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如被弟弟沈约派过来的女使从暖亭里叫了出来,说是人在花园那边等着她过去说几句话。然而等她到了地方之后,却只见到个带着销金虎头帽的小童正捧着方罗袋站在梅花树下,恰是蒋修那个四岁的庶弟。
这小娃怎么会独个儿走到这里来?她意外之余也略感疑惑,自觉情况有异,于是四下里看了圈,果然瞧见蒋修正在不远处的廊下探头探脑。
沈云如心下斟酌间,人已经走到了蒋家二哥儿的面前,向着对方开口问道:“怎么只你一人在这里?”
蒋家二哥儿就努力地抬高手将罗袋往她面前送了送,圆圆的眼睛直直盯着她,说道:“大哥哥给你的,他说对不起。”
蒋修的原话其实是:你把这个给她,就说我虽不知她生什么气,但既然是我得罪了她,那我就向她赔不是了,谢谢她之前让你沈二哥哥送探望礼来给我。
但蒋家二哥儿哪里能记得住那么许多,故而只凭着他小小年纪的机灵说了重点。
此时身在数步之外的蒋修丝毫不知他二弟完全没有传达出他本不欲弱于人的深层精神,只看见沈云如先是一愣然后便弯着唇角把东西接了过去的样子,他还如释重负地心想这小娃做事还行。
要他当面给沈云如道歉送礼,他多少还是觉得有点不自在。况以他对沈云如性格的粗略了解,他也没办法保证这次就不会无意中得罪她,那他不得一礼未成,还须礼上加礼啊?
蒋娇娇没法派上用场,他只好动用了二哥儿。猜想再如何沈云如也不会对个小娃娃甩脸色吧?他正好前事今日毕,若她还有什么不高兴的,沈约也不能怪他了。
蒋修对自己的计划感到很满意,美滋滋地靠着柱子遥望着沈云如的神色,静等着对方解开袋子瞧见里面东西时的惊喜。
沈云如确实当面就把罗袋给解开了。
她解开之前还忍不住轻轻摸了摸,觉得这罗袋十分精致好看,就算里面不装别的什么,只看这花罗的质等和样式也足够当做给她的礼物了。
沈云如对袋子里的东西也就更加期待。
结果下一刻,她就猝不及防地惊叫出了声。
“啊!”伴随着口中轻喊,沈云如本能地丢开了手。
一张栩栩如生长着獠牙的傩鬼面具随即应声落地,因是榉木所做,所以掉在地上时还颇有些分量地滚了几滚。
蒋家二哥儿呆了呆。
远处的蒋修也愣了愣。
因想到自己大哥哥说若做不好这件事以后就不带着他玩了,蒋家二哥儿连忙又迈着小短腿走过去把面具捡了起来。
沈云如一看他还要往自己跟前凑,也顾不得去想什么仪节不仪节了,忙后退了一步,急道:“你拿开些!”
她这一声颇有威仪,蒋家二哥儿不由地倏然站定。
蒋修见状不对,此时也已经跑了过来。
他先伸手牵过二哥儿往身侧一护,然后皱着眉对沈云如劝道:“他还小,你别对他吼。”
然而沈云如乍见到他,顿时更觉气恼直冲天灵,涨红了脸斥道:“蒋大郎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轻视我不够,还要找你庶弟一同来戏弄我?我吼了他又怎么?在我们家庶房焉能如此放肆?也就你们家才能做出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事!”
她先前后退时险些脚下不稳摔倒,若脏了衣服回去岂不让人嘲笑?她觉得蒋修兄弟两个就是故意的。
此时她在气头上,也没有去想为什么自己弟弟会帮着蒋修把自己约出来,只一味发泄着怒火。
蒋修听她这般口不择言,一怔之后也恼了,说道:“你说我就说我,带我们家干嘛?”又冷笑一声,嘲道,“沈小娘子不愧出身官户,派头挺足,不怪我妹妹不喜欢同你玩儿,她一个被全家娇惯着养的,脾气再大却也不曾像你这般动辄瞧不起人。”
沈云如不料被他这般劈头盖脸地嘲讽一通,顿时更感羞愤,正要张口再理论,却听蒋修又续道:“我原是为上次在你家门前不知怎地得罪了你来道歉的,这面具我还找了许久,早市晚市都去了两回才寻到个觉得够特别的,你瞧不上就算了,便是你说一句你另喜欢别的样子我也能再去重新找过,何必这样出口伤人?!”
他觉得自己已经放下姿态主动来示好了,而沈云如却一开口便是高高在上的架势,不由越想就越气不过,索性便摆开了来说。
谁知沈云如听了他这番话,却是忽然顿住了。
她盯着他看了半晌。
“我喜欢样子漂亮的。”她微微一抬下巴,语气略显僵硬地如是说道。
蒋修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又看见对方朝二哥儿招了招手。
“我带你去吃点心,很好吃。”她径自对二哥儿说道。
蒋家二哥儿仰着头看了看他大哥哥的脸色。
蒋修此时已看出来沈云如这是打算佯作无事地把这页给翻过去,只当两人不曾吵过嘴。
他本也不是当真斤斤计较的人,此时沈云如已然退了一步,他自然也不可能再去跟一个女孩儿家较真,于是不等人催,便已自觉主动地先开了口搭话道:“成,回头我另给你买个。”又道,“我答应了娘要好生看着他,便随着沾沾光了。”
沈云如看了他一眼,说道:“那我再另拿些给你带去那边席上和二郎他们一起吃。”
蒋修就顺着对方捧场地点了点头。
***
福寿堂里,沈家的女使正在给客人们换茶。
趁着大人们正说说笑笑的热闹氛围,蒋娇娇和坐在自己旁边的姚之如也理所当然地在交头接耳。
“我们要是一直不去沈小娘子那边席上,会不会不太好?”姚之如委婉地与好朋友商量道,“要不你陪我去坐一会儿?”
她和蒋娇娇的情况到底有些不同。沈云如并没有得罪她,而且现在还在带着她预学劝淑斋的课程,这样的场合要她陪着蒋娇娇去疏远人家,以她的心情来说多少还是有些愧疚,更何况还当着长辈们的面,那说来也是她不知礼节。
蒋娇娇有些犹豫。
若是平常,她可能也就忍忍陪着姚之如去了,可今日沈云如那里还有许多沈家的亲友之女,那也就是说她会见到更不想见到的人。蒋娇娇只要想到这点,就浑身都不舒服。
她只能对不起姚之如了。
“我想陪着我娘亲,”她说道,“你自己去吧。”
姚之如盯了盯她的脸色,见对方好像确实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样子,才略放了心,又道:“那我去了,你不许生气。”
蒋娇娇就道:“我不生气。”说完忽觉自己对这回答也不太能肯定,便又补了句,“但你不要在她那边玩太久。”
姚之如点点头,准备起身向长辈们告别。
谁知就在此时,一旁却忽地传来了“哎呀”一声惊呼,接着便是瓷盏碎裂在地的声音。
两个女孩子瞬间都被吸引了注意力。
事情就发生在蒋娇娇身边,她回过头,恰看见一个沈家的女使正蹲在她小姑姑蒋黎的面前,急急地伸手去提后者的裙摆。
地上散落着的茶盏碎片和一大滩水渍距离蒋黎只有咫尺之距。
“小娘子对不住,”那女使一边动作,一边慌张地忙问道,“可烫着了?”
蒋黎也是一时有些无措。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谁都没想到这女使在替她换茶的时候竟突然手里打了滑,茶盏掉下来时先是碰到了她的腿,茶水当时已经瞬间泼将出来,接着瓷盏便滚落在地,在她脚边乍然碎成了几片。
堂中众人纷纷应声将目光投了过来。
沈老太太见状也皱起了眉,唐大娘子身为主母更是当即直接开口斥道:“还愣着做什么?不赶紧领蒋家娘子去偏室整理更衣?”又吩咐自己的贴身女使,“去取些烫伤膏药来。”
蒋黎下意识站了起来,说道:“不碍事,不烫的。”
这是待客的茶水,烫自然是不烫的,温热正好,此时她的裙子虽被打湿了但在燃了木炭的室内却也尚不觉有凉意。但沈家这个女使的反应太快——或者说手太快,以至于她根本来不及避开,对方就像是生怕她被烫着似地,迫不及待地伸手提了下她的裙摆。
虽只是略略一提,而蒋黎的裙子也比一般制式的裙摆更长阔,但这一提,却已足够让她的双脚暴露于人前了。
蒋黎虽本能地觉得有些尴尬,但也并未太过在意。
然而让她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下一刻便有人当着堂中这么多双眼睛开了口。
“蒋四娘子,原来你竟不曾裹脚么?”说话的是沈老太太的娘家表妹,王老太太。
此时她这话出口,虽似不带什么恶意,但却充满了显而易见的新奇和讶然。
只听她接着又笑跟了句:“我瞧着你脚上那双鞋倒是也很精致,竟不比弓鞋少秀美,想来也是你们家那独一份儿吧?”
这话听着的确像是个无心人在有心地行赞美之事,可在场的所有人都并未顺着这话去附和赞捧蒋家生意做得如何如何,反而因此言不约而同地更集中将焦点落在了蒋黎的裙下。
虽然她的裙摆足够长阔,但在这一刻,这样的长阔本身就是一种异样。
仿佛不用谁说,所有人就都心知肚明了她的裙子为何是做成这样的款式。
恰在此时,不知谁半笑地说了句:“那倒是可惜都被蒋小娘子的长裙给遮住了。”
蒋黎举目望去,只见说话的年轻妇人正是某个官户的女眷,她突然不记得对方家里头该怎么称呼了,只大概晓得那里几个坐着的家里头官人都是沈主簿的僚友。
而周围的女眷也似是都在隐隐忍笑。
一阵无形的压迫感倏然于四面八方涌来,她甚至不敢去看郑家人此时的神情,霎时已面红耳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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