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苍北都依山而建,京城外矗立着的矮山群连绵起伏,因为风景格外逸致,被叫“翠屏山”。
这个时节的翠屏山总是极美,初春的远岫之涯,草色青波,露凝留印。
清晨的山林里一片静谧,温颂躲在矮坡下,身后还躺着一人,身上全是血,不知是死是活。
草丛中似是有惊兔跃过,传来了一丝轻微的动静。
坡前的枝蔓堪堪挡住了他们,可惜阴坡草叶并不茂盛,还是自叶隙中透出一角亮色,温颂屏住不自觉呼吸,死死盯着。
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她才又垂下身,自胸膛处缓缓呼出一口气。
谁能想到,当今的昭化陛下,没在华清宫里好好待着,反跑到了这深山老林里,看样子还是在被人追杀?
她叹了口气,侧身向身旁躺着的人看去。
话说年前朝廷开设上书制度,允地方文人通过上书的方式向朝廷表达自己的朝政见解。
本是一项广开言路的新政,文人上书进京,十本里有九本都是在夸赞自己,举荐自己,内阁首辅齐归晋看过一些后,直觉此制毫无用处,慢慢地也就只剩形式了。
可温颂闲来无事上了心,对来京的信件格外重视,最后还真在一众哗众取宠、引人耳目的书信里找到了几个文风清放,不拘一格的策论。
本着结交的心思,她还亲自提笔回信,几人意气相投、一拍即合,来往几番后便交往上了。
今日是他三人进京的日子,温颂在心里盼了许久,原是一早便在京郊等着了。
四人书信几月,也都有所熟悉,见面后更是一见如故,似是有说不完的话。
见三人舟车劳顿眉宇间尽是倦态,她就提议去翠屏山脚下欣赏晨景。
结果刚进林子就出了事。
刺客应该是盯几人许久了,一直没找到机会动手,方才官道上车来车往,如今进了林倒是没什么顾忌。
他们动作迅速,训练有素,出手毫不留情,要不是后面又有十几个黑衣人出来,他们绝计是逃不了的。
温颂探了探躺着人的鼻息,还算平稳,应该没什么大事。
卫青寂,开封解元,来京城参加二月的春闱。
她唤了两声,见人缓缓地睁开了眼,便把方才到溪边打湿的帕子递给了他,示意他处理一下伤口。
他腿受了伤,这一路走来都是温颂在拖他,两人靠着树坐了一会儿,温颂恍然想起还有一人生来腿疾,也不知道他们两个现在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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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渐出来,远处山峦的轮廓,从朦胧逐渐变得清晰。
晨雾散去,让本就无所遮掩的人更加无处遁形,挡在裴至峤和向志才面前的那团雾散开了。
如果此时有人从这里走过,就能看到两个穿着青衫的书生正窝在一个狭小的洞口。
那刺客一回头,正对上两人惊恐的眼神,方一抬手,就被人从身后一箭射杀,直直的倒了下去。
裴至峤一路上护着腿脚不便的向志才,现下精疲力尽,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向志才挪身将他挡了挡,目光防备地看着那人。
那人却是向旁边拱手,恭敬道:“公子,只有两个。”
向志才侧目看去,来人身形修长,腰间挂了一管长笛,看向他的眸子格外沉静,像是在打量一件物品。
又是京中贵人,这群人就不能不来招惹他们,非要把他们都逼死才肯作罢吗?
许是向志才眼中愤意太重,沈昀庭看了他几眼就移开了目光。
他弹了弹身上的灰尘,那是刚才引开右卫的时候不小心沾上的,也没多做停留,对手下道:“右卫快到了,我们走。”
手下拱手称是,跟着转身。
向志才这才终于动了两下,高声问:“为什么救我们?”
山风瑟瑟,却没有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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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温颂枯坐了一会儿,躺着的人也悠悠转醒了,卫青寂半起身,将自己靠在身旁的树上,看向温颂。
“云初兄?”他唤道,用手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的额头示意。
温颂愣了一下,然后起身走到溪边,看向倒影中的自己。
清澈的水面照映出她隽秀的脸庞,只可惜面上沾着的污渍实在是太煞风景。
卫青寂此刻已是脱了力,把全身力量都挂在身后,歪歪地倚着树根。
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他意志昏沉,朦胧中记得自己看到温颂把发冠散下,掬了一捧水覆在面上。
刚清洗过的面容干净透亮,水划过她清秀的侧脸,他定定地看着,一时没有移开眼睛。
只是一眨眼的时间,温颂散着的发就又被束了上去。
卫青寂微阖了下眼,无力地笑了一下,心道云初兄身为男子,生的实在是有些过于秀气了。
“还醒着吗?”温颂走近,蹲下问道。
卫青寂睁开眼睛,缓缓看向温颂,面前人白衣玉冠,明明就是个清秀公子,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温颂看他眼神有些涣散,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晏哲兄?”
没有回应,人又闭上眼睛昏了过去。
温颂叹气,目光略过腰上玉哨,不禁又皱起眉头,方才逃跑时她就吹过了,按理说人早就该来了。
而且就算右卫来不及赶到,那群藏着的暗卫也该出手了。
想到这个,她起身喊道:“齐仁。”
下一刻,齐仁便出现在她面前跪着。
温颂看了他片刻,只沉声吩咐道:“你去把阿祈找来。”
祈公公,华清宫的掌事公公。
想来是一听到哨声就往林里赶了,但不知是什么原因,现在都还没赶过来。
齐仁垂首称是,他和阿祈同属齐家给昭化陛下安排的人,自然也有特殊的联系方式。
只见他从领口里拿出一道火折子,放在地上点燃,片刻后,那折子就燃了起来,还发出一种幽暗的香味,不甚浓密,却可以传播甚远。
不一会儿,阿祈就匆匆忙带着人赶了过来,齐仁便退下了。
阿祈见到了温颂,憋在心里的那口气终于舒了出来。
她年长温颂许多,同是女儿身又被首辅大人安排在温颂身边,说是照顾,其实还是看管居多。
她面色严肃,向温颂道:“陛下今日可是闯祸了,回去让首辅大人看到您这样恐怕又是免不了一顿说教。”
内阁首辅,齐归晋,先皇后的兄长,当朝国舅。
当年绍明宫变前夕,绍明帝赐恩皇后怀着胎回家探望,不成想也阴差阳错的保全了温家唯一的血脉。
宫变之后,齐归晋手持圣旨,携着幼帝走上高台,向群臣宣告昭化年号的开始,以及自己的辅政职权。
至今,整整十八年。
“我这不是没事吗?”温颂这会儿倒是神色淡淡,叫人把已经昏迷的卫青寂抬走,兀自走到溪边简单的收拾着自己。
“大不了就听他一顿训,”温颂毫不在意,道:“反正他也从来没说过我什么好。”
又转过身向跟着阿祈来的侍卫们抬了抬下巴,吩咐道:“你们几个去林子里找找那两位,这里不需要你们。”
几名侍卫面面相觑,一时没动,犹豫着向了阿祈。
见温颂皱眉,阿祈连忙摆手让这群没眼力见的下去。
温颂冷哼一声,转过身没有说话。
知道她向来吃软不吃硬,阿祈又叹道:“幸亏陛下今日没事,否则陛下若是受了什么伤,首辅大人可是要把我活活剥了。”
温颂垂着眸兀自整理着衣袖,没有接话。
“不过还是多亏您及时唤来右卫,拖住了刺客,阿祈才能安然见到陛下。”
温颂整理衣领的手一顿:“我找的人?”
她记得那群和刺客缠斗的人,可那时她分明还没有吹哨啊。
“是陛下用羽林哨唤来的右卫啊,”阿祈一顿,关切道,“陛下莫不是方才被刺客吓着了?”
说着就上前去帮温颂整理衣襟,又安慰地道:“这些年敢来刺杀陛下的最后不都被首辅大人处置了?陛下何必还要害怕他们。”
温颂没有说话,只是眸光微动还透出一点光亮。
“今日那些刺客看起来不像是奔着我来的。”
她这些年也没少经历刺杀了,齐家携幼帝这些年辅政权大,引起各方忌惮,如此一来,温颂就成了众矢之的。
可今日这些人,和从前那些比着,明显都不够看,也不像是京中那些大人们的做派。
可若不是冲着她,那就只能是为那三位贡生了。
“可是他们只是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什么人会想对他们赶尽杀绝呢?”阿祈疑惑道。
温颂突然想到了他们几人路上聊着的,还没来得及解释的事,就问:“裴兄和向兄找到了吗?”
“还没有,”说到这个阿祈就又严肃了起来:“但是陛下,我们该走了。”
她开始就已经派人向首辅府递过了话,知道温颂在齐归晋面前一向要强,便劝道:“今日之事惊动了右卫,想来首辅大人很快就会听闻此事了,陛下该先回宫收拾一下的,难道还想这幅样子让大人看到吗?”
见温颂面色似有松动,她继续道。
“总归刺客已经被捉下了,两位先生不会有事的。”
适逢此时,羽林右卫统领伍茼领着一众人赶来,一见温颂便单膝跪下抱拳。
“臣伍茼,救驾来迟。”
温颂看着他没有说话,但是眼神不善。
祈公公见状先一步问道:“裴至峤与向志才可是已经找到了?”
伍茼垂头禀道:“是,属下已将三人全部进京安置,小陛下大可放心。”
阿祈回身看向温颂,轻言轻语道:“陛下,咱们也回宫吧。”
温颂目光从伍茼转向暗处的齐仁,最后又看向阿祈,迈步走出山林。
几人一头雾水,皆是看向最了解陛下的祈公公,阿祈知道小陛下这是生气了,心下一叹,领着众人跟在温颂身后走出山林。
几队人浩浩汤汤地走过,很快就出了林子,从翠屏山山顶上的亭子向下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温颂没顾身边内侍递上的,要扶她上车的手,自己跨了上去。
尤昌年后一步赶来,向沈昀庭一揖。
“公子,人被带回去了。”
沈昀庭却像兴致不高,“嗯”了一声,远远地看着马车离去。
片刻后,他道:“昌年,让你查的京中情报呢?”
尤昌年一顿。
“公子是指哪一方面?”
他们来京之前,公子曾让他查过一些情报,无外乎就是初次来京需要注意些什么。
可昌年越查就越惊叹于这京中水深,从情报来看,京中局势无非就是几大势力之间的关系。
首辅齐家与皇族;方家和齐家;以及除齐家外其他三大世家的现状。
桩桩件件,皆与齐家有关,可知齐家在京中、在朝局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沈昀庭思考了片刻,手不自觉抚上腰侧挂着的长笛,那是他父母就给他的遗物。
他皱着眉“啧”了一声,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怎样看起来那么奇怪呢?”
他招招手,就有暗卫从一旁的树上一跃而下:“再去查查齐家与皇族的关系,要深入的查。”
那暗卫领命退下,尤昌年却是不解,问道:“公子,右卫是齐家的人没错,可这和皇族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今日能赶来救人,也是知道一些缘由的,话说开封知府李光郜一个年头就花光了朝廷拨下来赈灾和来年建堤坝的所有银子,为此还找啊不少有声望的人来替他打掩护。
不成想,真找到了个有气节的,不愿与他为伍,还扬言要把消息带进京,这可把李光郜气坏了,这三人的车队一路上就没消停过。
要不是沈昀庭提前打听到了消息,一路暗中保护,这三人如今坟头都快长草了。
当然,沈昀庭这么做也是有自己的打算。
“都能叫来右卫,你说是个什么关系?”
尤昌年突然灵光一闪,终于长了脑子似的。
“莫非那人就是……那我们这算是救了陛下啊。”
沈昀庭还颇为欣慰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悠悠道:“走了,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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