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大山绵延千里,分割西境与南境,宛如一座天然屏障,此处属于真正意义上的“三不管”之地,外围的小山坳里星星点点散落着凡人村寨,在前朝时一度匪患猖獗,深处则盘踞着成百上千的妖兽与各自占山为王的妖修和蛊修。
深山老林中的非人之物平日与凡人各自为治,井水不犯河水,但前些日子一位蛊修大能陨落,山中各方势力为了争夺这位蛊修的遗物与地界大打出手。
大能交手风云避让,深山里一些灵智未开的妖兽便往外围村寨逃窜,虽然大多是蛇精、蝎子精、耗子精之流,但也不是凡人所能对付的,饱受摧残的村民不堪忍受,便向附近玄门求救。
小门派差遣来的弟子往往自己功夫还练得稀松二五眼,见到来势汹汹的兽潮吓得腿肚子直颤。玄门内相互推诿的陋习不亚于朝堂,烂摊子几经周折后甩给了栖凤阁,栖凤阁内部再一折腾,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就落到了凤岐等人头上。
十万大山中巨树参天,遮云蔽日,眼下申时未至,日头正盛,午后炽热的天光被层层叠叠的枝叶盘剥过后,仅在潮湿的泥土上落下零星几个光斑,巨木的阴翳下雾气缭绕,诡谲非常。
忽然间,漆黑的密林中卷起一阵劲风,紧接着一道流火迅疾地划过,片刻后,沿着那火光飞来的方向,树林中忽然传来一声凶戾的长啸,林间群鸟闻声腾飞而起,直冲云霄。
群鸟四散后,闷雷般的隆隆声沿着地面传来,由远及近,愈加清晰。眨眼间,一群黑黢黢的巨影骤然破雾而出,为首的是一只莫约两丈高的巨熊,全身上下长满又粗又硬的漆黑刚毛。巨熊身后跟着一群同样形容可怖的妖兽,有人首兽身的虎精、豹精、丈许长的巨蜥、长满尖牙的怪鸟,还有许多说不出原型的魑魅魍魉。
后方数百妖兽魔怔似地穷追不舍,那道火光却遽然停顿了一下,然后蓦地向上蹿了几丈高,下一个瞬间,火光方才停留处的正下方,一条几人合抱粗的巨蟒突然破土而出,张开丈许宽的血盆大口直挺挺地咬了过去,可惜扑了个空。
只见巨蟒头顶悬着一位身量颀长的红发少年,一双流火般的羽翼自他背后舒展开来——那人正是凤岐。
巨蟒见出师不捷,当下便愤怒地一甩尾巴,粗壮的蛇尾扫过时卷起凌厉的罡风,两侧树木仅被那精铁般结实的尾巴稍稍扫了个边便齐齐拦腰折断。
凤岐猛地向下一个俯冲避过横扫而来的蛇尾,借着身形优势灵巧地从树木与蛇身的缝隙间穿过,他腰际寒芒一闪,一柄雪亮长刀“唰”地出鞘,直取蟒蛇的眼睛。
巨蟒见状将头一扭背过身去,打算以身上的鳞片为盾,可谁知凤岐只是虚晃一刀,在蟒蛇退避的刹那间飞快地与其错身而过。巨蟒也不算傻,与对方擦肩而过的瞬间便反应过来被摆了一道,它骤然回身一扑,尖牙几乎擦着凤岐的身体划过,却只咬下了他的一片衣角。
正当一人一蛇纠缠时,后方紧追的巨兽已经撵了上来,兽潮来势汹汹,巨蟒躲闪不及竟被踏成一条肉泥。
凤岐冷笑一声,继续溜着群妖往前冲,当他经过一棵不甚起眼的古树时,那裸露在外的树根上忽然闪过一丝微光,他用余光将树根的异状收入眼中,背后双翼倏地一振,在空中打了个圈,竟原路返回。
横冲直撞的妖兽不如凤岐灵活,冲在最前边的巨兽身形一滞,后边的来不及减速,竟直挺挺地撞了过去,兽群一时间乱作一团。
就在这时,将整个兽群囊括在内的巨大阵法忽然浮出地面,阵中刀光乍现,风雷齐作,一声声愤怒凄厉的尖啸陡然响起,飞溅的鲜血被罡风卷到天上,化为阵阵血雨洒落,兽群脚下的泥土瞬间被染成骇人的古铜色。
莫约一柱香的功夫,吼叫声渐渐平息,只剩遍地尸骸和弥散在空中的血雾,凤岐收起背后的羽翼,轻灵地落在一棵树上,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不住地往鼻子里钻,他深吸几口气勉强将反胃感压了下去。
他刚在树上落脚,密林中便有几个人影闪过,纷纷落在阵法周围——是其余几名方才布阵的栖凤阁弟子。
一袭绯衣的凤云裳隔着老远便向凤岐招手,“辛苦师弟啦!这次你可是头功!”
“应该的,云裳师姐,我的血脉大概就这点用处了。”阴郁的少年从树上一跃而下,玩笑般地调侃了一下自己。
凤凰乃群妖之首,成年凤凰对寻常妖兽具有血脉压制,相对地,妖骨未成的小凤凰对群妖有致命的吸引力,血脉越纯正,诱惑力就越强。凤凰妖骨彻底长成需要历经五次天劫,像是凤岐这种一次雷劫都没经历过的小雏鸟,往妖兽跟前一站,就如同一块肥肉掉进了豺狼窝,凡是个长牙的都想咬一口,凤缨也是看准了这点才故意将凤岐分派到此次任务中。
不过当事人却丝毫不以为意,这么得天独厚的条件自然是不用白不用,凤岐干脆顺了他大哥的意,提出了这个以身为饵瓮中捉鳖的办法。
“不准乱说!”凤云裳柳眉一竖,正欲往凤岐身上抡一巴掌,却眼尖地瞧见他身上一道血口子,“哎,你肩膀上……”
凤岐伸手往左肩一摸,果不其然摸了一手的血,他无所谓地把手往旁边树干上一抹,“没事,可能刚刚蹭了一下。”
“接着!”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凤岐眼疾手快地将那人扔过来的东西接住——是一个小药瓶。他眸光柔和下来,“多谢云兮师兄。”
“哎呀,跟我客气什么。”凤云兮借着身高优势,不顾凤岐反对,狠狠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不会照顾自己?”
凤岐轻笑一声,没去接他的话,只是理了理被揉乱的头发,随意扯了一小截麻绳绑了个高马尾。
外门的师兄师姐们知道他没几个像样的亲人,大多对其颇为照顾,这些年来他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被别人记挂的感觉确实颇为熨贴,不再像小时候那般整日满脑子“挡我者死”了。
“先别聊了,检查一下有没有漏网之鱼。”领队师兄凤遥打断了凤岐与云裳、云兮姐弟的对话。
“知道啦,遥师兄,早收拾完早回家过中秋。”凤云兮嘿嘿一笑,飞身掠入已经停止运转的阵法中。
听到“回家”一词时,凤岐怔愣片刻,内心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急切。栖凤阁没有他的家,也没什么好回的,但他之前和陆濯明约好了要在南境过中秋,陆濯明前不久修为突破至凝神境界,按照御剑而来的速度,此时估计已经在山外等着他了。
“别毛毛躁躁的,小心点!说你呢,云兮!”
凤遥的一声呵斥将凤岐拉回了现实,虽然说的不是自己,但他做贼心虚似地连忙将方才的种种浮想联翩强行按捺回去,跟着师兄师姐们一起走入阵中。
阵法围杀的妖兽修为普遍不高,大多还没开启灵智,否则也不会轻易中计。善后工作没什么难度,就是繁琐些,需要清点猎杀的妖兽数量,检查有无遗漏,最后布个引火阵毁尸灭迹,以免大量尸骸堆积造成疫病。
“四十六、四十七……”凤云兮正点着尸骸的数目,忽然感应到了一股微弱的活气,“咦,居然还有漏网之鱼。”
他顺着那气息寻过去,在不远处瞧见一只垂死挣扎的蛇妖,大概丈许长,细长的身体被拦腰斩断,一端扎在土里,血淋淋的另一端还在蠕动。
“噫,好恶心……罪过,罪过,马上帮你解脱。”凤云兮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边念叨边拔剑走过去,准备给身首分离的蛇妖来个痛快。
远处的凤遥见状连忙喝止道:“别轻举妄动,回来……”
然而,凤遥话音未落,变故陡生,只见那断蛇趴着的地面突然隆起,并瞬间向后绵延了数十丈。
“小心!地底下有东西!”几名弟子同时惊呼道。
凤云兮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惊,刚想闪身退避,地上却突然钻出一条形似沙蚕的巨虫,和身子差不多宽的大嘴一张,里边三圈尖牙闪着利刃般的寒光。
方才那条“断蛇”竟是这妖物狩猎的诱饵!
那大沙蚕身形看似笨重,实则敏捷得很,趁着凤云兮晃神的一瞬间,竟将他一口生吞了。
凤岐离那沙蚕不远,方才地面出现异状的瞬间,他本能地扑过去伸手一抓。沙蚕破土而出,周围顿时飞沙走石,混乱中凤岐感觉自己抓到了师兄的手,他猛地往回一拽,却惊觉自己抓住的只是一截鲜血淋漓的小臂。
看见断臂的一刹那,凤岐仿佛被闷头砸了一棍,脑子里嗡鸣一片——方才云兮师兄还好端端地站在那,给了他一瓶灵药,还说“早点回家”。
沙蚕见敌众我寡,辄一得手便见好就收,立即钻回土中准备逃之夭夭。
“云兮!”眼睁睁地目睹亲人被妖兽吞噬,凤云裳不顾一切地提剑便追,却被凤岐一把拉了回来。
凤岐不敢看师姐此时的表情,他匆匆把方才凤云兮扔给他的药瓶往对方手里一塞,如火的羽翼“哗啦”一声在身后抖开,二话不说便沿着沙蚕逃走的方向追了出去。
“臭小子你给我回来!”看见飞身而起的凤岐,凤遥顿时一个头三个大——这一个两个怎么都不听指挥!
“你们几个原地待命,看住云裳别让她冲动,我去追。”言罢,他身形一闪便消失在密林深处。
凤遥是一行人中唯一的凝神修士,但深山老林里枝繁叶茂,御剑远没有拥有凤凰羽翼的凤岐灵活,不出片刻功夫便被其甩下一大截。
其实追了不久,凤岐就反应过来这是那妖兽的计谋,它的目标从始自终就只有自己。那沙蚕恐怕一开始就跟兽群保持了一段距离,因此避过了他们布下的阵法,等阵法停下后再悄悄从地下潜入,伪装成奄奄一息的“活口”等待目标靠近。而且,这个靠近的人不必是凤岐,只要随便抓个弟子当诱饵就行。
深山里御剑不便,凤岐有先天优势,速度在一众弟子里最快,必然会追在最前面。沙蚕是群居妖兽,一只虽掀不起什么风浪,但一窝子确实令人头皮发麻,等到凤岐追至沙蚕的老巢,它们就群起而攻之。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凤岐即便知道这是计谋,也还是紧追不舍,毕竟救人分秒必争,等其他人赶过来,凤云兮还有没有命在都不知道。
但思至此处,他心中不禁升起一个疑惑——这些妖兽灵智普遍不高,是怎么想出这个计策的?难不成它们的脑子还能加在一起用?
追在后面的凤遥脸色同样不好看,那沙蚕一直向十万大山深处逃窜,越往深处的妖兽修为越高,凤岐便越危险。他不由得暗骂一声——也不知外门总督是怎么想的,把这小子派来当活靶子!
然而,这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时,凤遥心中不由得一惊——栖凤阁历任外门总督都需由内门考校资格,实际上就是内门派来控制外门弟子的提线木偶,总督明知嫡系血脉吸引妖兽,此次任务却还将凤岐派过来。
这是内门的人想让他死!
“内门的老混账……这次要是不把你全须全尾地带回来,师兄的名字倒着写!”凤遥低声骂了一句,速度又加快了一些,身形几乎化为一道残影。
凤遥想到的这些,凤岐接到调令时便明白了,那日凤洄的一番话更是坐实了他的猜测,但他心中倒是没多大感触——反正那些人盼着他早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他偏不顺了那帮人的意,偏要活着,还要活蹦乱跳,最好先把他们气死。
他的速度极快,双目金光流转,透过地面看见了叼着凤云兮极速移动的沙蚕。
不能让它逃回老巢,否则敌众我寡,必然极其被动!
于是,凤岐二话不说,瞅准沙蚕的位置,当空一刀劈了过去,暴虐的杀气宛如江河决堤,凌厉的刀风裹挟着炽热的灵力落下,地面瞬间被砍出了一道沟壑,凤凰属火,一股草木烧焦的糊味顿时自那深沟中弥散开来。
一刀既出,凤岐手中攻势不停,又是一道斩击落下,正好砍在那沙蚕的正前方,两道炽热的灵力一前一后将它截住,沙蚕前进不能后退不得,只好破土而出。
凤岐目中再度涌现金芒,借着凤凰的神通正好看见师兄生死不明地被那大长虫含在嘴里,那颗在知晓内门想借妖兽之手杀了自己时都没什么波澜的心,此刻忽然涌出一股强烈的不甘和森冷的杀意——
同是血肉之躯,凭什么高低贵贱由出身决定,凭什么外门弟子的脑袋就要天天悬在刀尖上,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沙蚕钻出地面后,竟不知畏惧地张开血盆大口向凤岐咬了过来。
来得正好!凤岐全身灵力疯狂地运转,手中的利刃宛如一块烧红的烙铁,“滋滋”地蒸发着山中浓重的水汽,刀身周围瞬间笼罩了一圈白雾。
他对准沙蚕的脑袋遽然劈下,可电光石火间,周身运转不息的灵力却忽然一滞,好像有人在他身体里点了一把火,五脏六腑传来烧灼般的巨痛。凤缨那日所说的话倏地在他脑海中闪过——难不成是第一次天劫到了?
凤岐估摸着自己的年岁,首次历劫当在今年不假,但没想到会在这个紧要关头。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原本势如破竹的刀风难以为继,半路衰竭,沙蚕趁他晃神的功夫,瞬间逼至眼前,利刃般的尖牙近在咫尺,凤岐甚至闻到了那张可怖的大嘴中的腥臭味。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没有向后闪躲,反而义无反顾地向前一冲,径直钻进了沙蚕嘴里,那长虫大概也是平生第一次遇到此等“积极主动”的猎物,一时间也有点懵。
凤岐在沙蚕黑咕隆咚的嘴里滚了一身口水,一把抓住同样被吞入口中的凤云兮——还有气,能救活!他强忍着体内灼痛,将灵力运转到极致,手中长刀顿时迸发出耀眼的白虹。
凤岐猛地将刀身抡出一道圆弧,他就不信了,这大长虫就算表皮坚硬,体内还能也是铜墙铁壁不成?
凌厉的刀光将黑暗撕开一线,沙蚕巨大的身体顿时痛苦地扭曲,竟被凤岐从里到外豁开一条口子,蓝色的血液泉涌而出,又是几道刀芒闪过,那妖兽的身体竟四分五裂。
凤遥赶到时正撞见这惊悚的一幕,只见凤岐背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从满天乱飞的碎肉和蓝色的血雨中冲出,他连忙上前接应。
凤岐俊俏的面容上杀气未退,提刀而来时宛如一尊凶神,修为更高一筹的凤遥竟下意识地回避了那双眼睛。
“师兄,你先带他走!”
凤遥刚从这“凶神”手中接过奄奄一息的凤云兮,悬着的心还来不及放下,便被对方一句话重新提回了嗓子眼。
他吼道:“那你干什么去!”
“我怕是要渡劫了。”凤岐体内的灼烧感愈加强烈,连呼出去的气都变得分外灼热,“天劫不比寻常,恐怕方圆几里都会被波及。师兄你赶紧带着其他人走,也别让村寨里的凡人进山,我会尽量躲远点。”
“在这渡劫?你疯了吧!”先不提深山里虎视眈眈的大小妖修,以凤岐妖骨现在的强度,雷劫下来能给劈得连渣都不剩。
即便身处外门凤遥也知晓,栖凤阁嫡系首次历经天劫时都需在「天明台」闭关,天明台是内门重地,其上布置有族中秘传的阵法,可削弱天劫的威力,不仅如此,渡劫时旁边至少要有两位长老护法,才能万无一失。
思至此处,凤遥的心蓦地沉了下去——天劫降临的日子族中长老是能推算出来的,因此通常都会让弟子提前闭关,而内门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把凤岐派到十万大山,这是铁了心想让他就此夭折。
凤遥不懂命数,不知内门莫须有的担忧,只知道眼前之人跟他们一起同甘共苦、出生入死过,也早就将这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视为自己的弟弟。
凭什么凤岐必须死?
凭什么?
望着凤遥阴沉的脸色,凤岐仿佛读懂了他的想法,“师兄,我出生在子时的血月之下,人人都说我日后注定要掀起血雨腥风,我岂能让他们失望?”
对着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凤岐脸上难得露出了一点近乎温柔的笑意,“保重自己,别担心,我没那么容易死的。”
从陆濯明那里懂得了何为“关怀”的小凤凰一路虽磕磕绊绊,但从未走歪,因为有人时刻看着他,教会了他比“仇恨”更重要的东西,令其空洞的内心逐渐装下了一个又一个的人。
话音落下后,凤岐不再多言,羽翼一振便消失在密林深处,仅留下一道绚丽的火尾。
世上耀眼的东西不在少数,却极少有如同浩日当空,能够亘古长存的,大多数则如烟花绽放于长夜,一刹那的光彩夺目后,也就无声无息地归于沉寂。
凤遥不是婆婆妈妈的人,他不再拖沓,背着凤云兮转头就走,只是在没人看见的地方,这名五大三粗的汉子蓦地红了眼眶。
下一章小鸟要被雷劈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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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番外四:不虚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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