿地推翻。
梁羽替人尴尬的毛病很快就犯了，出于对梁焕微妙的情绪她甚至有点幸灾乐祸，但对着灵淮的表情她这不太道德的感情刚起了一个小火苗就被掐灭，她不知道灵淮会不会因此感到被欺骗，事实上她的担心似乎已经应验。
灵淮抿着唇久久未言，目光微有闪动，显然是在措辞到底该如何再开口。
梁羽想替没心没肺的梁焕安慰一下面前的人，却发觉自己好像在一瞬间就失去了对梦境的主导，再也没法自由地操控属于梁焕的躯体，她急得冒火，然而梁焕只是和灵淮沉默以对，仿佛一场无声的对峙一般。
梁羽开始感到愤怒，于是试图和梁焕的情绪进行交涉。但梁焕对于梦境的权力显而易见比她大，甚至让她怀疑这一整个梦境是否出自梁焕灵力的留存，显得她方才为自己的情绪能够与灵淮对话而沾沾自喜显得无比尴尬。
这人怎么——死而不僵啊！
但梁焕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只为了让旁观者参与到这个梦境中，又有什么意义？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而不是由她掌控的未知事件。
她重新退为旁观者，只是心绪早已不同，梦外她就想过为什么灵淮会对梁焕无下限地包容，梦里她也有这样的记恨，这情绪仿佛毫无根据，却又是如此真切地存在。
在灵淮地方，或许她也能看出一丝端倪吗？
可是在这梦境里，会不会……她所见到的灵淮，从始至终都是梁焕构筑的幻象？！
想到这里，那阵熟悉的如同溺毙的湖水包裹仿佛又要迫近她的鼻腔，梁羽微一用力，就明显感觉自己在梦境之中根本没有任何立身之处。
“——你又何必如此惊讶。”梁焕的声音微沉，“其实从一开始，你不就是在骗我吗？”
灵淮稍抬起头直视着攥紧拳的梁焕，过了片刻忽笑道：“怎么，生了场病，就装不下去？沉不住气的话也是不行的，阿焕。”
梁羽被这对话的内容陡然惊到，方才由她主导的对话使得整个气氛显得温暖平和，而梁焕此人就是有这样的一种魔力，持续再久的温和都能被骤然打破，只一瞬就能够剑拔弩张。
她倒是想调停，但有心无力，且梁焕明显不像是愿意被她一个梦境外来者支配的模样——
“先前的追兵，到底是冲着谁而来，阿姐敢说出口吗？”
灵淮唇角仍旧笑意如故，梁羽身为旁观者并不觉得有任何变化，但这笑容在梁焕看来就是挑衅的明证，或许此时在梁焕看来，如果灵淮不低头认错或是明明白白将事情本末和盘托出都是不可接受的罪状。
梁焕因为怒意，扶着粗粝的墙面缓缓起身，似乎是不愿意再维持虚假的体面，也不愿再与灵淮肢体碰触。
灵淮抬起头看了一眼她微微佝偻的脊背：“看来你先前说的那几句同生共死，也是假的了？”
梁羽其实和梁焕接触不多，但她已经完全了解梁焕的性子，灵淮这话不出口还好，一出口梁焕必然更加愤怒，这并不是一个喜欢别人随意质疑自己的人。
她记得灵淮曾说过很多次只要在北地，一定保梁焕不死，梁焕为何提及同生共死她并不清楚情境，但多半可以推测，梁焕心中始终都有隐忧，内容在于灵淮永远是更主动的那一方，如果灵淮萌生放弃的念头，梁焕便很容易死无葬身之地。
此刻两人不断的诘问，似乎都觉得自己更加委屈，也都觉得自己“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但这不更显得荒谬吗？
梁羽看得又急又迷惑，不清楚梦境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何况北地情势危急复杂，幕后者甚至始终没在梦境里现身，哪怕是以对话的方式出现。
再这么下去，上的又是谁的当？落的又是谁的陷阱？鹬蚌相争，谁才是真正的渔人？
但闪回间，梁羽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夜梦到的吊诡的情节。
如果那个沉默而卑微的灵淮是真实存在的？
这想法仅仅只是出现在梁羽脑海中一刹那，就使梁羽感到遍体恶寒。不，灵淮不是这样的人，这个念头将她的猜测拼命下压，但是梁焕的反应又做不得假，更何况——她根本不知道梁焕后来到底成了什么人？！
她只觉得即便这么猜都是对灵淮的不尊重，但是梁焕又是怎么回事？
梁焕也笑了：“其实有件事方才我就想问你，你说你身上并没有云绫苍木，那这又是什么？”
她的声音很有一种咬牙讽刺的味道，梁羽直觉她做不出什么好事，很快梁焕也不出所料，行动之敏捷完全不像是个病患，一个箭步上前抖落灵淮的衣袖，什么物什落地的闷响应她的动作而起。
灵淮终于也生气了，她霍然起身：“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一个举动让梁羽更生疑——这下两个人都站在狭小的屋内，而看上去梁焕的身高已经明显超过了灵淮。
这是梁焕在北地的第几年？
“我不想做什么，阿姐。其实如果可以，我可以忍着，只当一切都没有发生，毕竟我已经忍了很久了，不是吗？”梁焕分毫没有退让，“云绫苍木是什么东西，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你既然那么厌恶这个东西，为什么永远带着它？你信誓旦旦说过带我去北邙山，但从来没有兑现，我不怪你，你有你的苦衷，但你无数次告诉我你已经没有云绫苍木了，那你手中的这东西又是从何而来？你敢否认这几年的动向，敢说你从来没有私下去过北邙山吗？”
一室寂静。
梁羽也被她质问的内容问住了——云绫苍木？灵淮？厌恶？
北邙山从来不是什么好地方，梁焕的执念出自何处？不带她去北邙山，甚至也可以成为一条罪过吗？
但即便如此，先前她并未深想的一个问题终于成为了她无法忽视的疑点：北邙山……人神鬼仙皆可杀，灵淮却说自己能够轻易带人前去？
梁焕话音才落，灵淮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如纸极为难看，梁羽敢肯定这无数个问题不可能全都是灵淮的痛处，但一定有一个戳到了她不敢提及的隐衷。
“你我之间就当扯平了，晷景那边你既然已经胜券在握，没必要在北地耽搁时日。”灵淮仍旧不愿解释，“你如今这么问我，将自己摘得清清白白，仿佛你从头到尾未曾骗过我一句一样。”
她短促地轻笑：“翅膀硬了，不装了，不也是好事吗？有些事情弄得太清楚伤人伤己也没有意义，记住你在北地的耻辱，梁焕，别忘了这天。”
梁羽急得真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直到现在灵淮还不知道梁焕这个人的本名也不叫梁焕而叫姬焕，而梁焕居然可以冠冕堂皇地质疑灵淮骗人，那双方既然各有隐瞒，那扯平了不就行了？何况再怎么说当年灵淮的确救过梁焕的命，梁焕要偿还的还远不止这些。
到底是我疯了还是梁焕疯了？
她想罢这些，梁焕好像变得正常了许多：“没有扯平，我知道我欠你。”
不知想起了什么，梁焕的语气缓和了下来，她顿了顿又道：“在我离开之前，你总得带我去北邙山看看，北地与晷景交易的形式、交易的内容和筹码都是未知的，如果我不说这些，宣帝不会信我。而后我会信守承诺带你去晷景，如果你想，林恪也可以去，虽然我与她之间也是一笔烂账，但她是你的友人。”
梁羽差点要点头同意，灵淮却一眼看穿：“你说了这么多，言下之意不就是不信我告诉你的那些吗？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未到靖礼已有如此思虑，自然让人敬佩，但你错就错在你从来不该只信你自己。”
“不过这又有什么干系。”灵淮耸了耸肩，像是毫不在乎的模样，“既然你如此坚决，那明日便启程，想带你的人也可以，毕竟事到如今，你已经不信我说的，不是吗？”
过了许久梁焕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灵淮冷声问：“那你又是什么意思？逼我说出一二三四，你就满意了？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这时候提起，不就是有恃无恐看着如今的我已经动不了你了吗？你说带我去晷景，那你若是将来一朝得势将我当成你的把柄，对我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让我如何自处？从始至终，我都只是北地人！”
梁焕一下子拔高了音调，慌慌张张地向她认错：“阿姐——我不会这样！”
她大约是觉得自己真的做得太过，音调拔高过后马上回落：“好，我承认我今日提起这些的确是有恃无恐，但先前我不敢问，就是怕你把我丢在北地，我只是……而且你分明知道，林恪早就看我不顺眼，我……”
灵淮打断了她的剖白：“好了，说这些就够了，再养几天病，没必要急于一时。”
她提步就要越过梁焕向屋外走去，腰间那把银白折扇一闪，梁羽一怔，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不祥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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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年夜悲催地又生病了，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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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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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我与梁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