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的忘性很大,睡过一觉,那点儿不安感就烟消云散了。赵轶醒得很早,外面从窗子的缝隙里透进来一些清明的天光,床上的另外几人都还睡着。“母亲……母亲……”他叫了两下秦有生,不得反应,自顾自地蛄蛹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却发现钱闲正睁着眼瞧他。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哥哥,长得白白净净的,十分好看,赵轶想亲近他,指腹在钱闲胳膊上点点点,又拿住钱闲散在枕头上的一小缕头发,在他裸在外面的肌肤上挠搔。反正任赵轶怎么闹,钱闲都安安静静的,眨巴了两下眼睛,竟又合了眼睡过去了。
“轶崽,让哥哥多睡一会儿。”秦有生抱他下床,赵轶回头,床上被子鼓鼓的地方仍然一动也不动。
今天天气很好,赵迹挑着糖砖桶出门去了。赵轶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秦有生有搬来两个板凳,冲屋里一招手,“来,闲儿。”她把花精油抹在黄木梳子上,十分有耐心地解着钱闲头上的发结,发根弄好了,发尾处又会缠住,她得时不时放下梳子,用手慢慢理顺发丝,再拿梳子一梳到底。
安静的小院里,日头也喧嚣。一不小心发丝崩断,秦有生松开按住发根的手,急急忙忙道歉:“对不起,闲儿,弄疼你了。”
“没事的姨母,不疼。”
赵轶团坐在地上眼巴巴等着去拾掉下来的头发,闻声抬头,看见钱闲不知盯着哪里,脸上十分平静。赵轶是信他说的话的,母亲做事从来都是轻轻柔柔。
手里攥着的发丝多了起来,赵轶含糊不清地数着,秦有生乐呵呵地纠正了几次,突然手下一顿,她道,“闲儿,你是不是还在私塾念书?”
“没有。”钱闲几乎是立即出口道,“已经很久没去了。姨母,我在家帮帮忙吧。”
“你陪轶崽去。”
赵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一抬头,茫然地看着两人。秦有生道,“轶崽也是上学堂的年纪了,你陪他去好不好?一路上有个伴。”
钱闲问,“夫子收钱吗?”
“是个老先生,以前你姨父也是去他的私塾念书的,人很好,送一些米肉,就能跟着去听讲了。”
钱闲视线落到赵轶身上,赵轶读不懂他的眼神,也没那个想法去懂,只是听到母亲又有些自怨的声音,扭脸开心地伸手去接那扯下来的断发。
一天的时间那么漫长,赵轶野心极大逮了只蚂蚱,不一会儿又害怕,松开手,小东西展翅飞走了。他不声不响,看表哥拿锉刀除草,肚子饿了,就有饭香飘进鼻子。
“吃饭了!”母亲一喊,赵轶丢了手里的杂物就往屋里跑,只听后面传来一句平平淡淡又陌生的“轶崽。”是钱闲在叫他,这还是赵轶第一次听他这样叫,“我们先洗手再去。”
赵轶回头看一眼秦有生,母亲端着瓮锅微笑道,“跟哥哥去啊。”
钱闲撸起袖子,舀了一瓢水倒进盆里。赵轶注意到他手腕上那个黑珠子,立马收回目光,将手伸进盆里,随便摸了两下水打算了事,然后就被钱闲捉住,用沾了水的帕子擦了好几遍。
赵轶不敢和他说话,有时偷偷瞄一眼。钱闲不爱说话,也不看他。
晚上秦有生和赵迹说起去学堂的事,赵迹也很高兴,他摸了摸钱闲的头,“多认些字总是好的。”
“我也去。”赵轶突然出声,吸引了三个人的视线。
“是一起去呀。”秦有生回。
“那我没有新衣裳呢。”
赵迹笑呵呵道,“衣裳过段时间再给你做,不过,等上学那天会给你买一把伞,怎么样?”他说的是那把青虬小伞,秦有生和他提及过,巷子里卖伞的年轻人十分懂得小孩子的心,让赵轶把玩了许久,但是秦有生没有答应买。
“好。”赵轶早就不记得什么伞,只晓得自己也有新东西了,便顺口应下来,秦有生抚抚他的背,柔柔笑着什么也没说。
几天下来,赵轶已经习惯了家里又多了一个管教自己的人,钱闲总会面无表情地叫他,然后领着他去干正确的事情,赵轶也很听话,跟在钱闲身后转悠。这天赵迹没有出摊,中午便赶了回来,神色有喜,和秦有生道,“妥了。翻了黄历,十四是个好日子,和师父说好了去学堂拜学。”
啪——
一根木头从中间劈成了两半,钱闲被斧子的重量带的七晃八歪。秦有生两人闻声起身,见窗子外钱闲弯腰拾起半圆形木头,高高举起斧头又劈下去,赵轶将砍好的木头捡了堆在一起。
场面很是惊心动魄,赵迹赶紧出去帮忙。“我来吧,你们出去买点东西回来。”
赵轶问,“我们出去吗?”
钱闲的视线在两人之间一扫。
赵迹道,“是啊,你跟哥哥两个人去。”
“好。”
赵迹给了钱闲一个小布袋,一旁的赵轶望着,赵迹又从怀里摸了枚铜钱给赵轶。
父亲的交代有钱闲应着,赵轶全然当个小哑巴。到了话尾,钱闲看他一眼,赵轶还不知所以然,手就被牵住了。
赵轶捏着一枚铜钱,另一只手被钱闲牵着,在并不吵嚷的街道上买了宣木板,一张纸。父亲要他们买的东西已经买完了,钱闲却拉着他往街口去,左拐右拐,走了好一会儿,走到刻着“敬天街”的街门,赵轶不认识,只觉得这里人很多。钱闲拉着他去了一处酒馆,有个肩上搭着白巾子的人撑在柜台里,上下打量赵轶一眼,冲钱闲摇了摇头,“你去林场去了没有呢?”
“没去成。”钱闲语气淡淡的。
“那里不行,得去渡口瞧瞧。”对方十分了然的样子,请他们喝了水。钱闲又拉着赵轶原路返回,“轶崽,我们今天去街上干什么了?”
赵轶不解,“买宣木板去了呀?”
钱闲嗯一声,叩了叩自家的院门。
十四号那天下了雨,赵轶撑着新得的小伞和钱闲一起去学校了,钱闲对着老先生一步一叩到了人跟前连叩三个响头,赵轶按照钱闲说的只最后跟着叩了一首。
“学生钱闲、赵轶见过夫子。”钱闲郑重的声音显得更加疏远了,赵轶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一步一叩是黎靖那边的辞谢礼啊,好孩子。”老先生拉他们起来,“拜过师就算入学了,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学堂很小,却有四面窗子,大开着,屋内十分明亮,听得见风吹窗外的翠竹簌簌的声音。桌子有些掉漆,赵轶盘坐在土褐色的蒲团上,摇头晃脑跟着老先生念,“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钱闲把字拿碳写在纸上,又教赵轶一笔一画地在宣木板上写了。先生见了,摸着胡子问,“留一份作记,可是赵生教你们做的?”
“是。”钱闲道。
“字写的这样小,是想多记些?”
钱闲又道是。
先生摸着胡子走了。
赵轶看了看自己七扭八歪的鬼画符,悄声问钱闲,“哥,夫子是怪你字写的太小了吗?”
钱闲只道,“没事的,别担心。”
赵轶很信他,钱闲总是被父亲母亲夸奖,在赵轶的念头里已经可以这样认为了——他根本不用弄明白事情,只要跟着哥哥做,一定不会有错的。
没成想下学后,先射高单叫他们到侧屋去。有人道,“坏了,夫子怕是要考你们今日的课学了。”
“不怕,我学的很好。”赵轶自信满满拿着宣本给他们瞧。
钱闲瞥了眼那上面依旧斑驳的痕迹,又看赵轶的笑脸,不是很能讲得出话。
同窗们霎时无语,继而伸手道,“……擦帛拿来。”
钱闲会意,立刻道,“今天我们第一次听讲,万不可作假。各位好意,多谢了。”
两人和众人作别后往侧屋去,屋子开着窗,但方位不是很好。赵轶一眼觉得很暗,不过好在养着一些花草。
“夫子。”钱闲站在门外道,赵轶有模有样学着拘礼。
夫子让他们进去,给了他们一些杂纸,纸张很厚,草屑还粘在上面。夫子道,“不是什么好物,用作练字也够了。”
赵轶满心欢喜,钱闲却没忘了礼仪,“谢夫子。”
夫子朝他们道,“去吧。”
两人抱着杂纸一前一后出来,同窗们关心来问,“夫子说了什么没有?”
“没说什么,给了我们纸练字。”赵轶高声答。同窗满脸同情,拍拍他的肩,“夫子是好意。”
“我知道。”赵轶仍然兴高采烈。
钱闲四下一扫,屋子里几乎没走几个人,“不是下了学吗,怎么都还留在这里?”
有人小声回他道,“沈氏书院也下学了,我们要避着他们。”
“谁?”钱闲打探问,“为什么要避着他们?”
那人抿了抿嘴,面露难色。旁边躺着的一个人放下挡脸的册子,坐起来压低声音道,“那书院是咱们县县官沈大人亲自操办的正经书院,学生都是敬天街那边的子弟。旁的话不用讲,你们只要知道他们不待见我们就好。”
最先回话的那人唏嘘道,“听说以前咱们这儿有个学生撞上他们,被生生打去半条命,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打去半条命?”赵轶疑惑问。
两个人一齐把食指竖在嘴上,“嘘——”赵轶被吓得一抖,宣纸本掉到地上,听见那些人讲,“传出去被听到就不好了。”
“那,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家?”钱闲问。
“晚半个时辰。”“回家的路上务必小心,若是碰上了,不该看的不该听的都不要做。”“明哲保身。”“对。”
赵轶闻言撇撇嘴。
钱闲皱着眉,说了句,“多谢。”
赵轶被拉着又练了一遍字,等人都走光了,钱闲才收拾东西,对赵轶道,“走吧。”
赵轶等着钱闲把门窗关上,“哥。”
“嗯?”钱闲伸手牵他。
“你怕吗?”赵轶牵钱闲的手更紧了一些,“那个半条命的人,我好怕。”
“那意思是人被打出毛病了,不能再来学堂听讲了。”钱闲解释完,看赵轶一眼说,“我也怕,怕我们成那样,尤其是你,姨父姨母会心痛死的。”
赵轶又问,“那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是不是不做他们讨厌的事,就不会被打了?”
“总是有一些原因的。”钱闲反握他的手,“没事的,有我在呢。哥哥会看着你。”
赵轶看着钱闲坚定的眼睛,终于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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