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抚我长剑

密林深处,数十条蟒蛇将舒怀玉和宋弦团团围住,“嘶嘶”地吐着芯子。宋弦的琵琶「忽雷」乃是一位乐修大能所造,相传那位大能演奏时能引来九天神雷,可宋弦也刚入气门没几年,平时光顾着琢磨怎么把曲子弹得好听也没怎么认真修行,自然发挥不出这把琵琶的威力。她左手按弦右手弹挑,灵力附在荡开的音波上将冲着她面门咬来的几条蛇险险震退。

“师姐小心,我来帮你!”舒怀玉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胆子不是一般的大,寻常孩童见此情景早就吓得哭爹喊娘,而她竟挥着那把闹着玩似的木剑毫不手软地狠狠劈在一条蛇的脑门上。

就算情况惊险万分,她仍没有忘记师父所传的剑法,一招一式竟像模像样。

“你给我滚回来,不准离开我的视线!”宋弦对那胆大包天的小兔崽子怒吼一声,活脱脱一个窈窕佳人现场展示河东狮吼。

宋弦心里又气又急,气的是舒怀玉丝毫没有危机意识,急的是这蛇源源不断地扑上来,震退了一波又来一波,几次三番下来她的灵力已隐隐有了枯竭之兆。

她再度拨弦弹出一道夹杂着雷声的音波震退几条蟒蛇,压下满腔怒火和憋屈抬头朝一个方向喊道:“前辈,我师妹年纪小不懂事,冲撞之处宋弦代为赔礼道歉,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放我们走吧。”

宋弦所视的方向上,一个小姑娘高坐树杈,晃荡着两条小细腿,脚腕上挂着的大小镯子和铃铛碰在一起发出阵阵脆响。

那人碧色长发挽成双髻,金灿灿的眼珠灵动非常,她俯视着深陷群蛇的一大一小,语气中满是倨傲和得意,“现在知道姑奶奶的厉害了?”

寻常妖修开启灵智并化形至少需要百余年的修为,可那少女的说话方式却让宋弦感觉她是个跟舒怀玉差不多大小的崽子。但宋弦此刻没心思细想这些,管她是大妖还是小鬼,只希望她能赶紧将这些滑溜长虫弄走。

但那妖修并没有放她们走的意思,而是看戏一般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们苦苦挣扎,几波攻击之后,宋弦渐渐体力不支起来,全身经脉隐隐作痛,这是灵力告竭前身体发来的警告。

宋弦从未被逼入过如此绝境,顿时后悔之前怠慢修行,她咬了咬牙对舒怀玉道:“我待会破开一个缺口,你趁机突围,祁念估计已经把师父喊过来了,有师父在这些妖修不会把我怎么样。”

“师姐,我不会逃的。”舒怀玉边答话边精准地将一条蟒蛇挑飞出去。

“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宋弦转头骂了一句,却因舒怀玉的神色吃了一惊——无他,冷静得吓人。

只是宋弦不知道,那种生死之际仍镇定自若的神色,正是因为亲眼目睹过血淋淋的死亡。

舒怀玉此时的形象也颇为狼狈,一身衣服破破烂烂活像难民,身上深浅不一的伤口不断渗血。这个年纪的孩子大多带着几分娇气,受了这样的伤早就扑到爹娘怀里嗷嗷大哭,可舒怀玉没有哭,甚至连惊叫声都没发出来。

她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宛如一把锋锐的利剑,撕开平日里活泼的画皮,露出不摧不折的本色。

为什么刻苦修行?因为想要变得强大。为什么想要变强?因为曾经没能保护重要的亲朋,她没有力量。为什么不知天高地厚地去找妖修的麻烦?因为急于证明自己的能力,这个年纪的孩子对强弱还没什么概念,只知道打得过就算厉害。

“师姐,那些蛇是冲着我来的,我不会丢下你逃跑的。”见宋弦又要骂她,舒怀玉补充道:“而且也跑不掉。”

舒怀玉这话说得十分客观,密密麻麻的蛇在那妖修的控制下织成天罗地网,死死封住了她们每条退路。

“哟,小孩,你还怪有骨气,那我给你单练。”树上的妖修闻言眉毛一挑,手中掐的法诀变换,蛇网之中突然由几条蛇拉出一条界限,将舒怀玉与宋弦分开。

舒怀玉还未入道,剑法虽学得像模像样,但毕竟年纪小体力不足,也没有灵力支撑,面对蛇群骤然加强的攻击,没过多久便左支右绌,竟被两条蟒蛇一左一右攀咬在腿上无法抽身,另两条蛇趁此机会猛地缠上她手中的木剑,粗壮的身体用力一拧将其“咔嚓”一声折断。

“怀玉!”宋弦惊呼一声,就在她分神的瞬间,蛇网中突然窜出来两条蛇卷住了她的琵琶。

“凤兮凤兮归故乡——

遨游四海求其凰——”

千钧一发之际,悠远绵长的歌声和灵力一起破空而来,直冲树上的妖修而去,缱绻婉转的唱词愣是被咏出了些许杀伐之气,那妖修吃了一惊,向后一仰险险避开。

树下群蛇本就是那妖修操控,她一分神蛇网便失去了控制,一下子散了。趁着蛇网溃散,宋弦一把将琵琶捞回手里。

对于乐修而言,吟唱或演奏符合当下情景与心境的乐曲更能发挥效果,但好好的一首《大风歌》被祁念一路唱得颠三倒四,调跑得找不着北,导致现在刚一起头,战鼓还没擂起来,退堂鼓反倒敲得咚咚直响。

于是,本着大鸟能捕蛇的想法,祁念干脆来了一曲《凤求凰》。

擒贼先擒王,见一击既成,祁念直接将音高提了一个八度,唱腔却依然很稳,全然不复刚刚跑调到九霄云上,“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高山流水,响遏行云。

红袖藏刀,犹斩春风。

鉴于祁念这会儿纯属被逼得超常发挥,宋弦赶紧抓住机会,手中琵琶曲调一变给他伴奏,只是好好一首情歌被她弹得杀气四溢,凤不像是去求偶,反倒像去寻仇拔毛,把凰吓得屁滚尿流。方才还凶残的蛇群在两人配合之下竟隐隐有了退缩的趋势。

那妖修见状气得直跺脚,十指再度飞快变换,结成一个复杂手印,萎靡的蛇群随她手印结成顿时一分为三,每一股都密密麻麻拧在一起,竟化为三条数丈长的巨蟒,分别张开血盆大口冲三人而去。

宋弦直接被巨蟒一尾巴扫飞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标准的弧线,而后挂在了远处的树杈上。琵琶声一断,祁念也难敌这来势汹汹的巨蟒,当即被撞了个人仰马翻,腰间挂着的佩剑也被甩飞出去,巨蟒趁机用尾巴尖卷着他小腿拎起来,张嘴“嘶嘶”地吐着鲜红芯子,仿佛在思考从何处下口。

剩下一条巨蟒一口向舒怀玉咬过来,远处的宋弦见状使出全身力气榨干最后一丝灵力,猛地在琵琶上一拨,四弦齐断,她的指尖顿时鲜血淋漓。

银屏乍破,金铁嗡鸣。

那一声琴音好似有形之刃,夹杂着灵力和杀气,以风雷之势狠狠劈在巨蟒身上,蟒蛇坚硬的鳞片竟被豁开一个口子,血流如注。

舒怀玉趁这个空档往旁边一滚,捡起祁念掉在地山的佩剑,那剑赶上她身高的一大半,单手根本挥不动,她便干脆双手持剑寻找进攻的机会。

那巨蟒方才被宋弦所伤,一时凶性大发,竟脱离了妖修的控制。那妖修竟也着急起来,她本是想教训教训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修士,但从没想着真正杀了他们。她家祖上是大妖螣蛇,千年前某一任族长与归墟一位人类修士相爱,诞下的半妖正是她爷爷。

这小姑娘因有人类血脉,出生便能化为人形,如今不过活了几十年,论岁数放在动辄千年王八万年龟的妖修中跟刚生出来没什么区别,御蛇之术她也学得马马虎虎,眼下巨蟒失去控制竟束手无策。

“完了完了完了,要出人命了!”那妖修连忙用双手捂住眼睛不敢看血肉横飞的画面。

巨蟒来势汹汹,丝毫不把舒怀玉这还不够塞牙缝的小崽子放在眼里,祁念背后忽然有光芒闪烁,只是那光像是察觉到什么,闪了一下就熄灭了。

巨蟒速度极快,舒怀玉甚至已经闻到了它口中的腥臭,死亡近在咫尺,她内心却忽然一片空明。

霎那间,巨蟒的速度在她眼里忽然放慢了,或者说,她的眼里已经没有蟒蛇了。

取而代之的是相继倾覆的高山与奔涌而来的洪水,她仿佛置身于天崩地裂的中心,四面八方的巨大压力犹如天地合拢,想将她彻底压扁。

呼啸而过的滚滚长河之中,她看见了自己故去的亲朋,在昔日那场天灾**中丧生之人被无情地卷走,最终落入漆黑深渊,归于死寂。

举目悉为混沌,环顾皆是茫茫,她就如一粒尘埃,天想压垮她,地想吞噬她,水想冲走她,让她魂飞魄散,死无葬身之地。

然,玉者,不挠而折,勇之方也。既名“怀玉”,纵使天崩地裂,也绝不后退半步!

一瞬间,那经年累月千锤百炼过的剑法在舒怀玉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接二连三闪过,那一刻,她突破了某种桎梏,进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周围的一切在她眼中都不同了,她能看见某种不知名的东西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汇集,涌入四肢百骸,流转过全身经脉与关窍大穴,源源不断地汇聚、凝实,形成内府,又再度顺着经脉游走而出,注入手中长剑。

面前没有巨蟒,而是直入云天的巍峨高山与飞流直下的浩浩江水。舒怀玉忽然感觉方才那股禁锢着她的压力消失了,不,更确切而言是没入她的体内化为自己的力量。

天高水阔,拨云见日。

舒怀玉合上双眼,全凭剑意引导身体,沉寂片刻后突然一剑向前刺出,角度不可思议。霎那间,天地再次崩裂,而她却如一根定海神针般纹丝不动,高山河水顷刻间退远。

待回过神来时,舒怀玉发现自己已经连人带剑从巨蟒的身体里当胸穿过。巨蟒身体顿时土崩瓦解,化为一地死蛇,原来刚刚所见所闻、所感所悟,不过区区一瞬间。

幽微的剑意如海潮般在林间荡漾开来,尚且青涩,却水到渠成。

一剑落下,舒怀玉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经脉阵阵抽痛,她勉强用剑支撑起身体,死死盯着那妖修,脸上还挂着与年纪不符的杀伐之气。

宋弦呆住了,祁念呆住了,就连那妖修也呆住了——

剑修出世,尚年少,难掩一身锋锐,满腔孤傲。

“好、好一个生猛的小崽子……”小妖修目瞪口呆地喃喃道,她掐了一个手诀,束缚着祁念的巨蟒“嘭”地化为一地蟒蛇,几个呼吸间便隐没在密林深处。

身上的束缚解开,祁念立马连滚带爬地冲到舒怀玉身边,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一把捞起来,舒怀玉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手里却死死握着那把剑不肯撒开。

这时,祁念背后的光芒重新亮了起来,然后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化为一个人形——青衣白发,正是宁晏清!

准确地说是宁晏清的一缕神识,他方才本想出手挡下那一击,但察觉舒怀玉竟在危急关头一念入道,便没有插手。

宁晏清的目光依次在三个狼狈不堪的徒弟身上扫过,眼神在舒怀玉身上狠狠剜了一下,舒怀玉顿时心头一凉,只觉得一场狂风骤雨正等待着她。

最后,宁晏清的目光停留那小妖修身上,他轻声道:“柳青青,你这样胡闹就不怕被你爷爷知道后关禁闭?”

此言一出,宁晏清那三个徒弟顿时吃了一惊——难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柳青青双手紧张地绞在背后,完全没了方才鼻孔看人的傲气,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爷爷。

“青青见过宁前辈,那个……呃,你那个小徒弟太嚣张……”柳青青余光瞥了眼舒怀玉,只见她正在师兄怀里向自己呲牙。

“我就想稍微教训教训他们,没想害人性命,真的!我刚刚召出来的蛇都是没毒的!”

宁晏清并没有为徒弟出头的意思,他把舒怀玉从祁念怀里拽出来,按着她的脑袋让她低头认错。

“这次是怀玉不对在先,我身为师父有管教不严之责,也向你赔罪。”宁晏清拱手向柳青青行了一礼。

“别别别!您是长辈!”柳青青吓得连忙摆手,却听宁晏清话锋一转。

“你那御蛇之术尚未学成,在完全掌握前不可再贸然尝试下一步。今日我弟子有错在先,但若真伤及性命,我也不会草率了事。”宁晏清语气依然温和如常,柳青青却在其中感受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威压。

她连忙低头行了个晚辈礼,“青青知错,多谢前辈教诲。”

宁晏清莞尔一笑,摸了摸她的头,“你知道便好,今日之事我不会向你爷爷告状,但下次就不一定了。天色不早,你也赶紧回去吧。”

柳青青听了立马逃跑似的一溜烟消失在密林深处。

见小妖修走了,宁晏清转头看向舒怀玉,微笑道:“回去算账。”

舒怀玉瞬间觉得自己不如去喂蛇。

至于当她终于结束了天昏地暗的抄书,好了伤疤忘了疼似的接着往后山跑,和柳青青今天你咬我一口,明天我捅你一剑,一来二去竟成了朋友,便是后话了。

注: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凤求凰》司马相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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