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拖张椅子过来,抄手坐在书桌对面。
江恒又思忖稍许,才道:“我承蒙父皇不弃,奉旨修行,在玄元山静思悟道七载,原一心只求修得三毒除灭、与道合真,度此残生。无奈母后常牵念挂心,恐我无人侍奉,因而先后赐下郑、张二妾。我本已再三婉拒,可旨意已下,人已入府,也只能将她二人安养后院,尽力善待……”
我一时愕然:这神仙,是唬我,还是真要成仙?
“我原已再三申明,只此二妾,万万不必再误他人。”江恒顿了顿,“可自十二弟夭亡,母后长年忧思成疾,去岁年末,更是一病不起。她于病榻垂泪相求,唯愿见我立妃成家,如若不然,便是九泉之下也难安眠。我实不忍心,恰逢父皇有意为诸兄弟择选妃妾,故而,万般无奈之下,选了你。”
我更为惊愕:不是皇帝随意指我给他,而是他见那天花乱坠的自荐书,有意选我?董元奎是吹我天星下凡、祥瑞加身吗?
“娶亲实非我所愿,只为求母后安心养病,才令你无辜受累。”江恒对我颔首致歉,“今后你在王府,一切自主,但有所需,我尽力偿还。”
“你……拿我尽孝?”我不忿道。
江恒面露愧色,错开目光,抿唇不答。这左右为难的神情,真真儿好个孝子!
“你要修你的纯阳道,固你的童子根,关我屁事?”我蓦地火冒三丈,指他大骂,“你是要个爷们儿,就把我仨放出去,没得占着茅坑不拉屎,毁人一辈子!”
大概从未听过这等粗言秽语,神仙不禁蹙眉。
我这才惊觉自己口不择言,竟将堂堂亲王当那帮小子臭训,是嫌脖子太硬,想跟那斩首大刀一较输赢吗?
我忙吸一口气,硬吞下三分怒火,可愣喊不出半句求饶,更别提起身磕头赔罪,只坐在椅子上,低头紧攥双拳。
大概是仙人有仙量,我正忍气吞声间,又听他平声慢气道:“你们既已入府,无故放还,声誉受损,宗室弃妇也难再婚配,余生何以度得?至少保有诰命在身,安心留在府中,医药饮食,不必忧心,钗环首饰,尽力供给,交际玩乐,只要不逾宗法,我也不多约束。”
我稀得你这巴掌大的破王府,马都跑不开!
我心中如此痛骂,到底不敢再口出狂言,气憋得浑身发抖。
江恒又道:“我自知有负于人,也再三同母后申明,到你为止,绝不再纳他人。故而……还请你暂且与我做戏,令她安心,也免她再生此意。”
我道他这般客气,果真有求于人!打行武师时兴收个关门弟子,到我这儿,成他关门小妾?妈的,我怎生这样倒霉,无端端卷进这破事里头!
我只恨不得把枪杠子取来,往他身上狠砸几棍,再砸烂这重重院门,骑上风火轮,直接回西北去!
“王爷,我替你分析分析。”我狠掐手指,尽力按住脾气,“为人父母的,给儿纳妾,当然是想抱孙。你不忍违逆长辈,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此事绝不会到我为止。你至少也得立个正妃,扯上一张夫妻情深的大旗,不愿三妻四妾,才勉强堵得住人口。”
江恒面露为难:“本有此意,可都虞候官职卑微,立你为妃,确是难办。再过两年,我设法为你请封郡君,也算侧室——”
“我爹官小,你就挑个大官啊!非得紧着我迫害?”我气愤不已,干脆破罐破摔,交代道,“照实说吧,那道上书是我爹死对头捣鬼。我行伍人家,生性刚烈,只凭本事杀敌立功,谁稀得卖儿卖女?”
江恒闻言诧异,眼神略慌一瞬,立刻错开目光,像是在思考什么,却没再说话。
我掐住掌心,尽力再将怒气按住,忍气吞声交涉道:“王爷,从中捣鬼的是董元奎。你误信他的谗言,以为我家上赶着结交皇亲,原也怪不得你。可是我会走路就习武,能认字就读兵书,求的是驰骋疆场、保家卫国,不是到这后院来当个鸟儿雀儿,穿金戴银关一辈子。如今阴差阳错,事情已然这样,再去追问过错也没意义。你有你的难处,可我这一生,就要为你的难处,生生折断吗?”
说及此处,我竟鼻酸起来。
江恒没回话,似还在思索方才那一瞬间慌乱所想的事。
我不愿任他摆布,退让三步,撂底谈判:“你要我替你抵挡一时,我可以帮忙。但皇后赐你丹若,摆明是求你多子多福,只要没儿子,我有心也挡不住。不如……立个君子协定,我至多留三年,你是跟那两房去生,还是抱养借种,我一概不管。三年期满,你送我百套甲,放我回西北去。”
江恒思忖良久,为难道:“百套精甲,实非我所能。”
是是是,私藏甲胄五套便可满门抄斩,百套甲是我痴人说梦!
“那就直接放人,我只当是断臂求生,白赔上三年!”我不甘瞪红了眼。
江恒细察我神色,良久,才错开眼神:“是我亏欠。”
他模棱两可,似话里有话,可我真不爱拆这些线头,直接快刀斩乱麻,站起来道:“原该立个字据,可走漏风声也是麻烦。你修仙问道,自有老天看着,跟我去指天发誓,击掌为盟,成不成?”
“好。”江恒这倒答得痛快。
我当先推门出去,左右探看,院中无人,只莫问立在后房与阁楼的连廊处,似在把风。
我懒怠得管这主仆俩到底通过几分气,负手走在前,领江恒出来,又拿眼神催他。
江恒似又在暗察我神色,片刻后,才收回目光,立定指天道:“今恒与樊宝珠立誓,得卿襄助,感佩于怀,三年期满,去留自主,厚礼相谢。”
我一挑眉:“就这?‘若违此誓,天打雷劈’呢?”
“世间何来天雷?”江恒略微摇头,正色向我,“誓只对人,不必对天。”
不信天雷,那他修个狗屁仙,问个王八道?这江仙儿,八成还有谋划,心虚着呢。
罢了,想我小小淑人,能以下克上,将亲王逼迫至此,也算大捷。穷寇莫追,我身在敌营,还是谨慎为妙,不然真踩他底线,外头那帮侍卫可不是摆设。
“成。”我阴阳怪气一声,伸手邀他击掌。
江恒举掌与我相击,然后我便干脆转身向后房去。
“去何处?”江恒问。
“洗澡。”我没好气儿道,“走一天的汗,受一天的气,泡澡解闷。怎地,你要来?”
说罢我也不管他,气势汹汹来到后房,唤西生来烧水。
西生眼神闪躲,红着脸窥我半天,忍不住问:“宝珠姐,王爷……”
这丫头不够机灵,还是先别与她说。于是我道:“累瘫了,不用管他。”
西生脸更红,埋头倒好水。
我闷不作声泡至水凉,才心烦意乱地起来擦身,披散着湿发回屋,却见江恒斜靠在暖阁的软榻上,还未就寝,望向花窗外,似在思索。
这些京都人,成日藏不完的鬼心思。
我懒怠得理他,自上楼去歇息。
翌日晨起时,头发却未干透,揉乱成一团。
这鬼地方,怎就这样潮湿?非得用炭火烘发不成?真没一处称心,偏还要瞎耗三年!
罢了罢了,就当是借调更戍,三年后回我西北,还是一条好汉。
早膳时,我借机问江恒,说我两月不曾练武,恐技艺生疏,可否许我在院中练枪。
他有求于我,自然好说话,只说别伤着人就行,临走前又多嘱咐一句:“王福全与丹若深得父皇、母后器重,切勿如昨夜那般与人说话。”
是,我昨夜嚣张,可不也是他欺人太甚?只要那二人不来惹我,我招惹他们做甚?当我是后院妇人,闲得无事玩那些争风吃醋?
他都不下凡来,我仨争个什么?争着随他飞升仙宫,当个座下童子看守丹炉啊?
待江恒离开,我便让范九月去外院唤范十月,把我那枪头子带进来,好容易安上,刚尽兴耍过两套,又一身的汗。
这东京,真是烦死个人,怎就这样潮湿?要是在西北,出汗不到一刻钟就干透,现在非得再去冲洗一遍才能舒坦。
我心烦意乱等至午膳时分,又心烦意乱用几口。
这厨子,也不知来自哪州哪县,手艺全不地道。羊肉也不好,昨日的羔羊太烂,今日的羊排太柴,又骚又膻,哪像我西北的羊肉,肥而不腻,滚在锅子里,老远就鲜得人直咽唾沫。
这鬼东京,这破王府,且待爷爷几枪捅烂它!
就在我暴躁到极点时,忽觉身下有些不对劲……不会是,来月信了吧?
自离开西北,这月信就全乱了规律。我毫无准备,忙唤西生来看,果真污了裙子。我只好让她去找些草木灰来,过不多会儿,她带回几张丝制的月事布,里头夹棉,还有草药香。
东京娘儿们可真金贵,就这东西还得用丝的?
穿换停当,我暂回二楼卧房歇息,西生又坚持要去端炭盆,替我烘干午前冲澡时溅湿的头发。
就她出去的空挡,我不知怎地,竟忍不住掉下两滴泪。
我最厌的就是这月信,最厌的就是这月信!若我是男儿身,换樊宝玉来做小老婆,该多好!反正他娇气,生得又白,换他在这里干吃饷不干活,白捡个三等诰命,他怕是做梦都得笑醒。
老天爷何苦给我俩开这玩笑?
听见脚步声上楼,我忙把泪捻了,板着脸待西生烘头发,她竟又开始叨念什么头油香膏。
停停停!
爷我不是娘们,不用那头油,不抹那香膏,也更不要那什么钗环粉儿!爷想去跑马,想去干仗,哪怕是偷看寡妇洗澡也成!
攥拳板脸老半天,我终平复情绪,问西生:“西西,这些东西,方娘教的?月事布也是她给的?”
西生应是,我略思忖,道:“头发梳好,咱把院里的人事安排安排,你当管事。”
“不行呀,我什么都不懂。”西生连忙摇头。
“就因你笨,才要当管事,免得被人欺负。”我一点她脑门,“我不用王府的人,你把位子占住,事我自己管。”
西生惶恐地抿嘴,我捏她脸颊,勉强笑道:“兵非益多,厮养足也。我只带着你和九月,你得给我顶住咯。”
西生嘟囔着没听懂。
哎,原先我就不该嫌她个丫头啰嗦怕事,不带她干仗长本事。要是我那帮“侍卫亲军”齐齐变作丫头,都带进来多好。
罢了罢了,我自己顶住就成。客居三年,又非要在这里开疆拓土,和那“清英帮”“青箬堂”“绿蓑党”四雄争霸。只守个巴掌大的卧云阁,问题不大。
安抚好西生,我携她到一楼正堂,让方娘把卧云阁一众人唤来。
我只三等淑人,院里配的人不多,除方娘外,还有四个丫鬟并一个婆子。
方娘自称“原副管事”,恐怕实是“原管事”。这两日观她在内办事细致有序,在外能协调他院人情,对我也态度恭谨,便也还作副管事,主管院内屋外事,并嘱咐西生跟着人家好生学。
那婆子姓王,四个丫鬟分别唤周佩佩、朱五儿、金翠儿和邓梅儿。我只瞧周佩佩机灵顺眼,可人情还未查清,先留作观察,与余人负责屋外看门、洒扫、浆衣之类的杂事。
只西生和范九月管屋内。因范九月要替我四处查探,不能招眼,便假作贴身女使,兼管采买,便于进出。江恒不来时,她俩轮流在二楼外间值夜,范九月若需夜潜外出,也神不知鬼不觉。
先这般粗略安排,也免得令法不修、权责相混,多几日便各自轻慢,惹出些乱子来。
至于外院,我倒暂不忧心。
午前范十月进来送枪头,报他们已在西街第五间院安置,暂且无事可做。
范十月我虽不熟,可观范九月便知,斥候营里正经训练过的,比我那帮乌烟瘴气的小子靠谱。陈天水年纪稍长,还算稳重,敦石头纯是个憨子,倒也不爱生事。
另还有一老兵武叔,因年过六十,已到拣退的年纪,故而老爹安排他携带老妻,随我归京都祖籍。这些老兵,别看拉不动弓舞不动刀,都是数经征战,真刀真枪杀过人见过血的。老人家喜清静,他携武婶在第五间院旁的小套院里居住,闷不声儿镇着,小子不敢造次。
只可怜我那爱马风火轮,如今留在西街院子里,许久不曾撒蹄子跑过,怕是比我更憋屈。
安排停当,我又请方娘遣人去清英斋传话,说我身子不方便,他暂可不必来。
这神仙果真顺坡下驴,只遣莫问来问安,又送来些红糖雪梨阿胶枣,并跌打药膏,以示慰问。
怎地?他当月信是我练武不慎,受伤流血吗?
纯阳童子,屁事不懂。
入夜时分,我将前日府内闲游所记,略作一张舆图,交给范九月,让她寻机再细探各处小路、小门,以及侍卫巡防的时间、路线。
倒也不为大闹天宫,只是到一处地方,不将这些记熟,就如同自戳双目,心里总不踏实。
就寝前,我靠在二楼窗畔远望,刚觉烦闷的心情平复下来,又听一阵唱念声,隐约自浸月池那边传来。
“天清地浊,天动地静……降本流末,而生万物……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
我恶狠狠瞪向清英斋二楼那一点如豆的灯光,心中大骂:闭嘴!你清静,爷不清净!
其后几日这神仙都不来留宿,范九月假意值宿二楼外间,探查就更为便利。
经她所探,王府侍卫只一都,未满编,不到百人,刀手占五分,枪手占一分,余下四分是弓手。
这倒与赤霄军配比大为不同。赤霄军弓弩、炮军独自立营,步军以枪盾为主,每人均配长刀作副手。想是街巷中长枪施展不开,所以京都禁军主要还以刀作近身武器。
那七八十个侍卫分作四班,每日三班轮换,一班歇息,大多戍卫在王府各出口,也需沿外墙巡视。
不过据范九月观察,巡视的侍卫十分懈怠,只要班头见不着,便各自找角落打盹。班头则更无所顾忌,往往就近钻铺子里饮茶喝酒玩关扑,到换班时才懒洋洋晃出来。
换作在赤霄军里,擅离岗哨得挨三十军棍,若是战时离岗,则直接绞死。至于博戏赌钱……呃……只要不在战在岗,老爹这主管军纪的都虞侯,大多睁只眼闭只眼。
总之静王府的防卫可谓筛子一般,尤其是后花园北墙,长时间都不会有侍卫巡过。我只需出卧云阁转北,过一道小桥,沿小路至浸月池北侧小坡上,爬树就能出去,连飞龙爪都不用带。
并且,这条小路沿池曲折向清英斋,十分便利,全不用从守一堂南面绕一大圈。但凡那神仙半夜念经,我只消十分之一刻,就能直袭敌营,直取敌首,耳根清净。
亏得他作息规律,只每日辰、亥两时念诵两刻钟,声也不大。只是卧云阁、清英斋两处都高,中间又只隔水面,我耳力奇佳,才隐隐听见。
除却地形防卫,范九月还大致探清府中人情。
大约因王府新立,主子又是世外仙人,不讲世俗排场,仆从不过五六百,大致分三拨。
一拨自宫里赐下,多由王福全和丹若差使,架子不可谓不大;一拨是卖身奴婢,人数较少,多任内院各处管事,如方娘和周佩佩亲娘曹管事;一拨人数最多,占六成以上,竟是雇佣。
江恒还在玄元山修道时,便置办有慈善堂、医馆、布坊等产业,立府后从中挑选部分,雇进王府办事。
一国亲王,食邑上万,我竟不知他是穷还是抠,竟舍不得多买些奴婢?
他自留的人手则更少,常用只二人,一个叫莫问,一个叫不惹。
莫问是打小儿在宫里伺候他的小黄门,原不叫这名儿,去玄元山后才改叫莫问。莫问兼着守一堂大管事,但那处空置,实则长年贴身随侍江恒。因是心腹红人,时常有人向他打听,他只摇头晃脑“莫问”“莫问”。
不惹是山上捡来的孤儿,如今年纪尚小,刚满十三。这小子厉害,但凡谁惹江恒不快,主子涵养好不计较,他叉腰就骂人。原先丹若偷爬江恒的床,他从清英斋直将她骂出来,一路骂到青箬院,嚷得全府尽知,后险些因此被皇后治罪,是江恒力保下来,名义上免去清英斋管事之职,充作下等小厮,实则还是心腹爱将。
是以府中皆道:这莫问,是叫他人莫来问;这不惹,是叫别人不敢惹。
原还有个叫无功的,据传在钱财上不干净,无功变作有过,被王福全拿住,撵了出去。
剩下还有离尘、致虚等人,偶尔跑腿办理杂事。
听听——莫问、不惹、无功、离尘、致虚——我倒要在卧云阁好生瞧瞧,几时天上能降朵祥云,把这神仙接走。
府中人情大致如此,关键还在江仙儿身上。
我再三琢磨他那夜言行,总觉他还有事隐瞒。眼见着莫问问不出,不惹惹不起,在府中也再难查出什么,不如叫范九月跟她哥联手,在外去查。
“他自称是奉旨修行,那应是七年前。那年太子、郑王都因谋反被赐死、发配,应有一场血雨腥风。就照这线索查。”我吩咐范九月。
范九月领命,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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