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兄长出征援 小妹守城关

大梁番民多是受西祁迫害逃难而来,也早已定居多年,可许多汉民至今分不清内、外番,对番兵心存畏惧,甚而怀有敌意。这些时日,野利峻睨带兵缩在城内一角,几如隐形。

见宿敌亲至,这向来不可一世的黄金狮子只是淡淡一瞥,听完我一番游说,却低垂眼帘,不作表态。

我瞧他深邃的眼窝发青,宝石般的碧眼黯沉无光,满头褐色的狮鬃蔫儿得如同风滚草,便挥拳鼓舞道:“番狮子,我西虎帮都还磨刀霍霍要去杀敌报仇,你这雄狮堂可不能颓啊!”

“谁颓?”野利峻睨翻眼不悦道,“没睡好,犯困。”

“也没叫你做个甚,怎会睡不好?”我纳闷问。

野利峻睨不耐烦闭目,不愿多言。

我细细一思,恍然大悟:我好歹有明澄、樊宝玉相互依靠,可他身边,野利骏驰尚不能分忧,重担独压一肩,其中煎熬,自是难以言说。

于是我笑言相劝:“大敌当前,咱也不用生分。你若是焦虑失眠,尽管找我谈心。我瞧这山里有长尾鹊,个头不小。你箭法超群,射几只来。烤雀雀多香,咱狮虎把酒闲谈,喝痛快了,哪还有睡不着的觉?”

“免了,你是有夫之妇,狮哥哥可不干半夜钻人被窝的缺德事。”野利峻睨尖酸挖苦一句,“那坡我守便是,也免得遭人闲话。”

“赤霄军向来当你们是兄弟军,谁说闲话了?”我皱眉问,“那些百姓?他们不是向来如此?何必放在心上?”

野利峻睨不答,我正待再宽慰几句,他却忽而问:“野蛮儿,听说,你给辽子玷污了?”

我脸色铁青:“谁他妈造谣?”

“难民营传出来的。”野利峻睨暗窥我神色,“传得有板有眼,说你和唐远的姐姐同被掳去萧古烈帐中,他赶去救援时,你二女正赤条条躺在床上。唐氏贞烈,当场自尽,你脸皮厚,委身唐远,求他保守秘密,护送你回来。还说你……怀着辽人的孽种,唐远却日日召你去帐中伺候,把你折腾到小产也不肯放过。”

我气得牙关发颤,从齿缝间挤出二字:“你信?”

“我自然不信,可有人信。”野利峻睨语重心长道,“你还是少抛头露面,免得日后靖王问起来,说不清楚。你们汉人,不是向来把贞洁看得比天大,看一眼赤足都算失贞?”

“神仙才不是……脑子裹脚的愚夫。”我脸僵口苦,也不知如何辩解,只好丢下一句,“守好你的坡,我的事不需你操心。”

说罢,我离开番兵营,驾车而行,细心留意四周。果真,民夫与散兵中,有人暗地里指指点点,被我一眼横过去,又讪讪住嘴。

我捏拳暗骂:妈的,吃爷的粮,还造爷的谣!只可惜范九月不在,不然我非得查清是谁嘴巴不干净,再当众撕烂他的嘴!

回县衙歇息半日,我照例在后堂绕圈走动,外面喊声震天,显然是为明日出征而誓师。

天色渐黑时,樊宝玉亲自端来一大碗热腾腾的羊汤。陇安城里统共十来只羊,一直舍不得宰,即便今日尽数宰杀,上千人分食,每人也难得两块肉。难为他特意端这一大碗来。

我正埋头喝汤,樊宝玉坐在桌对面,破天荒轻言细语道:“猴子,哥明日就出发,有句话得叮嘱你。虽说赤霄军是自家兵,可你毕竟是女儿家,总是抛头露面,不妥当。”

我隔着碗沿,不悦睨他一眼。

樊宝玉顿了顿,语重心长道:“你比我聪明,比我能耐,爹和明老爷子什么都肯教你。如镜哥每日向你透露军机,我都知道。你在后出谋划策便罢,别去外头跑,也别去前堂。流言蜚语最伤人,更何况你和关宁兄原有婚约,更需避嫌。若是日后靖王追究起来——”

“他才不是小鸡肚肠的凡夫俗子!”我将碗重重一搁,低头盯着油花,委屈红眼道,“老爹和大哥拦着我看兵书,你也来管三管四,只有他,向来都赞同女子干事立业。若非如此,我也不跟他好!”

樊宝玉语塞片刻,又劝道:“你既得他恩宠,更该为他考虑。你惹一身是非回去,岂不是令他蒙羞?”

“蒙羞?你也信那谣言?”我冷笑一声,“我不是谁身上的物件儿,不会被谁挨着碰着了,就掉价。胖子,你脑子放清楚,你与靖王联姻结盟,筹码不是我这具身子,而是樊家的兵马!”

樊宝玉脸色一僵,恼怒万分道:“我几时有这意思?你这犟种,谁都得顺着你,听不得半句真话?没哪个爷们愿意自家女眷抛头露面,也没哪个爷们乐意听娘们指手画脚!原先爹和明老爷子纵容,你狐假虎威打服过几个小子,就真当自己是西北霸王?你可知你昨日扫了熊达的面子,明澄花多少功夫才将他说服?你有妙计,私底下不能说?非得四处张扬?”

“张扬?”我摇头冷笑,阴阳怪气道,“好心替你分担,你倒说我张扬?成,樊家就你一个男丁,我是泼出去的水,不该抢你风头。”

“你……”樊宝玉拧眉相视,怫然起身,“跟你这犟种说不明白。明日我和关宁兄出征,如镜哥留下。步军三营有不少外人,留在城里不妥,二营留下。你在后堂安心养伤,赤霄军的爷们没死绝,不需你四处巡营。”

我险些忍不住跳起来打架,拧着脖子瞪他,见他开门就要出去,勉强咽下怒气,道一声:“慢着,有句话,我也要叮嘱你。唐远有本事,你仔细学着,但也别凡事都依他。他需打场胜仗才能在赤霄军立稳脚跟,难免冒进。若是遇上铁鹞子,拉住他扭头就跑。那东西连老爹都对付不了,你俩小子别逞强。你不止是一营指挥,更是赤霄军帅。将专主旗鼓,临难决疑,挥兵指刃。你功夫不成,还有气喘症,在后指挥就成,别闷头瞎冲。”

樊宝玉回头看我几眼,未做答复,跨门而去。

我凝视碗中油花,忽觉腻得毫无口味,只能唤于娘子母女进屋,让她二人分食。小果儿吃得分外开心,小嘴沾满油渍,双眼晶亮。

好好个丫头,叫什么不好,非得叫无果?

好好的绛云仙,开得灿若云霞,却偏偏不结果……

如今四处指令依然混乱不明,也不知江恒身在何方。天底下的爷们除明澄外,加起来也不当他好。唯有爷们中的爷们,才容得下区区小妾指手画脚。

我心中憋屈,更不愿听樊宝玉约束,偏要出门散心。为备明晨早发,各营皆已歇下,只余哨兵巡视。

走至城墙附近,忽闻陶笛声传来,苍凉悠远,古拙深沉。

西北不时兴这乐器,我只在东京听街头卖艺人吹奏过,循声而去,吹笛者果真不是西北人。

这不苟言笑的卯兔当真多才多艺呵,又是唱歌又是吹笛。原先匿藏在武灵山中,他这满腔歌兴怕是快憋炸了吧?

胖子要我避嫌,我偏不遂他愿,大剌剌走过去,隔着三尺斜靠墙垣,望月静听。这人却怯场,见有人来,吹完一首,便停下来。

夜风拂面,万籁俱寂,沉默中,尴尬透过那分赌气,逐渐浮上来,令人不自在。

“你喜读《吴子》?”唐远问。

“何以见得?”我瞥他一眼。

“以治为胜,不在众寡。”唐远重复我白日所言,“兵家女儿,读半本《孙子》的不少,读《吴子》的倒不多见。”

“我活二十年,就读半本书啊?”我不禁呛一句,又自嘲而笑,“读再多也没用,不过提两句建议,就骂我牝鸡司晨。我带头干仗时,他还在屋里喊热喊冷,娇气得像个丫头。”

“笃行兄并非此意。沙场,也并非儿戏。”唐远立刻为他那好兄弟辩护。

“儿戏?我在东京城杀贼,在隆德山擒匪,真刀真枪,哪一场输过?”我不服道,“明老爷子都夸我在三个儿里最出息,你们倒是个个儿瞧我不起。”

“我何时小瞧过你?”唐远顿了顿,恼叹摇头,“当初你身负重伤,却能趁夜逃营,其后我便加派了三倍人手。”

我嗤笑一声,心中暗讽:那我还得谢你高看我一眼?把我当奇货囤居,当奸细防备,偏不肯当兄弟看待?都是同日同营生,我差你俩在哪儿?有把儿了不起?

听我嗤笑,唐远也自觉没趣,不好再说道。

我也觉好生没趣儿,转身正待离开,却听他在身后道:“樊宝珠,你有勇有谋,不输寻常儿郎。但,天生男女不同。”

“陈词滥调。”我转过身来,不屑反驳,“你能耐,我服气。但我若能跟你一样入伍带兵,今日未必不如你。你们将女儿家关在后院,熟读兵法也不让摸兵,饱读诗书也不许科考,回头再来耻笑女子天生不如男,可笑不?”

唐远微微蹙眉,大义凛然说教:“不同,并非不如,只是天职各异。男子雄壮,便该保护妇孺;女子慈柔,便也该相夫教子。”

我听得直想撸袖子,一摸枪不在身侧,只能仰头干瞪他两眼,阴阳怪气道:“你个儿高,你有理。”

唐远被我一句话噎住,无言半晌,无奈反问:“男子不能生儿育女,难不成倒过来?”

这一问刁钻,我无法作答,不服暗想:那就是老天待女子不公,你个大老爷们便宜占尽,倒还委屈上了?

见我不答话,他自以为占了理,大言不惭道:“天生这七尺之躯,便该外安邦国,内保亲眷。外敌肆虐,是兵将之耻;女眷遭难,是……男儿之辱。你坚韧不拔,虽蒙不幸,却不见颓丧,反而奔走划策,见地也不失深刻。远真心敬佩,可笃行兄身为兄长,会自觉失职,旁人也会笑他无能。”

这话难听,却也并非全无道理。

即便尊贵如江恒,不过是对我礼让尊重些,区区赵礼便敢编排他软蛋。更何况如今胖子的威信尚未立住,再让人笑话他连樊三妹都不如,那几个年长的怕是更不服管。只恨我不是男儿身,不然靖王礼贤下士,必是一段佳话,而樊二樊三两兄弟接过父兄大旗,重振赤霄军,定会威名倍盛。

老天不公,世人皆愚。本该能者有为,能者居之,却偏要囿于男女之见,将有能之人关在后院,打压闲置,荒废一生。

我垂头丧气笑一声,不愿再论这有理也说不清的难题,转而将矛头向他,挖苦道:“你劝我,头头是道,怎么自己待怀玉不近人情?那小子在东京过得苦,若非有我护着,命都险些让人磋磨没了。你没了姐,他没了娘,都苦不堪言,可你是长辈,得多多关心爱护啊。”

这回轮到唐远哑口无言。

入夜渐深,夜风更寒。我不禁暗暗哆嗦,连忙摆手道:“罢了,知你是明日出征,焦虑难眠,再吹两曲就睡啊。咱谁都没指挥过几营作战,不过事到临头,自然就会了。原先我在东京可是镇过疫灾,救过百万黎民,当时也怕,如今回想,也不过尔尔。论救人,咱仨里,我遥遥领先,你俩好兄弟可别吃了败仗,叫我瞧不起。”

“嗯。”唐远低沉应一声,“安心养伤,我们速去速回。”

我劳动一日,回后堂时,已疲乏不堪。次日卯正,鼓号声起,赤霄军整装出征。

我与胖子昨夜吵过嘴,今日谁也不愿给台阶。我只能抱着风火轮,摸着它颈上鬃毛,叮嘱道:“你可是风火轮啊,定要将他平安带回来。”

樊宝玉拿人手短,居高临下骑在马上,勉为其难道一声:“好生歇着。有事,请示明参军,不要自作主张。”

“垂帘听政嘛,懂。”我挑眉调侃。

樊宝玉气得直摇头,不再搭理,领兵而去。

“大军”离去后,陇安城中便只剩下一营步军、两都弓兵及一营番兵,另有两三百伤兵及数百军属、难民。

此前萧古烈一路追击卫王,顺手也没少劫掠财物及百姓。百姓多是工匠与妇女,皆留在城中。

论理,他劫住卫王,便该速回京畿路,与主力汇合,不宜绕路陇安。可北辽那群恶狼,向来是谁劫的归谁,保不齐他贪心不足,原路折回来取战利品,因而陇安的城防不可松懈。

偏这几日愣是只飘细雨,高坡始终是个防守难题,野利峻睨亲自去视察,督建工事。

我无事可干,只能帮明澄阅理军册,再私底下将剩下的西虎帮小子五日一召,探听细况。

童传豹是平凉县本地人,熟悉周遭,我特让他随军而去,方小星也随一营出征,好在牛三德与陈天水这两员大将还在,城中各处尚在掌控中。大媒人崔景温也听我调遣,修好枪并一副甲送来。

全甲四十斤重,我原先穿着就费劲,如今已数月不曾锻炼,更是难以负重,只好先穿半甲,每日吭哧吭哧在后堂绕圈。

这日我正走动,樊宝骏跟过来,亦步亦趋半晌,却又不说句话。我纳闷问:“怎么了?”

樊宝骏小嘴一撇:“姑姑,我……想爹爹。”

我心叹一声:罢了,我个妇道人家,只配带孩子。

“走,咱出城看他去。”我招呼一声,回屋卸甲,再唤来江怀玉驾车,带一小队人马,往城外墓葬处驶去。

时值四月底,日光尚显温和,在山林间洒下清光,分外幽静。许多土包前插有新折的花枝,而大哥的墓碑前,也有两页尚未焚尽的纸张。看字迹,应是樊宝玉所写。

只是那张九儿,始终没来祭拜。

樊宝骏规规矩矩磕过头,闷头跪半晌,小声问:“姑姑,他们都说爹爹是大英雄,可为何娘非要说他……不是男人?”

我怫然不悦,皱眉道:“她心有怨气,胡口乱说。她是当娘的,你该孝顺就孝顺,但也别把她的话太当回事。”

“怨气?”樊宝骏困惑不解。

我不知如何向这小儿解释。我家是有些对不住她,可正因如此,也从没亏待过。大哥即便对她无情,该有的尊重也没少过,这回樊家的女眷就她一人平安撤离,还想怎样?非要在小儿面前搬弄是非?

“宝骏,兵书读到哪儿了?”我岔开话题问。

“正读《孙子》第七篇。”樊宝骏懊丧垂头,“我想让爹爹教我,可他总不回家,阿翁和二叔也忙。都说明家叔叔读书最多,可娘不许我向他请教。”

我轻叹一声:“你这功课落得太多。姑姑在你这年纪,《孙子兵法》早已倒背如流。你是樊家长孙,可要加倍努力,今后每日辰时过来,姑姑带你读书。”

“好。”樊宝骏含泪点头,“爹爹也说姑姑是家里最聪明的,枪法也好。只可惜你去东京见大世面,好些年都不回边关来。好容易回来了,却……”

“宝珠姐。”江怀玉忽而低呼一声,拔剑向林间。

我心头一凛,摸枪戒备。

幽深树影间,不见人影,唯有叶影浮动,窸窸窣窣中,似有野兽低哞,令人心悸。

“慢着。”我挥手让身后卫兵放下弓箭,继续紧盯叶影。

“退后。”我又吩咐一声,“怀玉,你也退后。”

江怀玉还待拒绝,我干脆将他一把拉回身后,自己则缓步向前。

叶影骤颤,野兽低吠一声,充满恐惧与威胁。

“白无常?”我轻唤一声。

回应我的,却是一声狂吠。

“白无常?”我再进两步,叶影间突然窜出一道脏兮兮的灰影,毛发炸立,龇牙咧嘴,狂吠不止。

我眼眶一热,又唤一声。可它反而受惊更甚,更为凶恶地冲我狂吠几声,接着竟扭身钻入林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笨狗,我就去了趟东京,转头便不认得了?”我含泪苦笑一声,“罢了,你先守好陵墓,等小马回来再收拾你。”

悲喜交加回城,我本想去找张九儿说和,可她只顾练那早已荒废的刀法。我多说两句,她竟横眉冷目,以刀相指,我只能讪讪作罢。

当夜,终是下透一场雨,游荡野外的白无常遭了罪,城中众人稍感心安。

然而,这贼老天向来满怀恶意,刚慈眉善目丟颗甜枣,紧接着便冷笑甩一巴掌。

三日后,斥候来报,有辽军自商道接近,人数约四千之众。看旗,应属萧古烈帐下,但不知主将是谁人。

消息一至,如乌云压顶,令人窒息。

明澄即刻命人将赤旗插满城头,虚张声势。二营与弓兵密布城墙,剑拔弩张。番兵也自城后攀梯爬上高坡,严阵以待。余下军属、百姓及伤兵,即刻转运至最高处躲避。

我自然在后堂“垂帘”不住,于是披挂半甲,负弩提枪,爬上城头。

熊达瞪我一眼:“樊三妹,你添什么乱?”

“赤霄军上下同心,军属上阵,明洙将军早已开过先例。”我理直气壮答。

“熊兄,现下不是计较细末之时。”明澄这文职难得披甲,话语自然多两分威严。

熊达怒哼一声,倒是没再发难。

随远方山林微动,辽军自商道谨慎而出。敌方也已探知陇安被梁军收复,因而并未靠近,而是远隔一里,排开阵势戒备。

我并非没看过赤霄军大阅,万人大阵,当时也只觉雄壮宏伟。可如今居高临下,观望这黑压压排开的四千兵马,竟觉人数多到另人头皮发麻。

萧古烈大军有上万之数,观这四千人行动有序,不似溃败而回,应是特意分兵前来收取战利品。四倍之数,守城原该稳妥,可陇安城池实在破小,连床子弩都没设一架。倘若辽军不计伤亡,蚁附而上,我军也吃不消。

“樊二走几日了啊?能回来不?”熊达焦躁抱怨。

“镇定。昨日已得军报,平凉大捷,大军不日便回。辽军不知虚实,不敢贸然进攻,我等严阵坚守便是。”明澄冷静答。

军报我日日都看,樊宝玉半路就遭遇一支西祁兵马,还好敌军不多,他与唐远左右夹击,将之击退,只是因此耽搁两日,平凉县尚无回音。

紧张对峙半日,辽兵仍未有进攻之势,反而围城扎营,生火灶饭。

舍而未毕,解甲而息,击之无疑。

若此时有八百精骑,雷霆而出,定能冲散敌营。可偏偏城里就剩六百步弓,那五百番兵必须驻定高坡,绝不可轻易调动。

“加强戒备,四值一休。”明澄下令道。

回到县衙,他见我呼吸急促,脚步沉重,便关切商问:“三妹,你伤未痊愈,不如去伤兵所,与众军属维持秩序,如何?”

我不甘抿唇,叹道:“也罢,那边确也缺个人镇场。”

其后我便携江怀玉,快速赶往最高处的伤兵所。这边的房屋已用厚木板加固,以防箭雨侵袭。只是雨在三日前,木板已半干,若是围城数日,待木板干透,再有火箭射来,但凭七八个水箱,也难救火。

薛六娘早在此间,许多伤兵经过搬动,伤势恶化,她已忙得焦头烂额。

我四处寻一圈,终于见到冷漠坐在一角的张九儿,好言好语道:“大嫂,不论如何,咱始终是一家人。你就宝骏这一个儿,赤霄军平安,他才能平安。你总置身事外可不成啊。”

“一家人?你一家人合起伙来蒙骗我。”张九儿冷笑一声。

“那你只保护好宝骏,总成?”我烦叹一声,转而召来另几个军属,将任务逐一分派。

“宜儿,先前没顾得上跟你好生结识。”我特意嘱咐陈天水家的刘宜儿,“你家爷们叫我声三哥,你就是我弟妹。他在城头拒敌,你也不能落后。这回就当我副手,成不?”

刘宜儿忐忑答应,我又带着牛三德家的冯真娘去寻薛六娘,轻拍她抓成鸡窝的脑袋:“六娘子,我看你全乱了。你手底下多少个娘子军医?”

“三四十个?”薛六娘茫然答,“她们都愿来帮忙。”

“你这医痴,怎管得了三四十人?”我无奈皱眉,“罢了,是我疏忽。辽兵一旦攻城,伤兵必然激增,你这边绝不能乱。这位是冯娘子,她和她家相公都爱读书,聪明,与其余军属也熟。她来协助你,你管医,她管人。怀玉也暂且留下,贴身保护你。”

四处安排妥当,我再瞟一眼冷漠抱刀的张九儿。樊宝骏忐忑不安立在她身边,她却理也不理。

这不懂事的怨妇,真不如拿她换曹金玲!

难民最易半夜惊惧,我与刘宜儿轮流值夜,于娘子与吴果儿战战兢兢偎在身侧,樊宝骏竟也半夜跑过来,偷偷拽紧我衣袖。

“小哥哥别怕,樊姑姑可厉害了。”吴果儿稚声安慰。

樊宝骏却更委屈:“这是我姑姑!”

我无奈摇头,紧绷的心弦刚放松两分,却忽闻鼓号声自高处传来!

高坡!

辽军先前占领过陇安,深知那处高坡必得先拿,故而扎营围城,以备夜袭高坡!

难民纷纷惊醒,议论声此起彼伏,更有人惊慌奔向屋外,想探看究竟。

“原地坐下!不许喧哗,不许走动!违令者,二十军棍!外面有坚兵防守,辽子打不进来!”我厉声喝止,心中却忐忑默念:番狮子,老天爷给我面子下过雨啊,你可别连个坡也守不住。

沉黑夜色中,喊杀声此起彼伏,辽语、番语,没一句听得真切明白,每一句却都叫人真切明白,不远处正有鲜活的生命,在飞溅横流的鲜血中,迅速消亡。

我握枪僵立,直到零星流矢“叮叮”射到木板上,方才恍然回悟:原来,我竟从未真正亲历过沙场,从未亲眼目睹过,数百成千上万人,怀着怎样的恐惧、仇恨、贪婪、迷茫之心,与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拼死厮杀。

薛六娘或许说得对。

活一命,不容易。杀人,不好。

然而,不杀人,又何以止杀?

无边夜色令人目盲,听觉似成唯一的依仗。头顶的喊杀声持续了一个时辰,方有鸣金声传来,高坡上逐渐安静下来。明澄亲自前来巡视,野利峻睨遣人攀梯而下,汇报已暂且击退敌军,我军伤亡不多。

我暗松半口气,后半夜疲惫睡下,却总觉耳畔仍有声浪不绝的喊杀,似又梦见辽兵从天而降,将狮子的人头丟在我面前。

晨起时,已有军医攀梯而上。我方知后半夜辽军竟然再度进攻,幸得碧眼狮勇猛,寸步不退捍卫阵地,再次击退敌军。辽军遇到硬茬,只能暂且偃旗息鼓,退回城外大营。

我在后方静坐不住,见四周尚且有序,便卸下重甲,攀梯爬上高坡,环视一圈,粗略估计,我军伤亡尚不过两成。我又躲在树后,伸脖子往下一瞧,但见半坡泥泞如下过血雨,深深浅浅陷满敌军的死尸。

“你来做什么?”野利峻睨猛一把将我拽至盾后。

我仔细打量,见这狮子满目血丝,双唇干裂,脸上两道血口,脏兮兮的汗水将血迹晕开。他这身盔甲瞧着眼生,绘有山、水、龙、树、土地五神图,华丽精美的图案上,已布满新旧不一的划痕。多半,此甲是大统领遗物。

“上来瞧你一眼。”我答道。

“甲也不穿,找死啊?”野利峻睨竖眉斥责。

“伤没好全,带甲爬不上来。”我窘迫挠额,又正色问,“还能顶住几拨?”

“软壳蛋蛋,来几拨都顶得住。”野利峻睨傲然答,“野蛮儿,你们汉军怎么这样不中用,叫这群软壳蛋打得满地找牙,连东京都丢了?”

“山林战自然你们在行,遇到铁鹞子不也照样难敌?番狮子,你可万万不能轻敌啊。”我解下水囊,丢给他,“盐糖水,喝饱就赶紧轮换着歇。有三五十个伤兵已能再战,我下去编几队接替。记得,夜光虎就在后支援,高坡千万不能丢!”

“知道,赶紧下去。”野利峻睨不耐烦撵人。

我猫腰从盾牌后爬过,正攀悬在软梯上,忽闻城中喧哗,急忙扭头一望,却见原本有序的赤霄军,全拥向东侧城墙,激愤怒骂,秩序几乎失控。

我心道不妙,慌忙攀梯而下,险些一脚踩滑。难民不知外头因何喧哗,皆面色惶然。

“弟妹,你稳住这边,我去看一眼。”我匆忙吩咐刘宜儿,负弩提枪而去。

原本布防有序的赤霄军,不知是何缘故,大多已擅离职守,连马道上都站满了人,四周尽是“畜生”“碎尸万段”“同归于尽”的怒骂声,纷乱不堪。

我放眼望不见明澄与熊达,又挤不上城墙,只能大喝一声:“西虎帮的,给爷让条路!”

牛三德听见我喝令,好容易命人让出路来,我迅速挤到城墙上,但见明澄与熊达立在最前,俯望城外。

熊达义愤填膺,奋力锤打墙垣。明澄僵立不语,紧握的双拳却微微发抖。

我扑到他身侧,往远处一望,只觉气血骤涌,眼前发黑——

这群杀千刀的狗彘,竟然将城外将士的尸体掘出,拴在马后,狂笑拖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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