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整夜我都未曾安睡,越想越觉不忿。
我被人做局坑害,好端端折断前途,生拉硬拽到东京配你做小老婆,你是这何态度?下不去嘴,便休我啊。明日我就收拾包袱回西北,犹豫半分我认你当爹!
辗转反侧到寅时,就有一中年仆妇带着西生来唤我梳洗。江恒早已穿戴停当,手拢在紫莾袍的宽袖中,斜倚在外间窗畔,望外出神。
瞧他风轻云淡,我就更气。
有种别上楼来,也别在楼下暖阁歇息,直接撂门找你那两房美妾,装模作样做甚?
那仆妇是熟手,行云流水上妆绾发,还贴心建议西生,我这头发该如何养,东京城里哪家香膏子好用。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犯不上冲底下人发脾气。况且老爹自幼教导,帐前兵最不能随意打骂,自古名将被小兵捅死、毒死、捂死的,也非一两例。
于是我按下怨气,好声好气问那仆妇姓名。她自称是原卧云阁副管事,姓方,我可唤她方娘。
这倒是有缘。出门是方姨梳头,落地是方娘绾发。
我又问管事是谁,她往外间瞧一眼,低头对我道:“王爷吩咐,淑人自有贴身女使,卧云阁一众任命,请淑人自便。”
我忍不住回头扫一眼:这神仙几个意思?一忽儿冷待,一忽儿又这般客气?
正疑惑间,方娘又取来一套礼服。我一瞧那绣鞋,脚趾都疼起来,商量道:“方娘,劳你和王爷问一声,我能穿靴子不?这鞋我真塞不进。”
方娘出外间请示,好一阵儿才有人匆匆送来鞋匣。她取鞋进来,致歉道:“应是尚仪局报错尺寸,请淑人见谅。这是郑孺人新制的绣鞋,未曾穿过,委屈淑人先试一试。”
我个儿不高,脚本也不大。这鞋瘦窄,不合脚,凑合穿。我也不是那上妆就得个把时辰的多事娘们,能出门就成。
收拾停当便出得外间来,江恒端直身,淡然道:“你乃宗妇,需向中宫谢恩。先随我入宫,待我面圣后,再携你前去。”
“成。”这次我注意尾音没拖长。
“少言慎行。”江恒又叮嘱,“我替你担待。”
担待?我一路从西北就谨小慎微,骂人也只心骂,不曾闯什么祸事啊?总不至于扯个裹脚布还要问责吧?
江恒说完这句,却不再他话。我随他下楼,视线落在他背后,发现这人个儿还挺高,兴许只比老爹略矮。
哼,定然不是,定是我穿这平底绣鞋,见谁都高,还有他这可笑的长翅帽子衬高了头顶。
我暗蔑一眼,随他出卧云阁,又上小辇出府门,有前后两架马车并一小队仪仗相候。四架应是他乘,我乘两架。
瞧他那辆既大又宽、镶金嵌玉的蟠龙纹车,我不禁又生出点“彼可取而代之”的念头。
各上马车后,车队慢悠悠行至宣德门,入皇城,再往内便不许车行。
寻常外命妇没资格面圣。江恒去谢他爹赐下个物件儿,我这物件儿只能在车内相侯,四周不断有脚步声经过,却无人喧哗。我这向来无法无天的,竟也紧张起来,又仔细回想范九月所探的消息。
当朝皇后并非元后。元后早在宣和年间崩逝,其后多年后位虚悬,无所出的许妃才被立为继后。大约是这后位旺人,继后接连诞下十二皇子和九公主,可三年前十二皇子夭折。如今已是天圣七年,皇后膝下也仅有九公主,和早年在妃位便抱养的江恒。
这皇帝也怪。元后嫡出的太子早在七年前因谋反赐死,论理江仙儿才算如今的嫡出,也正值青年,却任他世外修仙,全不栽培,偏去宠一个年方十五的小子。难不成因皇帝尊崇道教,觉得烧香念经才是正途,好教父子携手登仙,成那万方天地之尊?
这江仙儿也怪。我朝亲王封号向来同封地。他封地在靖,却改号为“静”。另有一位亲王也同他一样怪,封地在雍,却改号为“庸”,据传有些疯症。
也怪我西北郎将憨实,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消息不通,这波谲云诡的京都到底藏下多少秘事,我是一概不知。
正忐忑间,忽听内侍来传,皇后召我。我还没来得及询问,车架便被引走。我掀帘窥视,随车侍从尚在,料想并不会有歹人胆敢在大庆门前把宗妇拐走,便一路小心观察着,行过宣祐门,至凝晖殿,其后便是大内禁宫,内侍唤我下车步行。
我依言下车,扫一眼左右禁军——银兜鍪、山字甲、云头靴,腰跨仪刀、背挂长枪、外罩绣衫,活似两列寒芒闪动的精铁剑阵,凛然矗立在会通门前。
这便是,殿前司?
老爹和明老爷子各有一套山字甲,可上头尽的刮痕,日日保养也依旧黯淡,尤其明老爷子那套,朱漆早已斑驳,哪像这几位哥哥的甲一样崭新耀目?
我一双眼珠子几乎黏在那些银盔亮甲上,只恨不能立刻奔过去当场认个亲哥,哄人家把甲换下来与我穿穿。就算我个儿矮穿不得,好歹摸摸那兜鍪上的凤翅和缨子也成啊!
直到听得内侍唤过三声,我才收回神,低头随其入禁宫,又穿行数百步,至仁明殿前听宣。
又立得有一刻钟,才听里面宣。我低头随女官入殿,瞥见一华妆妇人高坐正殿,便跪下叩首:“妾樊氏,叩见皇后娘娘,恭请娘娘金安。”
一头磕下去,果真没人叫我起。我伏地半晌,才听一声叹:“抬头。”
我依言跪直,抬头眼观鼻、鼻观心,眼角余光却暗暗观察。皇后面目和柔,只是神情不悦,还似带病容。
她居高临下打量我良久,最后竟又叹一声:“罢了……”
说罢她像赶蚊子似的,别过脸去,略一挥手,便有女官来引我下去。
这是何意?你母子俩莫名其妙把我召来,又莫名其妙晾在一边,几个意思?
女官引我至一处偏殿,请我稍候,便直接退出去。
稍候?候谁?说话做事能不能痛快?尽拿软刀子杀人,爷可按不住脾气了!
我在偏殿候得烦不胜烦,终听遥遥一声宣,似是静王求见。
阖宫上下我就和他一人略熟,他还自称要帮我担事。听见这声宣,我忍不住探头观望,见门口立着宫女,似是不让我随意走动,只好又缩回去,坐回桌边,手指烦躁地在桌面上敲。
忽而,清脆女声响起:“你就是樊氏?”
我闻声回头,见一十一二岁的少女,明眸皓齿,粉妆玉砌,只是神色不善,想来是九公主。
“你好没规矩!”九公主指我大斥。
成成成。跪跪跪。爷今日就给毛丫头跪一个。
我磕完礼,她果真也不叫我起,反而走近两步,左看右看,又颇为嫌弃地大退一步:“好个丑妇!七哥真冤,怎就挑上你?”
丫头,过分了!你漂亮,我服,但也不能当面指人说丑!
我忍不住抬眼睨去,九公主当即后缩半步,又挺胸高声道:“你……瞧你这双吊梢眼,活像画里的母夜叉。还……还有,你这肤黑如漆,简直是块黑炭!七哥玉一样的人儿,配你真是天大的辱没!”
行。爷丑,爷糙,爷忍不了!
“炭怎么了?炭能取暖,能烧饭,还能火烧连营。玉再好看,也就是个摆设。”我回嘴。
“扶英。”
温润的声音自门外传来,似乎是……江恒?
果真,随着话音,江恒步入殿内。九公主一见他,忙奔过去告状:“七哥,她对我不敬!”
江恒向我看来,也不问缘故,只道:“樊氏,向公主赔罪。”
我咬牙瞪向这对高高在上的兄妹,脑中又想:妈的,殿前司我干不过。
“妾口不择言,望公主赎罪。”
爷忍一时,今后调我爹来殿前司,必报今日之辱!
“平身吧。”江恒道。
这就算了?
“这就算了?”扶英公主跟我同样诧异。
“扶英,千金之尊,何必与粗妇计较?”江恒好言相哄。
“七哥你治她罪啊!”扶英还不罢休,指我争辩,“她家欺君!上书吹得天花乱坠,我当是个神仙似的姐姐,不想竟是这么个……这么个……”
“樊氏自边关而来,一路风霜,舟车劳顿,气色是有不佳。谈不上欺君。”江恒淡笑劝诫,“母后身子不好,勿要再议此事,以免徒话端,令她为难。”
“七哥……”扶英还是不服。
“前日我从灵清仙师处求来几道符,母后唤你去挑呢。”江恒和颜悦色将话题引开,“快些去吧。”
扶英欢喜而去,又在门口驻足回望:“七哥你不来帮我挑?”
“我先将她带回。”江恒指我笑了笑,“免你见了不悦。”
“可千万别再叫她进宫,没得吓着人!”扶英大为赞同,丢下这句,消失在殿门外。
“回吧。”江恒只对我简短吩咐。
我低头随他往外走,行至殿门,皇后又给儿子赐辇。他乘在辇上,我跟在后头,忽然回过味来:董元奎给老爹挖坑,原是挖在这儿?欺君之罪压下来,非得要我全家的命!副都指挥不是被他占着吗?只说话不好使而已,何苦使这毒计?
闷头行至宫外,我正待上车,江恒走近身侧,低声道:“受屈了。扶英贵为公主,你莫与她冲突。”
“知道。你在帮我解围,是我冲动。”我细声问,“那个……欺君,怎么办?”
“父皇不在意。母后……我担得住。”江恒对我略颔首,“先回。”
宫门也不是闲聊之地,我俩各自上车,车上竟还略备下几道茶点。
这江仙儿,说话斯文,做事又细心,怎还有些像明澄呢?
坐在车中回想近日遭遇,我忽又觉得这神仙没那般可恶。人家只是嫌我丑,还替我家担事,是个仗义人。一道自荐的假文书已够我家喝一壶,我还真能甩袖子回西北去?人既到了京都,交情该攀还得攀,至少给咱西北哄一百套新甲回去。
宗亲府邸多在内城东藩衍宅一片,离皇城不远,回府尚不及午时,江恒让我先去换常服,稍晚唤张、郑二位妾室与我引见。
我趁方娘挑选衣裳,偷偷问西生:“我丑吗?”
“不丑啊!”西生诧异睁大双眼。
“人家说我是黑炭,还长一双吊梢眼,活像母夜叉。”我一指自己。
“宝珠姐明明是丹凤眼,哪里像夜叉?”西生大为不平,又真诚赞道,“你骑在风火轮上,耍那一杆银枪,活脱脱就是闹海的哪吒嘛!”
得,跟班眼里出英雄。我白问。
说话的空当,方娘已带着丫鬟捧衣裳让我挑。我捡了套窄袖轻便的,又让西生把小羊皮靴取来。
踩上靴子,我终得了舒坦。因我个儿矮,这靴子暗藏玄机,能垫高两分,东京娘们又普遍比西北的矮,这下总算能平视于人。
过不多会儿,江恒亦换了身常服来。九公主说他是玉,倒也恰当,着华服时,是金镶玉的印玺,这会子常服,是水云碧的香炉,对襟大袖的道衣加一方紫阳巾,瞧着还飘在云端没下凡。
江恒倒是客气,让我在正堂与他左右分坐,待那两位妾室前来拜见。
他这算抬举,我也不是不知好歹,见余人立得稍远,便偏过身,压低声音表忠诚:“王爷,打个商量……方才是我莽撞,今后绝不再犯。我从边地来,人生地不熟,典赞也教得含糊,宫里的贵人我一概不认得,人际往来也一概不清楚。要不你得空请个心腹与我讲讲,外头哪些人不能得罪,我这淑人又需办什么差事?”
“差事?”江恒略微蹙眉。
“呃……”我尴尬顿了顿,“你昨夜那意思,我懂。今后你就是上官,我就当自己是你帐前兵,不论站岗还是巡哨,你交办清楚,我学着办就是。”
江恒思忖片刻:“不必。我只方外闲人,素日多在山上静修,少有人情往来。你若不喜宗亲官眷,有帖称病婉拒便好。府中庶务亦有王福全打理,不必你劳神。”
我愕然问:“那我这是……干吃饷,不干事?”
正说话间,院外宣张、郑二位妾室到。她二人先拜江恒,又对我福礼。
自得人进来,江恒忽就淡漠起来,只让她二人自述,便似神游天外去了。
两位妾室都出自宫中。
郑孺人名唤娇娇,是原先宫里伺候江恒的老人,后又随他到山上清修,两年前皇后下旨赐给江恒。
这郑娇娇观之年二十左右,眉目温顺,自带怯弱之色,又像是带着些病气,更惹人怜。晨间出门我没合脚的鞋子,江恒便去找她借,想来是心腹爱妾。
张宜人是去年立府时,皇后自宫里赐下来的,赐名丹若,取石榴多籽之意,应颇得皇后看重。
丹若颇有丽色,转盼间可见精明,如今跟着王福全一道协理府中庶务。
我略一琢磨,方才还是莽撞。
论诰命,孺人九等,宜人七等,低我这淑人好几层。可郑娇娇有江恒撑腰,而丹若背靠大佛,我跟江恒要差事,显得像是初来乍到便要争权,怪道不得他立刻将我撇开闲置。
天老爷,我只想踏实领个差,怎地这样猜防人?咱武将出身的,到哪处都只配被猜防来猜防去吗?
罢了罢了,先按兵不动,再探敌情吧。
简要引荐完,江恒便遣她二人回去。此时已近膳时,他又让我自便,他晚间再来。
午膳倒是丰盛,特有几道西北菜。我啃着羔羊排,琢磨江恒对我这态度……既客气又疏远,不像是待小老婆,更像是待客。
可我爹只是六品边将,又非一方节度使。他天潢贵胄,既嫌弃我这黑夜叉,直接打入冷宫便是,犯不上客气。
难不成,我有筹码可与他换?
哎,向来听说京都池深水浑,步步藏玄机,句句有深意。想我西北小霸王,奉行的便是不服揍服,最不耐烦这勾心斗角的把戏。
哎,为那百套鲜盔,且先忍忍吧。
饭后闲下无事,西生请示怎么收拾箱笼。
我素来省事,轻装便行,只四箱体己,其中一小箱还是明澄特备的惊喜——赤霄关的沙土。更可喜的是,抬那箱的担子,正是我那柄枪的枪杆。枪头还由范十月收着,暂留在外院。
而我最心爱的风火轮,也在启程后几日跟上来,偷偷替掉马队中的一匹枣红马。马臀上的军马印记被巧妙刺改,“赤”字变作简画的城关。马也暂留外院,待后安排。
我先让方娘领我在院里略看。
这卧云阁院落宽敞,但阁楼高窄,不像是居住之所。
好在阁楼上下两层,各间倒可铺开。楼下三间,正堂居中,东西暖阁分置左右。东暖阁布置作书房,西暖阁作日常起居,铺有一张软榻,江恒昨夜多半就是在此歇息。
楼上两间并作卧房,还算宽敞,剩下一间作外套间,今后可安排西生住下。
余下的后房在院落另一侧,掩映在草木间,只一道连廊与阁楼相连。
我让西生与范九月将东西收整好,攀在二楼窗户瞧了瞧,南向是院子,北向似乎是后花园,视线开阔,水池另一侧还有一座二层小楼。
这两日进出的功夫,我略估算静王府的地界,纵横只数百步,不算大。不过此刻登高探查,左右宅邸也相差不大,应是东京人多地俏,亲王府邸也只能如此。
行军在外,首要便是探查地形。我这老毛病犯起来,也不急于安排院里的人事。毕竟水深还没探明,江恒的态度也未摸清,暂先不动,免得像董元奎那般,一来西北就指手画脚犯了众怒,至今也没几个人服他调遣。
于是我又请方娘去向江恒请示,说我午后犯困,想在王府里走动熟悉。
两刻钟后,一个叫莫问的随方娘回来。这倒出乎我意料。
这人我留意过,一直随侍江恒左右,众人对他态度恭敬,想来必是江恒心腹。他派这人来领我闲逛,当真像是奉我作贵客。
我略一思量,西生是个不记路的,不如先带她走一遍,免她出院门就走丢。范九月留在院中,把场子看住。
我客气请莫问领路,他更客气,请我走在前,他略跟在后,一路指引。
经他介绍,我这卧云阁在王府西北角,背临后花园,原是赏景的地方,江恒怕我思乡,特意挑这登高望远的地方与我居住。
出卧云阁往南不过百步,是松邻馆,再百步,是伴鹤轩,皆无人居住。伴鹤轩再南就是内院南墙,有一道小门通往府外西街的下人群房。
过伴鹤轩,折往东再行百来步,就是内院正堂,守一堂,主君居所。守一堂左右各一道长廊,连向正北面的主母居所,因其紧邻后花园的水池,故而叫做浮光馆。那池也有个名,叫浸月池。
守一堂正南面是四序堂,出四序堂就是外院,江恒若要处理事务,一般就在四序堂。
过守一堂继续往东,就来到东一侧的小院。因引一道池水从这边蜿蜒穿行,东侧两座小院分别叫青箬院和绿蓑院。丹若协理府内庶务,就住在南边离外院更近的青箬院,北边的绿蓑院是郑娇娇居所。
过绿蓑院时,我隐隐闻到一股药味,看来郑娇娇果真体弱多病,惹人怜惜。
绿蓑院再往北,经过月洞门,再绕过几从绿树,就又回到后花园的浸月池畔,视野骤然开阔。池东北面便是我此前在卧云阁望见的另一座二层小楼,江恒的书房,清英斋。
莫问细心解释,说江恒回府时一般住在清英斋,我有事可去那里寻他。
除那无人居住的浮光馆,绿蓑院离清英斋最近,想来郑娇娇果真是江恒爱妾,身子又弱,所以叫她住在近侧,方便时时照看。哪像我那卧云阁,与他隔着整个浸月池,生怕我这西北来的黑夜叉扰他清净。
这么粗略走一圈,整个内院纵横也只四百步余,实在是小得憋屈,风火轮还没撒开蹄子就得撞墙。
更招我不喜的是这池子。东京已然潮湿气闷,偏还弄这大一片池子在住所附近,晚上又是蛙鸣又是蚊哼,扰人听觉。为了驱蚊还得熏香,更薰得人头昏。
走完一圈还未到晚膳时分,我试探问:“莫管事,前院我去得不?”
莫问客气答:“王爷吩咐,只不出府门便可。”
于是我又随莫问从四序堂一侧的偏门出,外院第二进纵深只百来步,东苑是王福全住所,西苑供王府幕僚居住。
据莫问言,王府幕僚无定数,往往是些教棋讲经的名士暂住停留。
再出仪门,就是最外第一进院,照壁居中,将王府大门隔开。东侧是下人值房和马棚,西侧则是侍卫房,正有侍卫进出换防。
我来了精神,问:“王府侍卫隶属侍卫亲军?马军步军?有几班?”
莫问诧异我有此一问,但还是客气答:“侍卫亲军步军司。”
他没答几班,估计是有所顾虑。我也不在意,饶有兴致地数人头,却听西生悄声提醒:“宝珠姐,手,手。”
我回过神,发现自己正昂首挺胸,负手而立。
哎,这坏毛病,愣改不过来。
幼时老爹巡营,我总尾巴似的跟在后面,见他负手,我便也学着负手,被好些个老兵调侃,说我比老樊还神气。老爹只乐,从不纠正,其后我便养成习惯,稍一放松便会负手而立。
想来是自来到东京,不管是在都驿馆,还是入府进宫,我每日都夹着屁股走路,今日放开步子走一圈,终得了自在,然后便有些得意忘形,又把自己当一方霸王。
我忙将手收回身前,作鹌鹑状,与莫问道谢。莫问客气领我回卧云阁,又道江恒晚间会来,让我耐心相待。
来就来,反正他也住楼下暖阁,打呼磨牙也碍不着我。
我身体松泛,心情舒畅,一进院门,便指着那满枝头极盛转败的红花,对西生笑:“这花红得像咱赤霄军旗,就不知是什么花,在西北没见过。”
西生一知半解答:“说是什么桃树。”
“桃树?怎没见结果?”我奇问。
西生答不上来,一个正扫落花的丫头主动回我:“回淑人,这花叫做绛云仙,是桃花的一种,专养来赏景,却是不结果的。”
我瞧丫头机灵,问她姓名。她答叫做周佩佩,她娘是王府的花木管事。
花木管好也是人才。我鼓励两句,进屋等传膳时,又转念一琢磨:这卧云卧云,卧的竟是绛云?江仙儿这王府建得倒是诗情画意,只可惜这些民脂民膏,拿去给我西北儿郎换几套甲,该多好。
卧云阁周边都是空宅,饭后天色暗下,就静得空旷。那神仙只说晚间来,也没说定时辰。我懒怠得管他是在清英斋吃斋念佛,还是在绿蓑院和郑娇娇你侬我侬,可确是无聊,只能在院子里绕圈踱步。
巴掌大的院子,越绕越烦。
也不知这会儿樊宝玉在做什么?自去年因破军贪狼的谣言被老爹打过一筷子头,父子俩把事情说开,那胖子竟也认真练起武来。
他个儿高臂长,只体能稍差,认真练两年,应该能过考校。他仨上阵父子兵,只我一人在这重重院墙里绕圈,老天怎就这样不公平?
我正烦得想踹树,方娘却上前询问,可要投壶打发时间。
投壶是城里娘们玩的,咱西北都是真弓真箭猎兔子射鹰,谁稀得玩这个?可院里除西生和范九月都不是自己人,我不好贸然把偷运来的枪杆拿出来舞,只好让方娘拿壶来玩。
投壶也就考个眼准手稳,范九月需藏住真招,余下这帮妇人丫头,谁能是我敌手?
玩过三轮便没了意思,我又让西生把壶放在西暖阁,我在东暖阁这头,隔着正堂,专穿壶的双耳,又暗自遐想江恒正卧在那西暖阁的软榻上,且待爷爷投箭射穿他!
“王爷。”
门外传来方娘的声音,接着那神仙就飘然而至。
一想到他兄妹二人白日里嫌我丑,我心里就不痛快,手腕不自觉一转,箭头向他,又对视片刻,才翻转手腕去投壶。
江恒瞧一眼插满箭的壶双耳,又瞧一眼我,淡然道:“屈才。”
知我屈才还猜防闲置?要不就给我差事,办完我领百套甲回去,要不就干脆放人。难不成你想叫我一辈子在后院投壶?
我兴致恹恹,垂手望向别处。江恒却道一声“早些安置”,便遣散众人,将门掩上。
不睡我就别来,装模作样做甚?不怕你那娇娇回头吃醋?
江恒走向东暖阁,示意我跟来,坐在书桌前,垂眼思索良久,才正色道:“樊淑人,昨日醉酒,深恐唐突,故而有话未及详谈。不知今日可愿一谈?”
谈谈谈,且看你能谈个什么一三五六出来。
“成。”
我这尾音,大概又拖得有些阴阳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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