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家村的热情如燃气的篝火般灼灼,村民们放下农活,全心准备着晚宴。
倒酒声、切肉声、笑语声交织,空气里弥漫着梅子酒的清甜与烤肉的焦香。
岚汐安静坐在轩辕岳身侧,跳跃的火光为她的裙裾染上暖色。她知他不喜喧闹,便守在他旁边,偶尔小口啜饮杯中酒。
这时李婶拉着个腼腆青年走近:"岚汐姑娘,这是俺家铁柱,在城中医馆当差。"她笑盈盈打量岚汐,"姑娘若尚未婚配……"
铁柱红着脸递来陶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火光下微漾,按当地习俗,共饮此杯便是相识之始。
岚汐心情颇佳,丹穴山之行既成全了紫萝夫妇,又见婺家村重焕生机,她欣然接过陶杯一饮而尽:"这酒味道甚好。"
"好喝就让铁柱陪你多饮几杯!"李婶笑道,却被涌来的王婶、张嫂等人挤到身后。她们纷纷拉着自家儿郎上前引荐。
刚应付完这批,又来了自荐的郎君孙沛,他举杯相敬:"还请姑娘饮了此酒,你我便是相识。"
岚汐不便推拒,一一应下。
这一切尽数落在轩辕岳眼中。他蹙眉欲起身,却被一只纤纤玉手拦住:"郎君生得真俊,我叫小兰。"女子递来酒杯,"也想与郎君相识呢。"
霎时间,更多女郎围拢过来。轩辕岳不似岚汐那般好说话,指诀轻掐,将凑近的姑娘们定在原地,自己趁机脱身。
岚汐刚放下最后一杯酒,恰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她抿唇忍笑,婉拒了孙沛再次递来的酒杯,踉跄着追到轩辕岳身后。
"郎君方才的动作很是熟练,"她带着几分醉意打趣,"莫非常这般拒绝姑娘?"
"你倒是大方。"他语气微冷,"结识了不少好郎君。"
"都是朋友嘛,多条朋友多条路。"她歪头看他,像在提醒,"我们不也是朋友?"
"你把我同他们……"他心头莫名烦躁,未尽的话消散在夜风里。
篝火愈盛,他却愈发厌烦这喧闹,转身朝江边走去。
岚汐也站起身,步履踉跄地跟在他后面。
夜风卷着篝火的余烬,在两人之间明明灭灭。江面浮动着细碎月光,将他们的倒影揉成一片朦胧。
"庄主怎么也不等等我?"岚汐带着醉意倚在柳树下,夜风缠绕着她散落的发丝,不经意间与他的衣带交织。
"你醉了。"轩辕岳伸手扶住她。
她顺势靠近,脑中想起紫萝同她说的话:女孩子有时也要主动点,于是大着胆子道:"庄主放心,就算你把我丢下,我也会用跑的,一直一直追着你,陪着你。"醉眼朦胧间,她瞥见他喉结轻轻滚动。
他抬手为她整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节不经意擦过她发烫的耳垂。月光流淌在她微醺的唇上,他不由自主地倾身——
一阵江风带着凉意袭来,他蓦地清醒。"你说要讨一件东西。"他稍稍退开,声音低沉,"现在可以说了。"
她醉意朦胧地笑着,纤手轻轻按在他心口:"想要...这个。"
衣料之下,藏在灵府中的瑶泽密钥不受控制地显形,透出微光。这是守护瑶泽的秘钥,唯有心动时才会显现。
他眸中刚刚漾开的暖意骤然凝结成冰:"你接近我,救治明修,皆是为了瑶泽?"冷笑声中带着自嘲,"说到底,不过是一场交易。"这果然是她一贯的作风。
那些他以为的偶遇,病中依赖的眼神,甚至方才险些成真的吻,都是她精心设计的戏码。
"不是的..."岚汐想要解释,却被醉意搅得语无伦次,"我是真的..."
"答应你的,不会忘。"他将她轻轻靠在柳树旁,声音恢复如初。
五都之中仅存的三处瑶泽秘境,曾让多少心怀叵测之人前仆后继。那些觊觎菡萏叶的贪婪之徒,最终都成了他剑下的亡魂。
江风掠过空荡的柳枝,他唇角的苦笑转瞬即逝。
这样也好。
他还在期待什么?一个连血脉来历都混沌不明的人,又凭什么奢求真心。
或许那片瑶泽,是他唯一能给予她的东西。
既然她想要,那便如此罢。
夜雾漫过江岸,将他的身影渐渐吞没在苍茫月色里。
从婺家村归来后,岚汐仍是枫苑的掌花使。只是轩辕岳待她,似隔着一层看不见的雾。
他会回应她,却再没有丹穴山时那般自然亲近。
白露未晞的清晨,她在药圃修剪金银花藤,见他沿着青石小径走来,忙放下银剪:"庄主今日气色甚好。"
他目光掠过她沾泥的指尖:"新到的花苗需人查验。"衣袖拂过晨露,未多停留片刻。
洒扫扫落叶时,她抱着扫帚凑近红枫树下的身影:"庄中银杏结果颇丰,我晒了白果..."
"李正。"他轻唤一声,侍卫立即上前拦住:"掌花使,庄主还有要事。"
中秋前她特意做了白玉桂花酥,守在九曲回廊。见他走来,忙举高食盒:"庄主试试这个糕点,用的是院里那棵金桂..."
他侧身避开:"甜腻。"走出几步又回头,"其实你不必如此费心。"
但有时,又能感到他就在身边。
腊月廿三起,轩辕山庄渐渐有了过年的氛围。
岚汐坐在梅树下休息,忽见几个小厮抬着半人高的青瓷瓶走过,瓶中插着新折的红梅。她想起斜阳谷的丰裕节,此时三叔该和邻居们一同庆祝。山风掠过,枝头积雪簌簌落下,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岚汐姑娘。"顺心的呼唤从月洞门外传来,"庄主吩咐,今日天寒,且回去歇着。"她抬眼望去,冰纹窗后那道白色身影早已不见,只余霜花映着光。
春节将至。
九重院落挂起绛纱灯,庑廊下新贴的桃符墨香未散。
童颜佬站在庭院中,看着小厮们拾掇年货的身影,眼角泛起欣慰的纹路,今年,庄主愿与众人共度新春,这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之事。
某日清晨,庄主嘱咐他,"今年除夕宴,按民间习俗,备些彩头。"
老管家身形微顿,他想起去岁此时,小心翼翼请示庄主是否要露个面,青年只从书卷里抬眸一瞥:"你代我发双份赏银便是。"
"庄主是要...亲自赴宴?"童颜佬忍不住确认,皱纹里藏不住惊讶。
轩辕岳指尖掠过新挂的桃符,"莫非我说得不够明白?"。
童颜佬连声应下,他想到百年前那个雪夜,刚来到轩辕山上,他们过的第一个春节。
那时,庄主独自站在院中,任积雪落满肩头,管家问他,要不要同庄子中的人一同热闹热闹?他却说"热闹是他们的,与我何干"。
他总觉得,自丹穴山归来后,庄主有些不同。如今的庄主,越发真实了。
除夕这日,北山别院早早亮起百盏琉璃灯,暖黄光晕映着檐下冰棱。
岚汐帮着布置宴席时,目光在主位旁顿了顿,青玉瓶里插着几枝绿萼梅,正是她前日随口夸过的品种。
宴席间猩红毡毯铺就长路,琉璃盏映着众人微醺的面容。当轩辕岳身着白色暗纹长袍出现时,檐下积雪都亮了几分。
岚汐随众人俯身行礼:"请庄主赐福。"这是她在凡间度的第一个除夕,眼角眉梢带着雀跃。
轩辕岳指尖轻捻,点点红光落入众人掌心。
岚汐揭开锦盒时呼吸一滞,七彩流转的菡萏叶静卧其中,正是修复灵脉的至宝。余光瞥见芸豆盒中叮当作响的银锭,她慌忙合上盒盖,像揣着偷来的月亮。
"庄主!"见轩辕岳已走向流光亭,她抱着锦盒追去,斗篷卷起细雪纷飞,"您可是给错了?"
轩辕岳正吩咐童颜佬添置暖炉,闻声示意老仆退下。
他转身逼近,呼出的白气拂过她额前碎发:"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声音里淬着冰碴,"菡萏叶能助你早日修成上仙。"
她后退:"我并非...这太贵重了。"双手将锦盒推出去,指尖微微发颤。
"回礼。"他将这两个字咬得极重,见她怔在原地,又往前逼近半步,"交易既成,何必作态?"
岚汐倏然想起那个江风沉醉的夜晚,自己醉后抚过他心口讨要密钥的情景。原来这些时日的疏离不是错觉,是他的有意为之。
她该高兴的,梦寐以求的菡萏叶近在咫尺。可看着他眼中冻结的寒潭,心口却像被冰雪堵塞。
她可是做错了?她自问。这个回礼的代价,可太大了。他待她,再不可能像从前那般。
如果那日不醉,不那般直接说出口,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或许,可以以另一种方式,让他知晓……
她拍拍脑袋,很是自责。
"若想离开,今夜便可。"大氅掠过积霜的石阶,他与管家的身影已消失在月洞门外。岚汐独自站在流光亭中,怀中的锦盒烫得灼人。
细雪无声落下,渐渐覆盖了来时的脚印。
行至廊下,童颜佬传来微不可查的一声轻叹。老管家望着庄主紧绷的侧脸,心道,这孩子真是口是心非。
"庄主这是何苦?"童颜佬忍不住开口,既然心里不想,何必说出伤人的话。
轩辕岳脚步未停,声音低沉:"她不属于此地。"
童颜佬摇头叹息。他如何不知庄主心思?自那碧衣少女来到山庄,庄主眼中便多了几分生气。书房里开始有了插瓶的野花,庭院中偶尔能听见庄主与那丫头讨论花木的对话。这些细微变化,旁人或许不觉,却逃不过看着他长大的老管家的眼。
行至凌虚阁前,童颜佬又道:“庄上瑶泽还有百年才能采摘,我刚瞧着,她盒中那片叶子碧玉生辉,庄主可是动用了催灵术?"此术虽不难,却要耗费极大修为。
青年望着阁楼窗纸上那抹摇曳的烛影,静立了片刻,轻声道:"无碍。" 那声音散在夜风里,轻得像是叹息。
夜色深沉,新岁的钟声在山谷间回荡,宴席散去,桌上只剩残酒冷炙,方才的喧闹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无边寂静。
童颜佬提着灯笼,看着前面那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独行身影,没再多言。"夜深露重,老奴陪您回去。"他轻声说着,将灯笼稍稍提高,暖黄的光晕洒在青年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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