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生入耳肤血寒,惨气中人肌骨酸。
在舒怀玉的记忆中能将丝竹之音奏得如此杀气腾腾的,只有那把名为「忽雷」的琵琶……那把属于大师姐宋弦的琵琶。
“怀玉,你可知五音为何?”苍色衣裙的女子垂首拨弄着怀中琵琶,不咸不淡地问道。
那时舒怀玉还只有十二三岁,是个如假包换的真小孩,她用尚且稚嫩的嗓音脆脆地答道:“宫商角徵羽。”
宋弦接着问道:“很好,七音呢?”
舒怀玉依旧答得很快:“再加上变宫、变徵。”
“十二律?”宋弦依旧提问,眼神中却渐渐泄露出一丝幽怨。
“嗯……”舒怀玉抓了抓头发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将师姐为她挽的漂亮发髻揪得七零八落,“啊!黄钟、大吕、太簇……无射、应钟。”
“善。”宋弦轻拢四弦,一阵清脆乐声澹澹泻出,犹如佩环相撞,又似玉珠落盘,一曲终了,她抬头微笑着看过来,舒怀玉却觉得师姐头顶笼罩着一朵乌云。
“音律倒是懂得清楚……”师姐的眼神逐渐危险起来,指着舒怀玉面前崩了三根弦的古琴和断成两截的玉箫气得发抖,“可这弹的吹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舒怀玉当机立断扔下惨遭毒手的丝竹管弦拔腿就跑,边跑边想——谁让她的妖修朋友昨日便约她一起征战归墟后山,只能出此下策来了个魔音贯耳,唉,师姐要怪就怪那条蠢蛇吧。
“舒怀玉你给我站住!”宋弦飞快地拨弦,一道道饱含风雷之势的音波骤然飞出。
“今儿依旧恁地热闹非凡——”一个与宋弦年纪相仿的俊逸青年正悠闲地转悠过来,捏着戏腔开了个嗓,看着鸡飞狗跳的二人眉眼弯成了两条月牙。
来的好不如来得巧!
“师兄,对不住了!”舒怀玉飞快地往那人身上一蹦,泼猴似地环住他的脖颈荡到对方背后。
“师姐,你就别逼着她……啊啊!啊!”忙着当和事佬的师兄很不幸地正巧被一道雷光劈中,瞬间怒发冲冠,就连头发尖都耸立得笔直。
“祁念你个碍眼的给我闪开,要唱别在我这唱!”宋弦一把将“焦头烂额”的倒霉师弟扒拉到一边,抡起琵琶就往舒怀玉身上招呼,“我今天非逮住这个小崽子不可!”
舒怀玉今日大开眼界——当乐修真是好,乐器不仅可以音波伤人,情急之下还能用来砸人。
果然,自家师门并不存在窈窕淑女。
“哎,师姐消消气嘛,怀玉你也别闹……嘎啊!”
所谓“乱拳打死老师父”,在师姐的暴击之下,忙着和稀泥的祁念躲闪不及,被一琵琶砸晕过去。
舒怀玉已经趁乱跑出去老远,回身朝宋弦促狭一笑,“师姐,告诉师父,我今晚不回来吃饭啦!”
言罢,舒怀玉便随手扯了根发带给散乱的头发绑了个高马尾,一长一短的发带惨不忍睹地在身后飘扬,她眨眼工夫便跑得无影无踪,徒留师姐在原地咆哮如雷。
如今想来,要是当时能安安静静跟师姐学几首曲子就好了,缅怀故人时还能弹上一曲聊以安慰。
方才那阵琵琶声宛如飒飒风雷骤然绽开,那是忽雷的乐声,她绝对不会听错。舒怀玉心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说不定呢……说不定当年那两具灵骨只是为了将她引出而故意制造的假象。
学宫术院的几位先生正带着修为稍高的弟子与钦天阁的修士战在一起,修为普通之人便去保护文院弟子与学宫典籍,灵力、剑气、符咒、铭文、满天乱飞,场面之混乱比起点苍山那场动乱有过之无不及。
东隅学宫重修心,并不强调弟子修为,出窍修士算上宫主也不过两三名而已,能跻身于六大门派之中多半是因其桃李满天下。桑景榆本有接近出窍后期的修为,可当年被沈明澈所伤后修为倒退许多,勉强和小先生打个平手。
舒怀玉此时寻人心切,也顾不得管桑景榆的死活,循着那乐声风驰电掣,一路上手起剑落砍了一群钦天阁的拦路杂兵,就连眼睛都没眨上一下,周身缭绕的寒气将她衬得宛如一尊脱胎于冷铁的杀神。
琵琶声的源头处,一群钦天阁修士正维持着一个繁复阵法,那笼罩着东隅学宫的庞大结界便是由这阵法产生,阵眼处一个身披黑色斗篷头戴兜帽的修士抱着琵琶背对着舒怀玉。
舒怀玉远远看见那人,心中方才升起的炽热雀跃一点点冷了下去,但来都来了,她不见棺材不落泪,非得看看那人究竟是谁。
舒怀玉能动手的事情从来不动口,人还未至起手便用孤烛残雪以穿云裂石之势横荡而出,那些守阵的修士还以为她和东隅学宫是一伙的,连忙分神抵挡,灵力屏障与势如破竹的剑气相撞,龟裂出细细的纹路。
“多谢道友相助!”前来破阵与钦天阁修士纠缠在一起的学宫弟子因舒怀玉这突如其来的一剑骤然轻松不少,还没等他们谢完,舒怀玉剑锋一转骤然变招飞花穿庭,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刺向屏障薄弱处。
雪白剑光随她心念而动骤然收束成一线,纤细到极致也凝练到极致的剑气如一根银针般直直插入灵力屏障,将其撕开一道狭长的口子。屏障被修复完好只需不到一息的功夫,可她动作迅疾如电,抓准那个空挡便闪身进去。
舒怀玉的速度实在太快,那些结阵的修士背后空门因此毫无防备暴露出来,就当他们心中大骇以为要腹背受敌时,舒怀玉却既没有追击也没有破阵,反而落下一道更为坚实的灵力屏障将自己和阵眼之人笼罩其中。
屏障隔绝视听,守阵和破阵的修士都傻眼了,愣是没搞明白这不速之客究竟是跟谁一伙的。
屏障内,黑衣修士注视着舒怀玉厉声道:“你是何人?”
低沉的男声与陌生的语气打破了舒怀玉最后一丝幻想,但那人手中的琵琶是忽雷绝对没错,她眼神中的冷意毫不掩饰地倾泻而出。
舒怀玉没有应他的话,剑尖自下而上划出一个半圆,宛如一轮弯月,黑衣修士的反应也极快,符咒如雪花般从他斗篷中飞出,配合着乐声在空中瞬间结成一个繁复阵法,正面迎上月满虚庭的剑气,而后双双泯灭。
“风雪剑?你是昆仑剑阁的人?”黑衣修士颇为惊诧。
舒怀玉眼神微凛,昆仑不问世事多年,能从一招半式认出风雪剑的除了各派掌门外寥寥无几,刚刚她与这黑衣修士辄一过招便觉察出此人修为隐隐压自己一头,莫约已经到了凝神圆满。但本着不能给顾盈然带来麻烦的原则,舒怀玉已经打定主意要杀了此人。
她依然缄口不言,出剑速度却越来越快,几乎只能看见道道残影,大道三千,剑修一脉是其中最凶悍、最能打的,越级挑战也是常事。既然被识破剑法她也不再掩饰,风雪剑萧瑟寂寥的剑意铺天盖地般朝那人席卷而去,将他宽大的兜帽掀起。
霎那间,舒怀玉终于看清了那人隐藏在阴影下的面容——在情理之中却也在意料之外。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难以遏制的滔天杀意便如惊涛怒浪般自周身涌出,就连那黑衣修士也被惊得瞳孔骤然一缩。
那张脸不是宋弦,却也是一张舒怀玉此生无法忘记的面容。那日归墟出事时,六门修士在东境围杀堵截,而拦住她与师兄师姐的就是此人。
宋弦和祁念只给她留下一句“别回头”,那时舒怀玉却没想到,这句话最终成为了他们的遗言。
那是舒怀玉第一次逃跑,她自认为也会是最后一次。
舒怀玉当初逃亡时用了易容,六门修士并不知晓她相貌,那黑衣修士只觉得她的杀意来的莫名其妙。虽然诧异,那人反应却丝毫不慢,指尖在琵琶四弦上一拨,身体骤然化为漫天符咒避开舒怀玉的剑锋,重新在不远处凝成实体——看来此人不仅通晓音律还颇善符咒之道。
认出那黑衣修士后,舒怀玉不再用风雪剑,招式陡然一变,是宁晏清所传剑法第四式「万取一收」中的「无常」。世间万事万物无不处于变化之中,浮云如白衣,斯须变幻如苍狗,上古亦有先圣曾见沧海三为桑田,一招「无常」便是对此道的阐释。
黑衣修士形迹莫测,可配合乐声化身符咒,可无常剑气来去亦没有定数,舒怀玉修为虽逊色一筹但剑法纯熟精妙,与那人焦灼在一起竟也丝毫不落下风。
不出十息两人已经过了几十招,黑衣修士身上被凌厉剑气划出数条血痕,舒怀玉嘴角也溢出一抹鲜红。
那人看出舒怀玉有越战越勇之势,便打算仗着修为速战速决,他正偏头躲过舒怀玉一道剑气,指尖琵琶曲调骤然一变,黑色斗篷突然化为成百上千只墨蝶将她包裹其中。
电光石火间,舒怀玉凭借对危险的本能直觉,灵力遽然在周身收拢,护身禁制形成的瞬间,墨蝶翅膀上流动的铭文瞬间大亮,然后宛如飞蛾扑火般轰然炸开,剧烈的冲击将笼罩着二人的屏障都震得摇摇欲坠。
黑衣修士放出神识去探,却只察觉到一丝极微弱的气息,他心里稍稍松了口气,抬手挥出一股劲风吹散烟尘,只见一人满身血污地蜷缩在墨蝶爆炸形成的深坑中。黑衣修士颇为谨慎并未走近,袖口飞出数张符咒准备给她最后一击。
可就当符咒上的铭文即将落在舒怀玉身上时,她的身形却骤然消散,化为缤纷桃花款款落下。黑衣人察觉不对,刚要用灵力凝成屏障,却蓦地吐出一大口血来——纷落的花瓣不知何时化为无数锐利剑气将他的身体捅成了筛子。这一击过后,舒怀玉先前落下的灵力屏障再难以为继,轰然碎成漫天光点。
舒怀玉从花海中走出,她耳膜被方才的爆炸震伤,两道蜿蜒血迹顺着雪白脖颈从墨发间淌下,她伸手在耳朵上抹了一把,果不其然摸到一手鲜红,但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随手在衣摆上将掌心血迹蹭去。
刚刚还活蹦乱跳的黑衣修士瞪大眼睛躺在血泊中,神魂倏地消散了,他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仍保持着这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桃花被他的鲜血浸染却显得更加艳丽。
方才那一招是「落花无言」的「若梦」——如梦如幻如泡影,一切所见皆为虚妄。既然是看着她长大的师姐,舒怀玉理当用本门剑法祭奠。
她看也不看那人的尸身,冷漠地径直走到他旁边捡起血泊中的琵琶,用衣袖郑重拭净血污,小心地收到储物的白玉铃铛里。
仿佛在进行一场迟来的珍重告别。
杀生入耳肤血寒,惨气中人肌骨酸。——《五弦弹》白居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血染桃花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