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如坠地狱

民间有俗语,南境无冬日,北境四季寒。

沈明澈双目枯涸地坐在囚车里,呆呆地盯着漫天雪花,前些日子还生龙活虎的小少爷一下子失去了活气。沈家遭难本就是被朝中党争所累,那些人早就看不惯沈氏的风头,正好借此机会落井下石,就连老弱妇孺也不放过。

沈府那日获罪抄家,沈家人连厚实衣物都不让去拿,便被赶着押送往北境。冬日天寒,沈明澈还穿着南境时的那袭红衣,看着明艳似火,却丝毫不能御寒,他小脸冻得发红,手上也有好几处皲裂破口。

可沈明澈却像是没有知觉似的,抱膝凝视着囚车外,脑袋随着颠簸一晃一晃,直到旁边人连唤了他三四声才回过神来。

“少爷,少爷?”忍冬见他终于有了反应,忙道:“吃点东西吧。”

说着他便将一个馒头塞到沈明澈手中。天冷,白面馒头冻得绷硬,沈明澈摇了摇头,道:“你吃吧。”

这倒不是小少爷此时挑三拣四,自从被抓起来的那日,给他们这些阶下囚吃的都是这些,如今已过去半月,沈明澈起初还十分嫌恶,之后饿极了倒也就着凉水小口小口地往下咽。

只是他现在实在吃不下。

今早沈岑斩首的消息传来,昭示着沈氏彻底没落,沈明澈不知这对世家而言意味着什么,也没心思去想有多少人能从中获利,对于他而言,只是一个孩子再也没了爹。

“少爷是不是冷?”忍冬说着就要将外袍脱给他。

沈明澈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不冷,你穿着吧。”

他曾经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前簇后拥,连身边有几个侍从,长什么样叫什么名都记不住,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边这些人真的对他很好。

可他从前却认为这些真心实意都是理所当然。

入夜,随行的士兵早就被朝中一直与沈氏为敌的官员打点好,打着为酒“助兴”的名头折辱起沈家女眷,一阵阵不堪入耳的□□之声传来。沈明澈死死抓着囚车的铁栏杆,指甲都因用力过猛而裂开,鲜血自指缝流出,身体不住地发抖。

“都杀了……”他眼神空洞地喃喃道。

忍冬一惊,忙问道:“少爷,您说什么?”

“我要把他们都杀了。”沈明澈一字一顿道,曾经有修士途径沈家,说他有灵根,是万里挑一之才,他如今非常后悔,如果当时跟那些人去玄门修仙,如今或许就有力量庇护家人了。

忍冬见沈明澈漆黑墨瞳中闪过一抹不详的血光,吓得连忙将他搂在怀里,“少爷可别再说这话了。”

“杀了……杀了……”沈明澈宛如魔怔了一般,机械空洞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一股他也不知晓的力量在体内悄然孕育。

夜半三更,随行的几顶营帐仍然灯火通明,一名松散着外袍的高个男人骂骂咧咧地从里边走出,“他娘的,好的全让人给占了。”

那人朝地上啐了一口,一抬眼正好瞧见扒在囚车边缘的沈明澈,目中立马闪过一抹凶光。忍冬见的腌臢人多,只凭一个眼神就明白那人的意图,他飞快地把沈明澈连拖带拽地藏到自己身后,对那来者不善的士兵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这位军爷有什么吩咐?”

那男人目光落在忍冬身后露出的一角红衣上,狞笑一声,“早就听闻沈家小少爷芝兰玉树,这天寒地冻的,快进帐子里,爷给你暖暖身子。”

“不可!”忍冬吓得连忙后退几步将沈明澈护在身后。

男人见状眉毛倒竖,飞起一脚将忍冬踹开,骂道:“哪来的混账敢拦老子!”

这些士兵人人身强体壮,仗着酒劲刚刚一脚出了十分力,忍冬直接被踹飞出去,后背重重砸在囚车栏杆上,唇齿间竟溢出血来。

“忍冬!”沈明澈惊呼一声,却被男人粗暴地揪着头发拎起腰带扛到肩上,那人双手有力宛如钳子,任沈明澈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起开!”男人将几个扑上来阻挠的沈家侍从尽数打翻在地,临走前又往他们脸上啐了一口,“晦气!”

男人扛着沈明澈进了一顶小帐篷,五六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纵情欢愉,粗俗的□□中夹杂着姑娘的哭声,那人刚一撩开门帘,一股夹杂着甜味的腥气迎面扑来,沈明澈差点一口呕出来。

他被男人解开镣铐粗暴地扔在地上铺着的毛毡上,后脑磕得生疼,强忍着眼泪挣扎爬起,却一眼看见旁边被折辱的少女,不禁失声喊道:“木槿!”

木槿是沈明澈鲜少能记住名字的几个丫鬟侍从之一,只比他大三岁,一直伺候他洗漱梳头,笑起来特别甜。小少爷嫌这姑娘本名不好听,恰逢她来院里那日窗外的木槿花倚墙怒放,他便自作主张给这小姑娘改了个名。

那男人一手捏住沈明澈下巴将他的头往地上一按,用膝盖压住他拼命乱蹬的小腿,另一手直接撕开他领口,露出雪白的皮肤。

“嘿嘿,小少爷,你这会儿还是少惦记别人,多关心自己吧。”男人邪笑一声,将满是胡茬的脸凑到沈明澈的颈窝夸张地嗅了嗅,摸着鼻子夸赞道:“不愧是大户人家,就连男孩身上都是香的。”

沈明澈一手拼命推搡,另一手却悄然缩进了袖子里,朦胧的泪眼中竟闪过一抹狠厉之色。

“哎呦这小身板……”男人被色//欲迷了眼,根本没察觉到沈明澈的小动作,刚撕开他的腰封想将手探进去,却脸色一变骤然从地上跳起来。

“你、你个小王八蛋!”那人捂着脖颈,指缝里不断往外淌血,他惊怒地指着跪坐在地的沈明澈,手指竟有些发抖。

沈明澈手中紧攥着一块碎瓷片,锋利的边缘将手掌割得鲜血淋漓,不断从指缝中滴落的血珠几乎与他那袭红衣融为一体。沈明澈不傻,夜里听到士兵折辱家中女眷时便悄悄将白日吃饭的破碗砸了,捡了块大的碎片藏在身上。

木槿惊呆了,她看见沈明澈目光中的狠厉竟丝毫不害怕,而是心疼极了,她从小伺候的小少爷锦衣玉食,整日不是没心没肺地哈哈,就是跟老爷请来的各路教书先生打伏击。

这样一位活泼明媚的小公子,不该露出这样的神色。

沈明澈仗着自己学过几年武艺,趁这几个士兵还没反应过来,纵身一跃借着冲力把手中碎瓷片往压着木槿的人脖子上狠狠一扎,目不斜视地吼道:“快跑!”

木槿知道自己一个不会功夫的小姑娘在这也只能添乱,当下也不矫情,连滚带爬地跑出帐篷,想办法将沈家那些年轻力壮的家丁放出来帮忙。

只是一小块碎瓷片能划出多大的伤口,那几个士兵都是在军营里混迹出来的,反应过来后,其中一人飞起一脚踢在沈明澈手腕,将那临时赶工出来的“凶器”踹飞,另一个猛地一拳打在他小腹。

沈明澈这个小身板直接飞了出去,后脑勺重重着地,有那么一瞬他几乎失去了意识,肺腑的剧痛强行让他清醒过来,他恢复清明后又一阵恶心,直接偏头呕出一口血来。

沈明澈蜷缩在地不断咳嗽干呕,那名被他划伤脖颈的男人骂骂咧咧地大步走来,掐着脖子将他拎起来,反手就是一记耳光抽过去。

“小王八蛋,敢打你爷爷!”那人刚刚丢了面子,这会儿就要变本加厉地报复回来。

沈明澈被这人大巴掌扇得一阵耳鸣,因被掐住脖子脸色憋得发紫,却依然冷冷地瞪这那人,眼睛里猩红光芒明明灭灭,像是要滴出血来。

男人见沈明澈不服,抡起拳头还要再打,却被旁边人一把拉住,同伴神情复杂地看了沈明澈一眼,“这小孩的眼神忒瘆人,还是先锁起来,以免出岔子。”

男人听了不屑地啐了一口,给沈明澈重新戴上镣铐,但还是不依不饶地将他摔在地上,一只脚踏在他单薄的胸膛上,咬牙切齿道:“今日我非将这小王八蛋办了不可!”

他刚欲彻底将沈明澈的衣袍撕碎,却听营帐外一阵惨叫,不仅有女人,还有军营中的士兵,帐中几人瞬间戒备起来,也不再管沈明澈,拿起兵器便冲了出去。

沈明澈忍着全身疼痛,挣扎着爬起掀开门帘往外看,然后见到了终生难以忘怀之景——

四溅的鲜血,舞动的群魔。

此地位于北境与中州之交,北境乃群魔故里,时不时便有魔修作乱害人,因数量太多连玄门百家也镇压不下,故而流放的囚徒大多被送往北域。

囚犯,死了,便死了。

至少那些天家人是这么想的。

魔修们修炼时往往通过吸人精魄来提升修为走捷径,修士的神魂最是上品,而对凡人下手的大多是些修为低微的魔修。

两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在鲜血中舞动,犹如阴曹地府中爬出来的魑魅魍魉,他们骤然扑到四处逃窜到人身上,五指成爪直接将其胸膛掏个大洞,沈明澈看见一股说不上来是什么,宛如清流的东西被魔修吸入体内,那些魔修吸纳这东西后,缭绕周身的黑气仿佛更浓郁了几分。

沈明澈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感应到这些东西的。

忽然间,他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具鲜血淋漓的少女尸体上,那女孩衣衫都不整,鞋子也不知被踢到了哪去。沈明澈瞳孔骤然收缩——

是木槿。

原本鲜活的少女如今纹丝不动地躺在血泊中,宛如被践踏过的木槿花。

沈明澈从少女身上移开视线,却看到了更为残忍惊骇之景——

一个魔修掐着沈夫人的脖子,一把将心脏掏出捏爆,吸完精魄后将其随意扔在地上。

就像是丢下了一块破布。

“娘!唔……”沈明澈刚要惊叫出声,却突然被人捂住了嘴,他正挣扎乱蹬,却听见耳畔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少爷,是我。”

沈明澈猛地转过头,只见忍冬满脸泪痕地死死抱住他的腰。忍冬为人机敏,胆子也还算大,刚刚趁魔修砸坏囚车时悄悄逃了出来,便马上来寻沈明澈。

“你松开我,我要杀了他们!”沈明澈拼命扑腾,忍冬却死死抱住他往远处跑,无论小少爷如何哭喊挣扎都不曾放慢脚步。

只是刚跑了没几步,忍冬身形倏地一滞,沈明澈眼见着一只黑气缭绕的手从对方身体里传出,一张狰狞的脸从忍冬身后探出来,与沈明澈对上视线,“嘿嘿,这居然还有两个漏网之鱼。”

忍冬被魔修从背后穿心而过,双手蓦地一松,沈明澈摔倒在地。那魔修刚要去抓沈明澈,却发现自己还插在忍冬胸膛的手被对方死死攥住。

“少爷……快跑……”鲜血从胸膛泉涌而出,忍冬却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与生机死抓着那魔修不放,大片红色浸染了白雪,凄绝艳丽。

“快跑……”他喃喃道。

他伺候的这位小少爷,虽然顽劣了些,喜欢将他们捉弄得团团转,猫嫌狗也不待见,但任谁都能看出那是个本心良善的好孩子。

忍冬的视野渐渐变黑,终于眼中只剩下小少爷惊愕的表情,而后归于沉寂。

有花也,凌冬不凋,故名忍冬。

可沈明澈没有跑,他保持着摔倒的姿势跪坐于地,双目紧紧盯着那魔修,眼底的腥红终于化为两行血泪淌下。凡人被残忍杀害时的怨气、魔修带来的魔气,还有来自内心深处的怨恨,汇成一股洪流向沈明澈涌来,直接在他身前形成一个散发着丝丝缕缕黑雾的漩涡,铁打的镣铐竟被生生震碎。

那一刻,本应入仙途的小少爷,魔心落成。

那魔修察觉不对,想要先下手为强,刚要冲上去拧断沈明澈的脖颈,胸前却传来一阵锥心刺骨般的剧痛——他被一只手径直贯穿胸膛,与他刚刚杀害那些凡人的手法如出一辙。那魔修保持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倒在雪地里,神魂倏地消散了。

那日途径沈家的修士说的不假,沈明澈确实是万里挑一的修仙之才,即便如今入了魔道,刚摸到气门,却也比这些靠吸人精魄堆出修为的魔修强了不少。沈明澈双眼空洞地转向另一名魔修,那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被他一看,心中竟没来由地打颤。

魔修尖啸一声向沈明澈抓来,后者宛如被夺舍一般,脸上看不出丝毫小少爷的明媚张扬,好似一尊只会杀戮的精致傀儡,他不要命般只攻不守,也不讲究招式,每一次出手都瞄准要害,不一会儿就浑身浴血,为那袭被撕扯得破破烂烂的红衣描摹上惊心动魄的狰狞纹样。

那血,有那魔修的,但更多是自己的。

终于,魔修被一拳砸得脑浆崩裂,再也没了生机,沈明澈颓然枯坐在染尽鲜红的雪地上,血泪不住地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流。

地狱空荡荡,恶鬼在人间。

沈明澈回忆进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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