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神归位的瞬间,舒怀玉骤然睁开双眼,沈明澈正跪坐于地虚虚扶着她的后背,仿佛怕冒犯似的,都不敢抱实了。
“你的耳朵……”他垂眸看见舒怀玉一直蜿蜒到脖颈的血痕,蹙眉要拨开她墨发查看。
舒怀玉多年不曾与人举止如此亲密,立即反射般地捉住了沈明澈的手腕,却发现他的手不正常地发烫。
沈明澈无法动用灵力,而方才却强行破开桑景榆的识海……
舒怀玉刚要去问却见对方目光闪烁,他立即迅雷般地抽回了手,缺乏血色的脸倏地一板,故作凶狠道:“仙君神通广大,天地间来去自如,自然也不用管后边有人找得辛苦。”
舒怀玉通过与沈明澈相处的这段时日已渐渐摸清楚他的狗脾气,这人但凡流露点真心实意,不是非要说得天花乱坠就是要变着法作妖,简直幼稚得……
有点可爱。
现世和方才在桑景榆识海中不同,她耳膜被震伤,周遭一切声音都像是在水里一样,根本听不真切。舒怀玉大概从沈明澈的唇形和反应猜出他许是在关心自己,便从地上站起身,淡淡道:“无事。”
舒怀玉对自己受伤丝毫不上心的态度让沈明澈很不满意,他一边将储物戒翻得乱七八糟给她找药,另一边还不忘接着作天作地逞口舌之利,“哦是吗,仙君真是厉害,修成了刀枪不入的不坏金身也不告诉我一声。”
舒怀玉虽然听不太清,但大致从神色和唇形看出这人鸟嘴里没吐出什么象牙,这种受伤后被指着脑门数落的经历既熟悉又陌生,恍然间她仿佛有种回到师门的错觉——逞勇斗凶后满身狼藉地挨骂是她少年时代的常态。
她难得有些心虚地补充了一句,“放着不管过一两天也会好。”
沈明澈似乎还不放心,继续追问道:“桑景榆找你干什么?”
舒怀玉听不清他说的什么玩意儿,只从他口形中依稀分辨出一个“桑景榆”,她摇了摇头,将目光投向那打得地动山摇的三个人。
桑景榆神识也从自己的识海中回来,同样凝视着那三人,因为破了血誓他的身体濒临崩溃,但不知是否是错觉,舒怀玉好像看见他嘴角流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意。
桑景榆启唇吟诵道:“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闻道秘法时限将至,他全身气息变得异常紊乱,嘴角不断涌出鲜血,突然间,他抬手在学宫上空落下一层屏障,而后周身灵力倏地一滞,又飞快收缩凝实。
舒怀玉瞳孔猛地一缩——这人是要自爆内府和他们同归于尽。长离和钦天阁的那两人也都因桑景榆此举吃了一惊,刚刚还打得你死我活的三人骤然分开。长离飞快地从空中落下,背后火红的羽翼瞬间撑开长大数十丈长,如垂天之云般将整个学宫笼罩其中。
季月章将灵力收拢在身边,银白文字组成的屏障宛如篇篇华章,他咬牙切齿地指着桑景榆鼻子骂道:“你你你,你个老疯子!”
“实迷途之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桑景榆依旧充耳不闻,身形瞬间掠至钦天阁那两人的护身屏障前,凝实到极致的灵力以他为中心以山崩海啸之势扩散开来。
佩剑朝露被巨大的灵力冲击震成碎片,就如它的剑铭一样消散在耀眼光芒中。
桑景榆留恋地向下方的学宫看了一眼,用灵力裹挟着一张薄纸送给长离,最后轻轻合上了眼——
晚景桑榆,愿为东升旭日燃尽己身。
霎那间,一缕黑气在灵力爆炸的强光之中消散,他心中的魔障随着神魂一起灰飞烟灭,如同缭绕在烛火周围的黑烟被光明彻底驱散。
“先生——”长离灵力笼罩之下,顾平生被旁边几名学宫弟子紧紧按住,挣扎着拼命仰头望向天空,目眦欲裂。
“平生!”裴知春红着眼圈一把将险些挣脱束缚的顾平生抡到自己身后,“你给我回来!”
季月章身前层层莹白文字被铺天盖地的灵力狂潮撞成漫天光点,千钧一发之际,巫千寻猛地提起他的衣领往身后一甩,漆黑灵力遽然爆发,宛如蜉蝣撼树般独自迎上足以令地动山摇的巨大冲击。
桑景榆内府彻底炸开的瞬间,天地万籁俱寂,几息之后才听见轰然巨响,舒怀玉耳膜本就被震伤,在剧烈的爆炸声中再度鲜血横流,可她向来极能忍痛,竟一声不吭甚至再度用灵力在周围一些修为低微之人身前结成屏障。
“过来。”一双滚烫的手忽然紧紧捂住舒怀玉的双耳,顺带着将她的头按在那并不宽阔的胸膛上,微薄的灵力轻轻附在她的耳廓尽力将声响隔绝在外。
她身体骤然紧绷,却没有挣扎,鼻息间满是对方身上的檀香味。
待到冲击彻底散去,长离收回火翼,绯红羽毛和漫天灵力光点一起纷纷落下,宛如一场盛大的烟花。
季月章被巨大冲击震飞后身体深深嵌进了山体里,他挣扎着从碎石堆里爬出来,身上大小伤口不断涌出的鲜血将衣衫浸透,可他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发疯般跌跌撞撞地在四周胡乱翻找。
他一边不住地咳嗽呕血一边不顾经脉内府的重伤拼命催动灵力寻人,也顾不得体面,大颗泪珠扑簌簌地往下掉,“巫千寻……师兄,哥,哥哥……”
莹白文字找了一圈一无所获,萎靡不振地回到季月章身边,他望着闪烁的横竖撇捺茫然地枯坐在原地,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在这呢……”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季月章耳畔响起,他身体猛然一激灵,像是重新活过来一样拼命向周围张望,只见眼前细碎的光点渐渐凝聚成一个半透明的人形——
是巫千寻的元神。
他方才为了护住季月章,身体被炸得连渣都不剩,元神也遭受重创,勉强死里逃生已是天道眷顾。
季月章猛地扑上去,鲜血淋漓的手臂紧紧抱住巫千寻的腰身将脑袋埋在他怀里,嚎啕大哭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巫千寻伸出半透明的手指轻轻点在季月章身上,勉强挤出一点灵力为他治愈伤口,言语间还不忘挤兑人家,“别急着哭丧,你哥还没死呢。”
“那……还抓、抓人吗?”季月章吸着鼻子问道。
“抓个鬼!你是不是真傻?”巫千寻狠狠戳了下他脑门,“你没看明白师尊大费周折弄这一出就是为了逼死桑景榆吗?他炸得神魂俱灭灰都不剩,你管那些凡人做什么?”
“哦。”季月章吸了下鼻涕泡,要不是巫千寻现在是个灵体早擤他衣服上了。
“走吧。”巫千寻扫视了下一片狼藉的学宫,眼神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小月月,听哥一句话,之后找个借口闭关也好出去游历也罢,门内事务别掺合了。”
季月章从巫千寻怀里抬起头,瞪着哭肿的眼睛问道:“啊?那师尊找我怎么办?”
“你还真是师尊的好徒弟啊。”巫千寻严重怀疑这人读书读傻了,果然因学入道的人脑子都有点大病,“你就没发现师尊一直有事瞒着我们几个吗?还不是一般的事。”
巫千寻心思何等玲珑,怎么会察觉不出钦天阁这百年间势力日渐庞大下的暗流涌动,但正是因为他聪明通透,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乖乖扮演好徒弟的角色。尽管这些腌臢事不是他所谋划,但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作为利益既得者,他理不直气不壮,既没有撼动权威的力量,也没有忤逆时不骞的勇气和底气,能做的只有护着季月章这个拿师尊的话当圣旨的小傻子平安罢了。
季月章依旧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呆呆问道:“师尊为什么要瞒我们啊?”
巫千寻看着他这副傻样白眼简直要翻上天,气急败坏地使出了杀手锏,“你到底听他的还是听你哥我?”
季月章瘪了瘪嘴,半响过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闷闷挤出个字,“你。”
“这就对了。”巫千寻满意地用半透明的手指用力摩挲了一下师弟的小脸,“找个灵器把我装好,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赶紧开溜!”
季月章在储物法器里翻来倒去拿出来一个灵玉雕的蟾蜍,往巫千寻面前一搁,“师兄,请。”
师兄的脸色顿时比那灵玉蟾蜍还绿。
眼下逃命要紧,巫千寻捏着鼻子忍辱负重化为一缕流光,即将钻进那癞蛤蟆嘴里时却忽然轻叹一声道:“哥之后怕是很难再护着你了……”
他如今遭受重创,就算能重塑身体,修为也再回不了出窍境界了。
“那又怎样。”季月章郑重将蟾蜍师兄揣好,一边带着还活着的钦天阁弟子灰溜溜逃跑一边大放厥词,“你认我当哥,以后我罩你。”
“你个没大没小的。”巫千寻低低骂了一句,心里却莫名十分熨贴,他觉得自己好像也多少有点大病。
长离看着钦天阁弟子离去也并未阻拦,她捏着一张桑景榆殉道前用灵力护着送给她的薄薄信笺,望着一片狼藉的学宫。
那是她曾生活过的地方。
长离重瞳之中火光明明灭灭,倒映着一段过往——她漫长的妖修寿元中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
得重明鸟双目者,可获雷火神通,重明一族数百年前因被觊觎双目惨遭修士围杀几乎灭绝,唯一幸存的雏鸟被时任宫主温宿尘所救,在学宫抚养长大,得以开启灵智。
温宿尘人如其名,温柔和蔼宛如落入凡尘的谪仙,他一生度人无数,却唯独解不开自己亲手养大的这个孩子的心结,他用慈爱悉心浇灌,希望她不再为仇恨所困,但于长离而言,灭族之仇宛如一捆柴薪,熊熊燃烧支撑着她的生命之火。
最终,长离在她妖骨彻底长成之日离开了学宫,她记得那日自己决绝地将名字从弟子名册上勾划掉,背对着温宿尘冷声道:“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你的弟子。”
这样一来,无论她以后闯了多大的祸,结下了多深的仇,别人都找不到东隅学宫头上。
后来,长离挨个寻到曾经残害过她族人的修士,别人杀她家一人,她便灭对方全族,不死不休。百年后,她手上血债累累,不知杀了百人千人,成为南境坐镇一方的妖修大能,凶名威震九州。
长离垂眸看着泛黄的信笺上熟悉的字迹,那是温宿尘仙去之前留给大弟子的绝笔,由桑景榆代为保管百余年,最终送到了她的手中。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你不会被东隅学宫的樊笼关住,同样,也不要被仇恨束缚。
长离指尖搓起一缕灵火将信笺焚成灰烬,看也不看惊魂未定的一众学宫弟子,长扬而去,冷冷地想着——
她一生横行无忌,既不敬天,也不畏地。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而她纵情恣意,孤高独行于岁月之中,碧落黄泉无处不可去。温宿尘愿她不被往事所累,长离却只觉得可笑——
他哪只眼睛瞧见她不自在了?
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归去来兮辞》陶渊明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春夜宴桃李园序》李白
作者小百科:桑景榆和东隅学宫的来历——东隅已逝,桑榆非晚。(我真的蛮喜欢这个设定的嘿嘿)
有人觉得钦天阁伪骨科兄弟组萌吗。。。(我写的时候被他俩可爱得直蹬腿,差点把桌子踹翻了)
以及,沈明澈只是看着浪,他其实超有分寸感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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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桑榆晚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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