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突发恶疾

东隅学宫的烂摊子以宫主桑景榆殉道而告终,朝堂之事有长阳公主从中周旋,倒也不必担心被牵连的文院弟子性命。舒怀玉从桑景榆那里得知了想问之事,自觉可以功成身退,便和沈明澈一同与裴知春告了别。

待到行至仙驿,舒怀玉按住沈明澈肩膀用灵力给他传音:“去哪?”

沈明澈惊诧地眨了眨眼,“小仙君如今还会问我的意见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舒怀玉之前向来我行我素,就算跟着沈明澈也是为血誓所迫,捏着鼻子“忍辱负重”,这会儿主动问他简直让沈明澈啧啧称奇。

舒怀玉听不太清,但直觉沈明澈没说出什么好话,便冷冷给了他一记眼刀。

沈明澈一点也没生气,反而满心欢喜地跟鸟雀似的围着她转圈,转得人家眼花缭乱烦得不行,他终于晃晃悠悠转回舒怀玉面前,无意间瞥见她锁骨下方那颗血誓凝成的鲜红小痣,凤目一弯笑道:“看见没,要不是本公子当时退一步海阔天空,你就跟桑景榆一样,嘎嘣,没了。”

沈明澈生怕舒怀玉没理解他的意思,还不辞辛苦地从储物戒中拿出纸笔将这句话写出来怼到她面前扇呼得哗啦作响。

于是,“嘎嘣”,舒怀玉回敬了他一肘子。她觉得沈明澈简直没脸没皮,干了这般缺德事还好意思如此理直气壮地耀武扬威,她刚对这人有所改观,他便马上要给人现出原形好好瞧瞧。

沈明澈“嗷”了一嗓子眼泪汪汪地弯腰捂着肚子,“肋骨……断了,仙君饶命。”

他惯会作天作地,装可怜简直信手拈来,可偏偏舒怀玉此时瞧见他那张血色寡淡的脸,羽睫微微颤了颤,竟也没计较他是真疼还是装疼,只是再度平静问道:“去哪?”

沈明澈非常擅长拿捏别人的底线,这次很乖地没有接着作妖,在纸上规规矩矩写道:“先回南境一趟。”

他顿了顿又在纸上补充道:“我的住处。”

***

姓沈的奸商先前在琳琅斋赚了好大一笔黑心灵石,再度很奢侈地包下一整辆舆轺,现在正翘着二郎腿仰在软榻上吃水果,那吊儿郎当的纨绔样灵驹瞅见都得气得踹他两蹄子。

雅间很大,舒怀玉坐在远处的蒲团上静坐冥思,眼不见心不烦。

只是烦人精之所以烦人,是因为他会主动找上门来,舒怀玉刚闭目调息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鼻息间的檀香味便由远及近,她继续闭眼权当沈明澈是个长腿的香炉。

只是又过了一会儿,舒怀玉便感觉到自己耳边发丝被轻轻拨动,她晃了下脑袋,睁眼就见沈明澈笑眯眯地盘膝坐在面前,正用修长手指撩起她耳侧的头发。

她冷冷看了沈明澈一眼,言简意赅道:“爪子。”

言外之意——再乱玩小心我给你剁了。

剑修身上多少都带点戾气,舒怀玉本人更是宛如一柄行走的利剑,沈明澈被她眼神盯得手腕一凉,赶紧将爪子抽回来,委屈巴巴地开口道:“我给你看看耳朵上的伤。”

“不必。”舒怀玉淡淡回道,她小时候几乎日日跟后山的妖修打架斗殴,呃不,是切磋交流,满身伤滚得跟泥猴似的回去简直是家常便饭,挨一顿训后丝毫不妨碍第二天接着疯跑,何时也没这么娇气过。

沈明澈像是怕舒怀玉怀疑他的诚意,又连忙信誓旦旦道:“本神医药到命……呸,药到病除!”

舒怀玉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张苍白的脸,估摸着是在想怎么先下手为强把眼前的冒牌神医给“命除”了。

于是,舒怀玉闭上眼不再理他,沈明澈也不管她能不能听清,自己跟个八哥似的逼逼叨叨唱独角戏,一炷香过后,姓沈的八哥终于将舒怀玉叨叨得忍无可忍,她沉着脸拂衣起身去其他雅间呆着。

“帮我关门!”沈明澈坐在地上懒懒地对舒怀玉做了个再见的手势,屁股都不愿挪一下地方。

听到“嘭”的摔门声后,沈明澈就像是了却一桩心腹大患似的,全身脱力顺势一歪倒在地上,一个鸽子蛋大小的晶莹石头顺势从怀里掉出来,滚落到一边,他身体骤然紧绷,十指紧紧抠着地面,浑身上下不住地发抖。

是疼的。

沈明澈内府当年几乎被完全损毁,根本难以周转灵力,方才在东隅学宫强行用照君破开足有出窍修为的桑景榆识海后,体内不受控制的灵力便开始肆意冲击经脉,他能不动声色地忍到现在已是极限。

这人看着脸皮厚如城墙,但也从来不愿将自己的脆弱暴露在人前。

让舒怀玉看到更不行。

胡思乱想间,沈明澈像只死猫一样蜷缩在地,鲜血源源不断地涌上喉咙,将他呛得死去活来,每咳一声五脏六腑都疼得要裂开。

忽然,雅间的门被人一把推开,沈明澈浑浑噩噩间感觉有只手穿过他的头发将他后脑轻轻托了起来,鼻息间除了血腥味多了一缕淡淡的寒梅冷香,一股无法名状的难堪瞬间涌上心头,沈明澈有那么一瞬间恨不得自己现在就死了。

舒怀玉跪坐于沈明澈身旁,神情间完全没了高山霜雪般的冷漠淡然,紧咬着嘴唇说不出话。

人非山川草木,她就算面上再冷,胸腔里跳的也是一颗活生生的人心。

舒怀玉在东隅学宫时便觉得沈明澈的脸色差得吓人,身上又出奇地烫。从进入仙驿开始这人就使出浑身解数作妖想把她气走,她想看看此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便假意离开,没想到却……

看见他这副样子。

沈明澈自以为坚不可摧的伪装,其实就如一张薄薄的窗户纸,一戳就破。

舒怀玉将手搭在沈明澈腕上去探他的脉门,可刚一捉住那爪子自己却先一哆嗦——方才,他十指因疼痛难忍在地上抓挠,好几个指甲已经裂开,指尖一片血肉模糊。

明明几乎意识不清,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他却仍断断续续道:“无、无事……过会就好了……”

舒怀玉实在看不下去沈明澈这副逞强的样子,索性一搂膝弯将他打横抱起来,只是沈明澈虽然瘦但身量实在很高,舒怀玉才堪堪到他的肩膀,这样一抱他的衣角就直接垂到了地上。

一个姑娘横抱一个高个男人,这场面简直滑稽得有点惊悚,舒怀玉觉得自己仿佛抱了根柱子。

这时,姓沈的柱子垂在身侧的手忽然有气无力地扒拉了一下舒怀玉的手腕,她一惊——

这人都虚弱成这样了竟还不顾死活地用灵力给她传音。

“衣服……拖地了。”

舒怀玉此时坚信,沈明澈不仅身体有病,脑疾更是病入膏肓!

她憋着一肚子气在沈明澈雪白的衣袍上狠狠踩了一脚,抱着他一声不吭地走到雅间内的软榻旁,本想将这用命作妖的玩意儿砸床上算了,但转念一想,却又真怕将这半死不活的人摔得一命归西。

沈公子的命金贵,她赔不起。

舒怀玉强行忍住内心纷乱的情绪,将沈明澈轻轻放到软榻上,而后再度捏住他的手腕。

既然沈神医出师未捷身先死,她就凑合死马当活马医吧。

舒怀玉这赶鸭子上架的大夫刚将灵力探入沈明澈体内就被这具身体的破败程度吓了一跳,他十二经脉均有多处皲裂,像是被强横的灵力乱流常年蹂躏过,而更为恐怖的是这人的内府———

几乎全毁。

内府是修士灵力运转的中枢,也是最关键、最致命之处,若是某条经脉受损,灵力尚可以绕道而行,可内府重伤就相当于凡人捣毁心脏。舒怀玉甚至觉得沈明澈能以这副身躯活到现在简直就是奇迹。

内府的问题一时解决不了,舒怀玉只能先治标不治本将沈明澈这一身乱窜的灵力安抚下来,她凝神将更多灵力自手腕注入他体内,刚想沿着经脉深入却骤然受到一股更为强横的灵力阻隔——

那是沈明澈的本源灵力。

“别忙活了……我修为是出窍圆满……你压不下去。”沈明澈的声音顺着那股灵力传来。

“别传了!”舒怀玉照着他那白皙的爪子抽了一巴掌,她向来就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倔强性子,就不信还治不了这人了。

或许是真的没力气了,沈明澈索性抱着一副治死了也不用赔的心态随她折腾,半昏迷半清醒间,染血的唇角竟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舒怀玉不懂,这人都半死不活了竟还有心情嬉皮笑脸。

沈明澈笑起来自然是极好看的,舒怀玉第一眼见他时便觉得此人足以去祸国乱朝,只是由于后来种种经历,那明媚笑容在她看来简直可恶至极,可如今不知是不是他唇角沾血的缘故,那温和笑意竟显得无比刺眼,让舒怀玉不忍再多看一下。

她强行定下心神,在自己体内运转起本门功法,极寒灵力在法诀引导下于十二经脉中滚滚流淌,周转过全身关窍大穴。磅礴的灵力起初犹如忘川洛水发源于巍峨雪山,欢快而生机勃勃地由内府流入主脉,接着像大江大河般在夜以继日的修行里被拓宽的经脉中呼啸而过,而后逐渐收缩进入支脉,最后凝实到极致宛如利剑出鞘一样自指尖倾泻而出,注入沈明澈的经脉里。

也倒是奇了,不知是不是师门功法的奇效,这回她的灵力进入之后,属于沈明澈的本源灵力与之僵持片刻后竟不再抗拒,任那股寒凉灵力长驱直入。撤去防御之后,沈明澈的灵力竟和他本人一样明媚温煦,仿佛不寒杨柳的惠风,亦如润物无声的春雨,和舒怀玉的极寒灵力交汇交织,隐隐有将那彻骨寒霜消融的趋势。

舒怀玉凝神驱使自己的灵力一寸寸在沈明澈的经脉中深入,将他横行的灵力一点点安抚下来,再如涓涓细流般汇入满是裂纹的经脉中。这极耗心神的工作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沈明澈全身灵力方才平息,灼热的体温也渐渐消退下去。

舒大夫虽然暂时妙手回春,但内心却并没有轻松分毫,折腾了一番过后她更加清楚沈明澈如今的身体状况……简直惨不忍睹。亏他还能整日没心没肺地张个大嘴哈哈哈。

她不禁想起两人血誓的三年之期,当时还一直纳闷为什么是三年……

以这人现在的残烛之躯,三年,也差不多了。

思至此处,舒怀玉心里忽然激灵一下——我管他死活做什么?

她不禁自嘲,自己一向独来独往,偶然有个不速之客作伴,短暂同行一程反倒还真眷恋上这种感觉了。

舒怀玉不断告诉自己这种状态非常不妙,她一直觉得自己一往无前、所向披靡的底气正是了无牵挂,生怕一旦有了惦念就会为其所困,作茧自缚。

她不想这样。

她坐在床沿垂眸看着沈明澈,他鬓角墨发先前被冷汗打湿,胡乱黏在煞白的脸上,薄削的嘴唇血色寡淡,浓密如鸦羽的眼睫随着呼吸微微颤动,明明如此脆弱,她却一点也不觉得此人弱小可欺,反而……

强大得可怕。

舒怀玉眸光几度闪烁,最终还是捏起沈明澈的手腕,将灵力再度探了进去,这回直奔内府,她倒是想看看这人当年究竟是如何大难不死又撑过这几十年的……

说不定能寻出个办法来。

她再次运起本门功法,沈明澈的灵力已习惯那股寒凉之气,乖乖从经脉中让开路来,极寒灵力从主脉一路探进残破的内府,舒怀玉摸索了一会儿却惊讶地发现那些支离破碎之处竟被细小的铭文巧妙地勾连在一起,勉强维持着生机。

她正要再仔细探查一番看看是何方高人所为,辄一深入去寻那支撑铭文的灵力根源,就忽然呆住了,平静无波的心湖之下骤然翻起汹涌狂潮。

那灵力舒怀玉再熟悉不过了,曾于幼时救她于水火,又接引她入这漫漫仙途。

是她师父,宁晏清的灵力。

沈明澈:嘿嘿嘿她心疼我了。

沈明澈你知道吗,你边吐血边傻乐的样子真的有种“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一言难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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