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娇娇有些愣愣地看着周围的大人,又愣愣地随之将目光转向了她小姑,当她看见蒋黎涨红了脸背着手在轻扯裙摆的时候,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又茫然地低头朝自己身上这条和小姑一样制式的裙子看去——还有,她自己晓得的,藏在裙摆下的那双脚。
金大娘子忽然站了起来,她含着笑,自然而然地上前一步把蒋黎挡在了身后,对王老太太说道:“老太太好眼力,我家阿姑最是疼爱这个幺女,自来什么都是可着好的给,别说是长裙绣鞋,就连她睡的床那也能躺三个人不嫌多,确然样样都是独一份,官人孝顺,自也是不吝花费。”
王老太太只呵呵地笑,如同寻常的疑惑得到了解答,并没有特别的表现。
而至于沈庆宗那几个僚友的家眷,则笑容有些牵强地转开了略带轻屑的目光。
沈老太太若无其事地开口说道:“快带四娘去更衣吧,天冷了,仔细着了凉。”
金大娘子便吩咐自己的贴身女使珠蕊亲自陪着蒋黎去了。
姚之如轻轻扯了扯蒋娇娇的袖子。
后者回过神来,想了想,对金大娘子说道:“娘,我和之之去沈姐姐那里坐坐。”
唐大娘子就叫了女使要带她们过去。
但才出了门,蒋娇娇便对那沈家的女使说道:“我去和小姑说一声,你带姚小娘子先过去吧,我晚些再到。”
姚之如本也是怕蒋娇娇在长辈们面前坐着再听下去不好,蒋家姑姑的尴尬是那般显而易见,就连自己娘亲段大娘子当时都没敢插话,这种时候她们做晚辈的也只能回避了。
因她不好陪着去看蒋黎,便只能对蒋娇娇道:“那你空了过来。”
两人在门前分了手,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蒋娇娇摸索着走到了福寿堂院北的廊屋外,听见里面隐约有人声,于是便敲了敲门。
隔了几息屋里才传来了珠蕊略带防备的声音:“是谁?”
蒋娇娇道:“我。”
门很快被打开了。
“大姑娘。”珠蕊伸手要牵她,“快进来。”
蒋娇娇自己跑了进去。
蒋黎正坐在椅子上抹眼泪,身上弄脏的裙子还没有换下来,室内没有烧炭取暖,此时在略显阴冷的气氛中那几片水渍更是显得尤其扎眼。
蒋娇娇抬眸直直盯着她小姑,没有说话。
蒋黎也没看她,只兀自无声地掉着眼泪,又无声地用手巾擦去,似是不想说话,又像是说不出来话。
“小姑,”蒋娇娇小声地问道,“我们穿的裙子和鞋子是不是不好?”
蒋黎一愣,然后强忍着泪意咬了咬唇,对她道:“不是。”
没有什么不好。她明明知道的,可还是忍不住觉得丢人,觉得委屈,甚至忍到最后到底是没忍住涌出泪来。
蒋黎既恨又怨。
恨那些多嘴的俗人,又怨自己不争气。
可越是想做出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她就越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当时周遭的目光,心中蔓延而出的羞耻感根本就不受控制。
几乎是刚一关上门,她就哭了出来。
蒋娇娇沉默着。
珠蕊劝道:“四姑娘,还是先把裙子换下来吧,小心受了凉。”
蒋黎此时也差不多冷静了下来,或者说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并没有时间在这里久留。
她必须若无其事地回到众人中间,正正常常地吃完这顿酒席,然后才能如愿回到家。
“你去找沈家的女使要些冷水来。”蒋黎深吸了一口气,吩咐自己的女使琥珀,“就说是见我皮肤有些发红,需要略敷一敷。”
她要尽快让哭红的眼睛恢复正常。
琥珀应下后便忙忙去了。
蒋娇娇在旁边静静看着,见小姑姑蒋黎重新换上裙子时又往下扯了扯裙摆,走路也明显比平时收小了几分步幅,她不由地也下意识扯了扯自己的裙子。
但好像还是不够长?她这样疑心着,忽然很想回家。
***
蒋老太太午觉才睡到一半便忽然醒了。
谈妈妈见她还没到平时的时间就要起来,忙一边招呼女使伺候着,一边关心地问道:“老太太这是发了梦魇?”
蒋老太太摇摇头:“梦魇倒不曾,只是莫名睡不踏实。”言罢顿了顿,问道,“黎娘呢?”
谈妈妈道:“老太太忘了,四姑娘还在沈家宴上呢,大席都开得晚。”
“哦,对,瞧着是我睡糊涂了。”蒋老太太笑了笑,由得女使秋桂扶了自己起来,正要往炕边去,便听得下头人来报说是家里人去完席宴都回来了。
这么早?蒋老太太不由有些诧异。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随后儿子、媳妇并女儿就都一起过来了欢喜堂,三个人更是一个比一个脸色不好。
蒋老太太觉得很奇怪,尤其当见到儿子世泽那明显压着火气的样子时,就更感不妙,于是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难道沈家席上出了什么事?”
金大娘子不好开这个口,蒋黎则垂着眸没有言语。
最后还是蒋世泽忍不住了,没好气地看了眼妹妹,然后朝母亲说道:“娘,今日阿黎在沈家那一众书香富贵女眷面前丢了大丑,我原先就说您不能这么纵着她,今日郑家妯娌也都在,回头这话一传回去,人人都晓得她没有裹脚了,只怕人家就算想装聋作哑都拉不下来那个脸面。”
就连蒋世泽自己都觉得有些丢人,更何况人家?
他不免怨怪蒋黎道:“别人家的小娘子都能裹,怎么就你不行?上至天家,下至市井富户,你瞧瞧人家那些女子,哪个没有婀娜姿态?你日日跟在你嫂嫂身边,看也该看得见什么叫女子之秀,往时我说的你们不听,现下非得让外人指着酸笑才晓得难堪。”
蒋黎低着头一言不发。
金大娘子出声劝道:“官人,那些人不过嘴上说说,其实本也不是人人都裹的,也没有什么。”
“你别只护着她。”蒋世泽道,“外面不裹的那些都是下户之女,既要谋生,也求不得什么好姻缘,她可一样么?”又想起什么,再道,“娇娇也拖不得了,人家沈家和姚家的小娘子早就裹了,她必得跟上才是正经。”
金大娘子还没来得及说话,斜刺里便传来了蒋老太太略显清淡的声音:“下户之女。那你倒是说说,我们家是什么户?”
蒋世泽一愣,转眸正对上母亲沉静的目光,不由心下微顿。
“因为我们家如今有些过人的资财,在官府的户籍簿里排得着上户,所以你蒋二老爷就忘了你父母是个什么出身,是么?”蒋老太太幽幽道,“还是说,你觉得你娘也是大脚,丢你的人了?”
蒋世泽哪敢接这个话,忙站起了身以示惶恐。
金大娘子和蒋黎也即跟着站了起来。
“娘,我不是那个意思。”蒋世泽自接了家主后就几乎没有被母亲教训过了,以至于顺风顺水之下他都快忘了他娘以前是个什么性格,此时当着妻子和妹妹的面,不免感到有些难堪,只能小心地辩解道,“您那时候要持家,我们都靠着您,怎么能一样呢。”
“那你先前说什么你讲的我们不听,你讲的又如何?”蒋老太太凉声道,“你成日里跟着那些士人子弟混,好的没见学几分,倒学了这些臭毛病回来。他们觉得女子脚小为美,今日你就要逼着你妹妹和女儿去裹脚,来日他们若觉得女子没有骨头最美,你是不是还要把你亲妹、亲女的骨头给拆了?!”
“好好的人,非得叫去受那个苦楚,是你有病还是他们有病?我看我最大的错处便是原想着两头折中,才放任着你给她们遮遮掩掩,不想却反倒成了她们当真见不得人一般。”蒋老太太一口气骂完了儿子,略停了停,又转头看向了女儿,说道,“人家合起来嘲你几句,你也就当真觉得自己不合常理,丢了人?这有什么好哭的。我若是你,方才你二哥哥说郑家那几句时就该怼回去,他们不敢娶就算了,难道我蒋氏女还怕嫁不出去?我就不信女子脚大还能把地给踩塌了不成!”
蒋黎望着母亲,早已涨红了脸。但这一次她却深知不是羞恼。
蒋老太太说完,就径自对儿子吩咐道:“两件事你们夫妇自去商量着办好。第一,我要办宴席请客,名目你去帮我想,反正办得不能比今日沈家大宴差。至于该请哪些人,莲华心里肯定有数。第二——”她看了眼女儿的裙摆,续道,“让人把黎娘和娇娇的裙子都重新做了,今后不许刻意给她们遮着脚。”
蒋世泽不由一愣。但他此时哪里还敢多话?只巴不得马上让自己脱离这被母亲训斥的尴尬境地,于是当即应了下来。
金大娘子也陪着应喏。
蒋老太太把蒋黎单独留了下来说话。
“过来吧。”她此时方放缓了语气,朝女儿伸出了手,“娘在这儿。”
蒋黎一听,瞬间就掉下了泪来,二话不说迈开脚步即奔过去扑进了老太太的怀里。
这是她今天在沈家的时候一直最想最想的事情。
蒋老太太一边轻抚着女儿的背,一边温声道:“你别怪娘,娘是真舍不得你疼。”
蒋黎点头,忍着哽咽应道:“娘知道我最怕疼。”
蒋老太太更蔼声地说道:“若是当真嫁不出去,娘养着你。”
蒋黎流着泪,无声地紧紧抱住了母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大脚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