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逝者长已矣 生者当勉励

樊宝骏道完这句,只顾哀泣。

我困惑难解,连连眨眼,全不明白他所言为何,再茫然四顾,这才发现前来接应的赤霄军,志气颓靡,分明是支疲军。

我方才那一身劲儿倏然散尽,再用力眨眼,咽两口唾沫,不死心问:“没了,是……什么意思?”

这八岁小儿还是大哭不止,我瞧牛三德垂头立在一旁,不由得干瞪眼问:“三德,这小子,在说什么?”

牛三德面色沉痛,咬牙半晌,才道:“腊月末时,西祁突然进攻赤霄关,樊将军带我们坚守,可不知怎回事,龙泉军竟然带辽兵过来,从背后合围。樊将军带领我们死守大半月,赤霄军伤亡惨重,箭矢炮石也快耗尽。张、董二位将军想投降,樊将军阵前将他们斩了,然后以老兵为饵,用蒺藜炮炸出条血路,亲自断后,这才让我们这些后生撤回来。可樊将军他……没撤出来!”

我闻言,如坠冰窖,头晕目眩,险些站立不稳,忽又想起前往商洛途中,我高烧不退,噩梦中见赤霄关燃起大火……

“那如今,陇安,剩多少兵马?”我双手撑在樊宝骏肩上,深吸几口气,“可是大哥在领兵?”

“樊指挥带我们一路回撤,好容易甩脱追兵,然而伤兵太多,夜半春雨又冻病不少,粮药也告罄,最后探到陇安只有数百辽军,只能冒险攻城。城是攻下来了,可……”牛三德咬牙难答。

这时,樊宝骏大哭道:“爹爹中了毒箭!他中了毒箭,一直没醒……”

我隐隐发抖:“那樊宝玉,在做什么?”

“二叔和明家叔叔在陇安,他们抽不开身,所以……所以才叫我来接姑姑回去……”樊宝骏哭道。

我僵立半晌,颤唇苦笑一声:“胖子不顶事,怎么如镜也糊涂起来?叫谁来,也不该叫你啊……”

我再次望向这群年轻却颓丧的赤霄军,挺直背脊,扯住樊宝骏的手臂往前急行:“走,去陇安。”

说罢我便攀上马背,薛六娘却不知何时跟到山口,冲出来拽住缰绳:“不许骑马!去乘车!”

“乘什么车!我耽搁不起!”我竖眉道。

“姓樊的!”薛六娘寸步不退,死死拽紧缰绳,“你若还想那孩子回来找你,就别骑马!”

我与她僵持半晌,最终咬牙道:“换车,走陇源道。”

说罢我便下马往车走去,忽又想起一事,回头望向沉默不语的唐远,低头拱手道:“唐指挥,大恩未报,粮草先留一半,聊表心意。樊三先行一步,还请……务必跟来。赤霄军正是用人之际,我们,绝不会像唐德勋那样对你。”

唐远点头致意,我便再不耽搁,携薛六娘钻进马车,一路狂奔而去。

陇源道狭险,并不适合走车,我只顾催人快马加鞭,车颠如飞,震得我钻心疼痛,恍如心头滴血。

我怎会那样蠢?天下大乱,赤霄军怎可能平平顺顺从边关撤回?北辽南侵,又怎可能不去鼓动西祁?如今赤霄军仅是支残军,勉强守着座小城,自保尚成问题,我竟还妄想带他们去南下拥护江恒?

我怎会那样蠢?赈灾没把我蠢够,这一路跌过一跤又一跤,还没把我蠢够?樊宝珠,你到底几时才能蠢够?

狂奔一日一夜,车已快散架,我也快散架。万幸唐远如约带着人马跟来。

再奔两个时辰,我感觉身下似乎见血,暗暗捂住小腹藏着,却还是被薛六娘发现衣衫上的血污。

“停车!不能再奔了!停车!”薛六娘大呼。

我咬紧牙关不发令,车夫不敢停下。

薛六娘又厉声道:“樊宝珠,你这是铁了心要绝后?”

“绝后就绝后!”我恨道,“大哥若是醒不过来,胖子又不顶事,樊家缺个爷们!我就不要这娘们的肚子,彻底做个爷们又何妨?”

薛六娘被颠簸的马车甩向车厢另一侧,又爬起来揪住我衣襟:“樊宝珠你给我听清楚,你生来就是女人,就长了女人的肚子。你以为把它颠没了,就能变成男人?你只会把自己彻底个颠成废人,颠成个死人!”

我攥紧双拳,瞪着薛六娘,忽然马车又猛地一颠,我俩往车厢两边倒去。我如废人一般手脚不能自控地仰倒在地板上,眼睁睁望着摇晃作响的车盖,眼睁睁望着那像是要分崩离析的盖顶,干声枯笑起来。

薛六娘狼狈爬过来,扶起我。我闭眼叹道:“停车……”

听我松口,薛六娘连忙探出头去,叫停马车。我让她将樊宝骏唤来,尽量坐端正,掀帘道:“宝骏,你先回去。你是儿子,得陪在他身边。姑姑这边不用担心,有唐指挥在,我晚两日再去会合。你把人都带走,别打旗,警惕些。牛大哥为人稳重,又给明阿爷当过两年帐前亲兵,若遇危险,你听他指挥。”

樊宝骏泪眼汪汪点头,领着人马继续赶路。我又请唐远过来,他隔着车帘道:“抱歉,我事先不知赤霄军已……”

“你好心,是我急乱攻心,倒叫你冒险跟着我乱奔。”我苦笑道,“我……有些不适,劳烦唐指挥就近找个安全之处,扎营歇一晚。”

唐远应好,当夜就近扎营。薛六娘施过两遍针,才将血止住。好容易将养好大半的伤,经这一奔,倒全都白费了。我瞧她气愤填膺,恨不得掐死我,只好默默抱着胳膊装睡。

次日并未拔营,唐远主动来说,他要等一等落在后头的百姓,便又在原地歇过两日,我伤势稍缓,全部人马才继续缓行。

马车在山道上摇晃,我抱着双臂靠在厢壁上,闭目沉思:原是想将唐远拉进赤霄军,可如今我自家已如此狼狈,他肯劳师动众将我送回,已是顾念旧情,要他投效,多半是不能。可樊宝玉半路出家,明澄又只擅长舞文弄墨,陇安那边不知还剩几个能顶事的。唐远既能从镶龙口那样的绝境杀回来,这支精骑能屠三四倍的辽军还未损多少,我必得想法子留住。

一番深思熟虑后,我让薛六娘请唐远过来,隔帘邀请:“唐指挥,有秘事,还请进车相议。”

唐远犹豫片刻,依言上车,挂上车帘,坐在车厢另一角。

我斟酌道:“之前建议你走陇源道,也有缘故。再往前三十里,西南方应是西和县,那里有一处军屯尚未移交,具体位置不大清楚。你若是得空,可遣人去探探,留守官吏应知晓详细方位,或也可去架阁库查查文书。里头的东西我不敢作保,毕竟在册与实有的,往往对不太上。”

“你如何得知?”唐远问。

“靖王在工部视事,阅过全数田册,与我聊过几句。类似之处,我大略还记得几个。”我暗示道。

唐远沉默片刻:“他……连这等机要,也与你透露?”

“靖王礼贤下士、心胸宽广、平易近人,许多不得志的能人异士都找他打过秋风。外间或传他行事荒唐,那也是无奈自保之举。但凡相熟之人,我便从未听过谁抱怨他不是。”说及此处,我不禁赧然低头,“府中都知惹我要挨棍子,惹他只会罚钱。”

不经意说完这句,我才发觉已将话题扯偏,正色道:“若是西和县有粮,咱就先调出来。你这精兵离群奔波数月,也需好生休整。”

说这席话时,唐远望着我似有些发怔,直到话音停住,他才错开目光:“此时不宜分兵,待平安抵达陇安,我再遣人去探。”

“好。”我微笑点头,“这些时日,承蒙唐指挥照顾。说起来,你、我、樊宝玉,咱仨是同年同月同日同营出生的缘分,如今又汇到一处,也算是天意。”

唐远并未接话,目光依旧看向别处。我难以窥清他神情,鉴于上次的教训,不好贸然将话聊得太深,只得沉默下来。

马车原就狭小,他身长八尺,展臂如猿,又着全甲,与我及薛六娘挤在车厢中,更显局促。他大概也觉得不自在,拱手叫我宽心,便下车骑马领队。

这时,薛六娘在耳边惊奇问:“樊宝珠,你是……靖王妃?”

我这才想起来,相处多时,竟从未跟她道明身份,也难为她尽心尽力照料。

“只是侧室。”我答道。

“那你还当他是心头宝?”薛六娘鄙夷道,“我就没想过,你这样的人,还能那样欲语还羞。”

我不禁一愣:欲语还羞?我几时能有这副表情?难道是我这蠢透的表情惹得唐远不快?哎,我原是想顺嘴替江恒说两句好话,笼络笼络人心,怎好死不死非要……欲语还羞?可话说回来,老爹当初分明写信提醒过唐远,是他不接茬,算不得我家失信。堂堂八尺男儿,还要翻旧账不成?

“喂,你到底几句真话,几句假话?先前说他遭人陷害贬去南方,后又说他南下做生意。”薛六娘撇嘴问,“一个王爷,连妻儿都不管?难不成见着辽兵打过来,便果断弃你而逃?”

我摇头道:“自然对你说的真话。去年靖王与薛老先生在京都镇疫灾,撞破满朝贪官的丑事,被昏君贪官合伙贬去忠州。那狗太子忌惮靖王,我劝太子坚守东京,他反倒将我关押起来,扭头便弃国都出逃,被辽军撵耗子似的撵到陇安。若非是这没种的狗太子,咱也不会遭此一劫。”

“那听起来,靖王爷倒是大好人。”薛六娘赞许点头,又严正警告,“樊宝珠,你今后定要谨遵医嘱,我保你和他还会有孩儿。”

“随缘吧。”我轻叹一声。

随缘吧。樊宝珠,可能做不好母亲。都说女子为母则刚,可回想过去数月,我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弱小。那个行动不便、头脑不清的大肚婆娘,弱小到令我厌恨。

就这般一路缓行,五日后才抵达陇安。唐远十分谨慎敏锐,路上没出任何波折。只是他始终不冷不淡,我把不准他态度,不好再贸然攀交情。江怀玉倒是每日问安,但他一个晚辈,也做不了他舅舅的主。

陇安两度易主,城墙早已千疮百孔,赤霄军正带着百姓尽力修补。唐远已先遣一队人前去通报,此时,樊宝玉与明澄正立在城门下相候。

明澄面色苍白,立得如一杆笔挺瘦削的竹子。而樊宝玉的手臂上,栓一段白布。

我遥见那白布,心中便大致明了,躲在车内深呼吸数次,方才掀开车帘。

樊宝玉快步迎来,忧喜交加细看我半晌,红眼涩声道:“猴子……”

我也打量他半晌,比先前更瘦,倒跟我越来越像。老爹和大哥,闭眼前能见着他,便也算是见着我吧。

“胖子。”我也涩声唤他。

听见我这低低一声唤,他的眼泪忽就止不住涌出,匆忙别过脸去,用掌跟狠狠擦掉眼泪,端正神色,对唐远拱手道:“樊某谢过唐指挥大恩,还请率诸军士进城休整。”

“客气。”唐远拱手回应,跟随樊宝玉入城。

明澄也与他见礼,虽然安排人引马车去往住处。我在车内轻声唤住他:“如镜哥,我想去祭拜大哥。”

明澄沉默片刻:“好。先安顿下来,稍晚引你前去。”

路上我掀帘大致观望,城内房屋多半已毁塌,百姓不多见,大部分是赤霄军,还有些散兵,不知是哪路人马。之前唐贞儿说陇安守将是唐德让旧日战友,也不知那位将领是在辽军攻城时便已阵亡,或是随江忱撤退。

我正思忖,那车夫却哼一声:“命挺硬啊,还当你活不成。”

“你命也硬,还当你活不成。”我回敬道。

宿敌重逢,好似无旧可叙,也无旧敢叙。我只得又问:“陇安到底怎回事?是太子一路逃至陇安,才将辽军引来?”

野利峻睨简略答道:“具体不清楚,明澄兄审的俘虏。应是卫王此前在陇安,后又弃城南逃,萧古烈领大军一路追去,所以陇安没留多少辽兵。”

我讶然大惊:江慷?他不是奉旨北上谈和?他全家妻儿不都还扣押在东京,怎可弃家弃国而逃?他就这般逃回去,他老子不掐死他?我猜过一路,偏没猜中是这闷不声作画的害我!妈的,这姓江的一家,数来数去,就俩好人!

我掀帘观望这满目疮痍,只觉心中更恨,更堵。

终行至县衙,此处也已烧塌一半。城中官吏非逃即死,赤霄军自然就征用了县衙。樊宝玉知我需养伤,在后堂单留一间,旁边是嫂嫂住处。我让薛六娘留在屋里,前去隔壁探望,却只见张九儿,未见曹金玲。

“大嫂……二嫂呢?”我犹豫问。

张九儿不理我,臂上也未戴孝,冷硬着一张脸,垂头而坐。樊宝骏缩在床上熟睡,小脸上满是泪痕,几乎要哭烂了一般。

我大概琢磨出张九儿与我家有何怨隙,既有些同情,可又不禁怨她不为大哥戴孝,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退出房门。想来曹金玲机灵,此时应是在协助樊宝玉处理军务。

自前几日那一通乱奔,我始终断续见血,精神也极其萎靡。回屋躺在许久未沾过的床铺上,薛六娘又施过一遍针,血是止住了,身体也略得放松。几道墙外,分明都是自家兄弟,我竟依然难以安歇。

直到后半日,樊宝玉与明澄才腾出空闲,驾车带我去城外墓葬处。

幽深山谷中,不见尽头的土包肃穆相连,或竖木牌,或垒石块,或插一段玉兰枝。素白的花瓣,在残阳余晖中,如染血而绽。

都是西北兄弟,却都再不能归乡。

我跪在为首的土包前,面前石碑应是从阑干上拆下的栏板,其上雕有方胜底纹,那样简单利落的两个菱形,并立相连。碑上刻“樊宝山”三字,是明澄的字迹。

我扶着墓碑,心已空,泪也无,沉默磕三个头,又转身朝着西北的夕阳,缓缓磕过九头,心中默念:老爹,你且放心去。樊家,没死绝,赤霄军,也没死绝。你和明阿爷便在天上安心看着,你舍命保下的这帮不成器的小子,如何护我山河,安定天下。

“哥。”我收敛心绪,问跪在身旁的樊宝玉,“金铃还好?我一直没见着她。”

谁料我话刚出口,一直木脸不作声的樊宝玉,却忽然捂脸埋头,抽泣着弯下腰去,蜷缩得如同一座小小的坟包。

见他如此,我反而更是心如木石,痛苦、哀伤、怜悯、悲愤,仿佛尽数从胸中抽离,只静静看他哭泣,静静看着这试图扛住一切的胖子,好似真快扛不下去了。

“没事。董鼠贼不是说咱俩是那破军、贪狼?两颗煞星呢,灭不了。”我望着黯红的天空,抚着他颤抖的肩膀,微笑感叹。

好容易安抚住哽咽不止的樊宝玉,他强撑起来的气已彻底泄光,眼神空洞,问话也不答,只好由明澄驾车。回到县衙,他又闷在车内许久,终于活过来,恶狠狠擦掉脸上泪痕,僵硬着一张脸,下车与明澄去前堂处理事务。

我悄悄拉住明澄问:“有舆图吗?”

“府库书藏尽被焚毁,我近日据斥候所探,粗略绘制了一张。”明澄答。

“得空尽快带给我吧,有要事与你商量。”我低声道。

明澄点头,随樊宝玉离去。

正待回后堂,我却遇见黯然失神的方小星与忐忑候望的陈天水、童传豹。

“三姐……”方小星涩声道。

瞧他这模样,再回想白日所见,我便知方姨也已不在人世,想宽慰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沉默拍他肩膀,又看向另外两人。

这俩小子,必是听说我只带回一个丫头,想确认心念之人是否平安。

我咬唇片刻,对陈天水叹道:“西西和石头,半路上……丢了。”

陈天水紧绷的唇角一颤,喑声道:“石头答应过我,一定会护好丁妹子。他个憨子,一定说到做到……”

童传豹眼中期待之色微亮,我更难开口,良久,才道:“童二,对不住。东京那帮狗官,大敌当前却只顾钩心斗角,狗太子将我扣押为质,以备日后要挟靖王。我险些逃不出来,周小妹也……”

童传豹的眼神旋即黯下去,我又安慰道:“不过我在东京还留有人手,周小妹与你一样聪明,定能保全自身。”

童传豹暗暗捏拳,低声重复道:“她吃得了苦,她吃得了苦,她吃得了苦……”

我心头酸涩,轻叹一声,振作精神,拍拍他三人肩膀:“没事,咱兄弟几个都还在。小星,你得空点点西虎帮还剩多少人。樊三哥既然回来了,咱齐心协力,杀敌报仇,保家卫国!”

三人重重点头,各自散去。

当夜,明澄带来舆图,轻声叩门。

我邀他进屋,见他犹豫,便道:“打小我就跟着你和大哥后头转,如今大哥不在,如镜哥就是我亲大哥。亲妹子屋里,有什么进不得?”

明澄还待犹豫,我又转头对薛六娘道:“六娘子,我有事和大哥商量,你要不先去催催药熬好没?”

薛六娘应声出去。我先问方姨与曹金玲到底是怎回事,明澄沉痛答:“坚守赤霄关时,方婶子带诸军属抬救伤兵,不幸为流矢射中。二弟妹身怀六甲,于奔逃途中小产,再难随军。笃行想留下照顾,可当天夜里,她便不见踪影。当时营地附近,有一处高崖……慎行不得以将笃行绑在马背上,才能他带至陇安。”

“笃行?”我不禁一疑。

明澄黯然道:“慎行临终前,为宝玉取字笃行。”

笃行啊……也不知胖子如今扛着这两字,扛着赤霄半支残军,那背脊梁,可压得疼?

我长叹一声,振作心神,将明澄带来的舆图展开,挠额细看半天,指向其中三处:“附近这三处应有屯仓。我从东京出逃时,朝堂乱作一锅粥,军粮运转多半也没安排明白,粮草应该还未调走。辽军不熟路,又着急去追卫王,未必劫过仓。咱得尽快派人去探,不然被其他路军征走便罢,被敌军搜走就大事不妙。”

“你如何得知?”明澄诧异问。

“靖王原先在工部被人架空,只能翻屯田册打发时日。他过目不忘,跟我瞎聊过。可惜我当时光顾喝酒,没拿笔记下,许多已记不清了。”我原原本本答道。

明澄认真记下。我又道:“我只跟唐远说过西和县有个仓,这三个仓要给他透几分,如镜哥你定。我这些天仔细观察,他是个将才,不输大哥。唐德勋嫉贤妒能容不下他,是个拉他入伙的好时机。但他毕竟跟咱西北没往来,跟我还有些……旧怨,我把不准这交情怎么攀,还是两位哥哥出面更合适。”

明澄听我说“旧怨”,神情似是了然于胸。想来也是,大哥原先与他无话不谈,我家这点老黄历,他应早已知晓。

谨慎起见,我又强调一遍:“胖子跟着老爹、大哥磨砺过几年,但我瞧他真快撑不住了,你又不能冲锋陷阵,我也没正经摸过兵。别看唐远人马不多,都是精锐。现下赤霄军缺一支强援,咱有粮,就养得起,你务必要留住他。”

听我说个没完,明澄反有些困惑:“三妹认为,唐指挥不愿留下?”

我闻言更疑:他愿留下?那为何不冷不淡?一路上我都不敢再跟他多攀谈,生怕一句不对,又惹他不快。

“三妹勿需忧心。唐指挥既肯尽心护送你回来,自是诚心合兵。白日他与我及笃行详谈过,确有此意。”明澄答。

我心中更是不悦:果真军中小子都这德行,不揍服他,就不稀得搭理娘们。亏我还好心好意开导,他竟只把我当个奇货,拿来投名状用?

我暗暗撇嘴,抛开此节,又问赤霄军细况。明澄却道:“三妹重伤未愈,一路车马劳顿,切勿过度劳神,以免久伤成疴。万事,有我与笃行先照料着。”

久伤成疴……

这熟悉的唠叨,令我不禁失神一瞬,好似因想到那风轻云淡的神仙,心也静下两分。

“也罢,年纪轻轻,可不能把身子骨糟蹋没了。”我无奈叹一声,“有如镜哥罩着,我放心。但还有一事……”

明澄静待我言。我再三斟酌,轻咬指节道:“兴许我说得不对,毕竟我没治过军,老爹也不肯教。不过我方才瞧见马兴汉,他原先是马军一营副指挥,胖子是三营指挥。大马这帮人年长几岁,向来不搭理我。他服老爹,服大哥,未必服胖子。你虽说话管用,但毕竟不带兵,这帮粗人只服拳头硬的,阵前未必听你从后方调令。老爹留这几个中坚,本意是给大哥用,大哥不在,我仨若是用不好,反受其害。赤霄军只能姓明姓樊,唐远既肯留下作外援,他带兵多年,有本事,能服众,不如你仨先合力立稳帅旗,也免得那帮人各自生出些主意来,把军心给扯散了。”

明澄深思良久,讶然道:“三妹所言极是,我竟忽略此节。”

我赧然挠额:“如镜哥心如明镜,胸有军册千头万绪,我粗汉一个,只会带小子干仗打球。咱相互留意对方忽略之处,岂不正好?”

明澄无奈摇头,叮嘱我好生歇息。我将舆图暂且留下,以备得空时誊画。

当夜头痛难眠,不禁想起去年此时赈灾,我大言不惭劝诫江恒“主将得吃饱喝足才带人冲得上去”,可大任落到自己头上,却是吃也克化不动,睡也难以安眠。

辗转反侧间,忽闻幽远歌声传来,起初还如丝如缕,听不真切,其后似是百人齐吟,旷远哀长。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也不知这满目疮痍的小城中,有多少人失去亲人,甚至连一件可供睹物思人的旧衣,也未能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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