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旧事一隅

桑景榆被长离那股灼热灵力招呼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踉跄几步后勉强在空中稳住身形,一股腥甜瞬间涌上喉咙,他实在没想到长离疯起来竟然敌我不分,再一想这人还是自己那素未谋面的大师姐,他的脸色一度十分精彩。

尽管被长离一巴掌拍得颇为难堪,他却没有丝毫愠色,视线在下方混乱的人群中扫过,最终落在舒怀玉身上。

舒怀玉正想着怎么接近桑景榆,却无意间在远处大打出手的两拨人里瞥见一个匆匆而过的雪白身影,她心中一惊,正要定眼仔细去瞧,却听见耳畔传来一道声音——

“小友请留步。”

是桑景榆给她灵力传音!

舒怀玉猛地回身望去,与桑景榆对上视线的瞬间,她的神识倏地被一股更为强横的神魂力量抽走。元神离体的瞬间,她身体蓦地向旁边一歪,即将摔在地上时却被另一双手稳稳接住。

一阵天旋地转后舒怀玉等到眼前景物再度清晰起来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苍翠欲滴的青山之下,面前一望无尽的长阶直通山顶。

眼前景物正是学宫所在的青丘山。

但舒怀玉清楚地知晓,此处并非现世的东隅学宫,而是桑景榆的识海。难不成他仅凭那股幽微的剑意就认出她是归墟之人?

这满腹的疑惑只有宫主能够解答,舒怀玉索性顺着长阶拾级而上去寻他的行踪。

修士的识海以其神魂为中心,舒怀玉循着那股力量波动自能轻易找到对方,可她不明白既然桑景榆主动找她,为何不直接现身,反倒要她去寻人,难不成单纯是为了摆谱?

不过这个念头辄一生出便被她否定了——除了沈明澈,没人能这么无聊。

此处时间流逝与外界不同,就算在识海中过了百年,回到现世也不过弹指一瞬,因此舒怀玉也不着急,便一步一个脚印地沿着石阶向山上走。

往上走了莫约一炷香的功夫开始陆续看见人影,他们并非皆是清一色的灰色衣袍,一些人甚至衣服形制都与现在有所不同,舒怀玉边走边观察了一会儿终于豁然开朗——来来往往的人衣着打扮许多都是前朝甚至更为久远的样子,这些人大概是学宫创建伊始曾受学于此的弟子。

识海是人内心的写照,想到桑景榆心里装着的满是学宫之人,舒怀玉对其印象竟也好了几分。

识海中一切景物皆是桑景榆心念幻化而成,故而那些学宫弟子见了舒怀玉这个外来者并无惊讶之意,只是和和气气地跟她打过招呼。

忽然间,舒怀玉的脚步停住了,她呆呆地立在原地,目光落在从石阶上方迎面走来的稚童身上,久久说不出话。

那孩子莫约只有七八岁,一袭柔和的暖黄色衣袍,眉心一点红得要滴出血来的朱砂痣,只是随意披散的长发依旧乌黑,还未一夜青丝成白发——

那人无疑是孩童时代的宁晏清。

舒怀玉注视着那孩子,或许是因为之前在大司命的因缘锁之中已有过一次不期而遇,又或许是因为知晓这次面前之人的确是虚幻之景,她此时心境并无上次那般强烈的波动,只是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她看见宁晏清并无太多意外,东隅学宫自前朝起便分文、术两院,两朝宗室中亦有许多人启蒙于学宫文院,她早该想到的。

彼时的少年储君还未见过朝堂上的尔虞我诈,也未经受过国破家亡的世事磋磨,还是一副天真无邪的稚子模样,他见了舒怀玉,歪着脑袋看了她一会儿,粉嫩的小脸上露出一个纯真腼腆的笑容,十分礼貌地侧身将路让了出来。

舒怀玉嘴角流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好像只有面对昔日师友才能让她这座终年不化的冰山消融一角。

即便心中知晓所见皆为虚妄。

“多谢……”舒怀玉与孩童时期的宁晏清错身而过,在心里呢喃着未说出口的后半句话——

“师父。”

她继续沿着石阶上山,将故人的身影永远留在过去。

舒怀玉又走了莫约小半个时辰,周遭景物渐渐凋敝衰败下来,就连人迹也逐渐稀少,看来桑景榆果真如大司命所言,心境出了问题。

她最终行至一处木质结构的讲堂跟前,那是东隅学宫的传道堂,也是桑景榆讲学之处,古朴木门两侧刻着两列遒劲有力的大字——“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只是眼前的门联不似现世中那般恢弘大气,上面灰尘落尽,所刻字迹的横竖撇捺间遍布细密裂痕。

舒怀玉轻轻推开传道堂的大门,老旧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灰尘扑簌簌地落下。传道堂中安静得落针可闻,无人落座的蒲团规整地摆放在一张张小桌前,讲堂的尽头摆放着一张略长的桌案,桑景榆静坐于桌案之后。

舒怀玉视线落在他身上,不禁微微蹙眉。

那人跪坐在蒲团上,传道堂的棚顶延伸出无数锁链,穿透他的身体将其牢牢禁锢在此处。

桑景榆,数十年如一日地将自己独身囚禁在这方画地为牢之中。

桑景榆听见声响抬头望去,身上的锁链被带动发出一阵清脆的碰撞声,他身上被锁链穿透的伤痕本已结出黑红血痂,辄一挣动又汩汩流出血来,将那身灰衣染上成片的鲜红,而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脸上依旧挂着温煦笑容,显得有些诡异。

“你来了。”他温和道:“归墟遗孤。”

舒怀玉闻言眼神闪烁一下,漠然地走到桑景榆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道:“我不是遗孤。”

在舒怀玉心中,她是一直不肯承认“归墟遗孤”这个身份的,藏经阁浩如烟海的典籍她从小罚抄到大,早就倒背如流,更何况她人还没死呢。人在,传承在,凭什么说师门不在了。

她自始自终都只将自己当成一个羁旅之客,血与泪中的背井离乡只当是出了一趟远门,早晚要回到那个温暖的港湾。

纵使那里已经没有人在等她。

桑景榆垂眸喃喃道:“也是,是我考虑不周了。”

他再度抬头望向舒怀玉,眼神中是前所未有的郑重,“虽然现在说这话也无意义,但是……对不起。”

对不起毁了你的家。

舒怀玉并未因桑景榆的话而有所触动,“这话你不必对我说,我也不会原谅。”

无论桑景榆如何愧疚,如何折磨自己,退一万步讲就是让舒怀玉尽情折磨他,已逝之人也并不会回来。况且,那日东境一场浩劫,流离失所的何止她一个人。

“我并非求你原谅。”桑景榆嘴角露出一抹苦笑,“现在,我便将当年之事我所知道的部分说与你听。”

桑景榆此言一出,猩红铭文瞬间如毒蛇般攀咬上他的脖颈,不详血光闪个不停,舒怀玉瞳孔一缩,那铭文她再熟悉不过了——是血誓。

她目光从血誓上移开,深吸一口气冷声问道:“你如何识得我派剑法?”

桑景榆闻言,眼神中流露出淡淡的怀念之色,“我还只是学宫弟子时,在外游历,偶与你师父同行一程,他只道自己是东境一散修,只是……”

只是萍水相逢朋友一场,再次相见时他却惊恐地意识到,那人毅然决然奔赴的死局竟有自己的推波助澜。

桑景榆低低咳嗽一声,唇角不断溢出鲜血,但他却丝毫不以为意,继续道:“当年落在东境的那场大灾的确是天谴所致,这一点《天衍录》并无作伪。”

舒怀玉衣袖中的手逐渐攥紧,等待着他的下文。

“后来我察觉有异,追查过后发现天谴并不是归墟之人招致的,你师父也并非外界所言死于雷罚之下,我猜测……他是因为阻拦天谴彻底落到人间而殉道的。”桑景榆眼神中流露出一抹自嘲,他当年对自己所做深信不疑,认为归墟确实有人居心叵测,现在想来只不过是让自己觊觎那件东西更加心安理得罢了。

他之前如何坚信自己的判断,那日在滚滚雷云中远远望见宁晏清时就有多么惊愕——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如此光风霁月之人与阴谋诡计联系在一起。

舒怀玉紧攥的双拳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指甲深深嵌入皮肉,丝丝缕缕的鲜红顺着白皙指缝流出,她自是相信师父的清白,只是想到那个一心庇护苍生的人被随意打为引动天谴导致血流漂橹的“前朝余孽”,遭受千夫所指与口诛笔伐,她便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天谴由谁引动,又为何对归墟下手?”师门避世归隐向来与世无争,她实在想不到六门有什么理由如此不择手段。

“天谴是何人所为我并无确凿证据,但那日天谴落下前东境确实骤然出现生灵凋敝之景……至于你派,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咳、咳……”桑景榆用衣袖掩口又呕出血来,身形逐渐变得半透明。

“归墟有天道之物。”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天道是九州修士敬而畏之的存在,无数人焚膏继晷地苦修,期盼终有一日能跳出樊笼,羽化登仙。任何事物只要与天道瓜葛,定会有无数狂热之人趋之若鹜。

只不过舒怀玉向来对所谓的“天道”嗤之以鼻,她师父也从未让弟子们顺应天命,反倒教导他们在天与地的夹缝中为自己开辟出一方立锥之地。

门规的第一条便是不得对外界提及师门的存在,舒怀玉小时候还以为是祖上得罪了人怕别人来寻仇……难不成是因为这个?但若真有所谓灵物,师父又为何对天道极为排斥?

“我并无欺瞒,天道之物由先天易术所指,不会有错。”桑景榆温和注视着她,血誓如棘刺般扎入他的血肉,脖颈间一片鲜血淋漓。

舒怀玉看着那几乎发狂的血誓,深吸一口气让纷乱的思绪沉下去,血誓反应如此激烈,桑景榆应该没有说谎。可若真是如此,为何师父只字未提此事,门派传承到她已是第八代人,为何列祖列宗在时都相安无事?舒怀玉隐约觉得事情远比她之前想象的复杂,她的师门也绝不是一个避世归隐的小门小派。

“大道如烛火,修为则是因烛火燃烧而产生的黑烟……”桑景榆喃喃道,他曾经以为自己一直走在寻求光明的路上,没想到只是一只被黑烟迷了眼的飞蛾,并且险些走火入魔。

桑景榆周围的景物以他为中心肉眼可见地迅速衰败下去,传道堂的木质房屋腐朽坍塌露出灰色天空,苍松翠柏也渐次枯黄。

“务必提防时不骞,我此言并非为自己开脱,但六门当年的图谋,确是自钦天阁而始。荣霭已死,现在是我,下面就该轮到逍遥门了。”桑景榆轻叹一声,“当年天谴过后归墟秘境消失,他们没拿到想要的东西必不会善罢甘休,你若无去尘修为,便不要让归墟再度现世。”

舒怀玉觉得桑景榆也好,大司命也罢,一个两个都太看得起她了,还什么再度现世,那么大一个秘境,说没就没,是她随便就能变出来的吗?

她在师门无忧无虑地生活了几十年,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对其真的知之甚少。她本以为见到了桑景榆便能解开当年之事,没想到却坠入了更深的迷潭。

舒怀玉看着桑景榆不断消散的身形,忽然想到什么,忙接着问道:“当年六门北上灭星华宗之事是否与归墟有关?”

“此事我还未查清,只是……”桑景榆眼神中流露出一抹歉疚,“现在想来,星华宗那一阵风头盛得蹊跷……单论杀的人,其实长离远比他们多。”

就仿佛有人刻意将玄门百家的视线引到那里一样。

桑景榆话音未落,整个识海忽然剧烈震动起来,灰蒙蒙的天空毫无征兆地裂了个大口子,这不是他的识海在自行坍塌,而是有人从外部强行闯入。

舒怀玉向空中裂缝望去,却惊诧地看见一人白衣翩翩手握折扇立于虚空之上——是沈明澈。

沈明澈目光扫见舒怀玉,身形瞬息便落下,狠狠瞪了她一眼将其一把拽到自己身后,咬牙切齿道:“舒怀玉,你能不能别老一声不响就跑没影。”

言罢,他赌气般地转过头,板着一张苍白的脸注视着桑景榆,漂亮凤目中冷意倾泻而出。

这是二人相识以来,沈明澈第一次叫她全名。

舒怀玉瞬间就明白了——沈明澈误会桑景榆把她的元神带到识海中欲行不利。她刚想呛他一句“狗拿耗子”,心里却无端生出一股陌生的情绪,宛如终年的积雪消融一隅,化为涓涓细流润物无声,那些冷言冷语不上不下地堵在嗓子眼里,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独来独往太久,心中了无挂碍,也自认为不会成为别人的牵挂,毕竟曾经对她牵肠挂肚的那些人如今已成一捧黄土,以至于她甚至没有觉察出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幽微情感其实是熨贴与满足。

舒怀玉注视着沈明澈那并不算宽阔的后背,自己也没意识到唇角勾起了一个细小的弧度——

竟是笑了。

桑景榆也对沈明澈的出现颇为意外,刚要解释却见他“哗啦”一声抖开雪白折扇,一副要大打出手的架势。舒怀玉以为沈明澈要强行抽出桑景榆的记忆,刚要阻拦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只听沈明澈低声道:“走。”

他话音一落便带着舒怀玉瞬间从天上那条裂缝消失不见。

桑景榆和舒怀玉都愣住了——这人虚张声势是一点都不带害臊的。

恭喜沈明澈,通过总计15章的不懈努力让舒怀玉对你的好感度从第9章的负分上升到了及格(撒花)

终于离开始谈恋爱不远了(抹泪)

舒怀玉你对沈明澈好点吧,他现在每次开大招都在在氪自己的命。。。

以及,桑景榆内耗成瘾,我们不要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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