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们已在隆德山中鏖战一月,兵伤将疲,相互搀扶勉励,直至暮色渐合,终于缓缓行至白岩镇。镇内百姓已随大队去往灵台避难,唯有明澄留下接头的小队人马。
入得镇中,我正安排各营安置,忽听一声“宝珠姐”,循声而望,不禁皱眉斥责:“让你保护薛娘子,跟来做甚?”
“我担心你!”江怀玉神色忧急,快步奔上前来,忽又眼神闪躲,低头辩解,“也担心舅舅……”
话音未落,一道马蹄声自后接近,却是唐远策马缓步而来。
江怀玉素来畏惧这不甚熟悉的舅舅,在他无言的审视中,局促低头,更是不敢作声。
“胡闹。”唐远暗暗横我一眼。
他外甥不听号令,关我几个事?
他不横这一眼便罢,既然横了,我立时挺直腰背,正欲回护小怀玉几句,他却无意多言,打马离去,自寻屋舍疗伤休息。
江怀玉挨了一句指向不明的斥责,又不得他明令吩咐,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我无奈摇头,忍着尚未平复的腰痛,攀下马背,半作玩笑告诫道:“傻小子,军令如山,再违我号令,可得打你军棍。”
“可……可我是你亲卫,要时刻护卫在侧!”江怀玉委屈辩解。
“不急。好生练枪,待你年满十五,再上阵杀敌。”我拍拍他肩膀,吩咐道,“去,照顾你舅舅。他受伤不轻,一路非得强撑。”
江怀玉为难半晌,方才应好,一步三回头离去。
西北昼热夜寒,白日激战时,晒若酷暑,入夜后,却寒风呼啸,如百鬼凄嚎。我放心不下伤兵,披上袍子,亲自巡视,嘘寒问暖,倒有不少兵士也跟着西虎帮小子,叫起“三哥”来。
翌日清晨,众人整装待发。
邋遢兔子饱睡一顿,剃须沐浴,重新换一身好甲,似乎精神抖擞起来,单将巨阙军留下,让我随大队赶去灵台。
“你还有伤在身,这是要做甚?”我惊疑万分。
“小伤。”唐远淡然答,“昨日所见,尚有百姓滞留田间,或是流离在外。我且将敌军扰上一扰,好让百姓收粮归城。”
“你就两百人,怎么扰?”我只觉这兔子发了魔怔,苦苦劝道,“再说,那陈显祖下过军令,严禁各军擅自迎敌。这事不追究便罢,若他非要追究,你这可够斩啊!”
“西北路经略使,管不到我河北路军。”唐远傲然答,“你且去灵台,无需多虑。”
这卯兔,原先老实巴交不知变通,几时学得这样狡猾变通?
我不禁皱眉倒“嘶”一声,可砸吧半晌,愣是找不出道理来驳。西北路经略使调令不动巨阙军,平级的赤霄军更管他不着。最终,我只能暗暗剜他一眼,不情不愿随大队离去。
行出三里地,我心念忽转,悄悄寻来陈天水,吩咐道:“我去找唐远,你看住白玉猫,千万别让他又乱跑。”
“三哥,你这是……”陈天水讶然结舌。
“他那支精骑妙得很,可惜只他一人能用,遇上这回的状况,白白闲置一月,不划算。”我挑眉道,“我去偷师,回来壮大咱的马军。”
“可你……”陈天水还待再劝。
“走了。再耽搁,我可追不上他。”我潇洒挥手,“看住猫儿,有事让徐大同做主。”
快马加鞭原路赶回,白岩镇已人去屋空。我细辨蹄痕,找准方向,追寻五里,终于见一支马军遥遥在前。
卯兔三番五次把我当儿子训,之前在武灵山,更是以武力迫使我屈服。我武艺生疏不少,一时拿他没辙,生怕他不留情面撵我回去,便以枯草覆身,悄然尾随,一路跟至平凉附近。
此时,西祁先头部队已占据城池。因断口尚未填平,大军难以通行,后续人马断断续续自隆德山中行出。
众寡悬殊,不可强取。狡兔悄无声息潜至附近树林之中,再遣十骑探查敌情。我亦跟至树林边缘,潜伏观察。
直至暮色四合,斥候陆续归来。不多时,两百骑出动,皆以棉布枯草裹蹄,紧贴隆德山边缘,悄无声息向山口进发。
落日西沉,高耸的隆德山投下深沉的阴影,似一张巨大的帷幕缓缓铺开,覆盖住山麓东侧的原野。而幽幽山道之中,西祁军举火而行,犹如一道稀疏灯流,绵延向不远处的平凉城。
好戏即将开场,然而我这看客尾随得太远,没占到观察全局的好位置,加之光线朦胧,更难以窥清细节。
屏息静待许久,前方忽而传来隐约马蹄声,烧焦的草海间,兀地现出一队人影,在我尚未看清之际,便已化身为道道锁喉暗箭,疾射直入灯流。
霎时间,惨叫声惊乱响起,灯火如豆,四散倾洒,转瞬自中段覆灭,徒留一片浓暗。
骤遭幽鬼袭击,队伍两头的火把凌乱逃窜,叫嚷声纷纷扰扰,警号声不成章法,更衬得那片不断蔓延的浓暗犹如吃人的鬼域,叫人不敢靠近分毫。
骚乱持续半刻钟,方又有号声长鸣。西祁前队似奔来一名敌领,愤怒大吼,高声呼喝,试图整顿受惊四散队伍。
蔓延的恐慌方有止住之势,然而此刻,那光亮熄灭的中段,突然火光四起,眨眼便烧成一片熊熊烈焰,番贼更是乱作一团。
借着光亮,我方才看清,燃烧的正是辎重粮草。
而那狡兔,却早已不见踪影。
我方才还抱着看客之心观摩学习,一见追丢了目标,心中连呼不妙,举目四观敌情,脑中迅速权衡,干脆趁乱往那烟火笼罩的戏台子上冲去,粗声粗气以蕃语大呼“敌袭”“救火”。
混乱之中,无人来得及细辨,竟就让我单骑蒙混直穿过去。
黑无常四蹄生风,我被浓烟呛得连咳数声,扭头回望,见西祁军措手不及,尚在戏台子周边乱扑救火,不禁暗自庆幸,再向前寻望,竟发现有火把的光亮,急速向南行去。
狡兔这是要做甚?
我心头一疑,随即了然:前方并无村镇,唐远意在将西祁误引向无人之处,为百姓争取时间。
果真,不多时,后方马蹄声紧追而至,定是西祁派出追兵!
我迫不得已身陷局中,又碰巧夹在两方中间,险之又险,丝毫不敢放缓速度,紧盯着前方的火把,只想尽快奔去汇合。足足狂奔了半个时辰,那诱饵般的火把却毫无征兆熄灭了……
这兔子,坑害我也!
后方追兵离得不远,我定住心神,记起附近应有山林,连忙调转方向,摸黑狂奔少时,面前果真出现树林。
单骑便于隐藏,我心下稍安,钻入林间数百步,确认四周无碍,便将黑无常栓在树下,匆匆卸下轻甲,攀树瞭望。
远处,西祁追兵的火把停留原地,无头苍蝇般乱转许久,最终无可奈何,打道回程。
今夜无月,四周漆黑,我无法继续追踪,眼见敌我两方都已唱罢退场,只好爬下树去,打算往林间深处寻安全之地夜宿。
然而当我正穿甲时,隐约又听见惨叫声自旷野中传来,无奈再次卸甲爬树。可待我爬上树枝,举目瞭望,视野所及之处,却再无半点火把光亮。
狡兔这一记回马枪杀得极快,我全没捕捉到踪迹。两百余人马,倒颇有范九月独身夜探,来去无踪的架势,当真当得起“韬声灭迹,幽比鬼神”八字。
再极目瞭望许久,依旧一无所得。寒风吹得人面皮发僵,我只得从树上的看台爬下来,牵着黑无常,深入林间,裹上毡毯,偎马歇息。
叶声萧瑟,夜鸫凄啼,我孤身一人,不敢睡沉。断续浅梦中,只听两百道奇门暗器,自身边“嗖嗖”飞过。可待我腾身闪避,再极目搜寻,却又不见半丝影子。
台下不断传来倒彩。
“哟,好个瞎眼虎!”
“瞧她扑那飞镖,像不是像是狸奴扑蝶?”
“是也是也,当真憨态可掬。”
“哈哈哈哈哈!”
被这暗器乱阵戏耍半夜,我终于摸到戏台后的门帘,狼狈躲进幕后,尚来不及将气喘匀,又听孩童嚎啕大哭,循声而去,只见一个五岁小子,捂着脑门上流血的伤口,向亲爹告状:“她不守规矩!大营不能打人!”
我火冒三丈,顾不得如原先那样反驳,冲上前去,一把扯住他胳膊,大骂道:“装老实?装老实?我看你狡猾得很!”
那假老实的小子冲我得意一笑,倏然化作暗器,“嗖”一声消失不见了。
次日卯时,天色未明,我警惕醒来,用过干粮,小心潜至昨夜那处战场,细细辨认痕迹,发现他似乎又绕回平凉去了。
此地不宜久留,我不再迟疑,继续寻迹追踪。
然而西祁昨夜遭到奇兵突袭,已发兵四处探查。越靠近平凉,蹄痕越乱,我彻底追丢踪迹,只能潜伏在草丛中,一边喝水,一边冥想:他要为百姓争取时间,必去袭扰西祁劫掠的军队。平凉近野的百姓,大多已随赤霄军撤往灵台,余者多聚集在东南方,打算收粮后投奔潘原。西祁尚未坐稳平凉,应只会派小队探查,一旦探明虚实,必会往东南方向烧杀抢掠,唐远应也提前会去往东南方向埋伏,以备拦截——不对。两百精骑虽如利剑,可难撼大军,他一旦在东南现身,便是将西祁大军引向百姓。昨日他往南,今日……多半是往北?只要突袭掩杀几支小队,西祁便会误以为是北面的固原、长武发兵援助,胆怯缩回城内。
事一琢磨明白,我便立刻往北赶去,小心避开西祁巡兵,果真见一队尸体。
然而卯兔着实狡猾,地面蹄痕四散而去,辨不清他到底往何方行去。
我骤觉事情棘手。
原打算昨夜现身会合,谁料这卯兔动如九天之上,遁如九幽之底,一旦从视野中丢失,便彻底找不见了。
此时我孤身一人,在敌军眼皮子底下游走,实属冒险。
可梁军向来擅于防守,却拙于进攻,尤其在马军上碌碌无为。唐远越有本事,我便越心馋,倘若偷学不到真章,怕是连觉也睡不着。
好在这女儿身反倒显出些好处,干粮吃得少,随便采几个野果也能凑合一顿。黑无常只需载我轻骑追踪,不需冲锋陷阵,豆料消耗得少,单骑晃上十来日也无妨。
想到此节,我灵光乍现:马!宁劳于人,慎无劳马。这支精骑连续作战,必得尽快饮马喂食。我只需沿水源寻找,定能找到他的踪迹。
于是我直奔最近的溪流,沿溪仔细搜寻数里。因天干地旱,小溪已干涸成涓涓细流,两侧淤泥滩涂中,蹄痕与马粪分外显眼。
贼兔子,可叫虎爷逮住了!
我得意暗笑,待黑无常饮饱食足,立刻马不停蹄,沿迹追寻十里,又见西祁军小队尸体。
然而蹄痕自此,又散开了……
这狡兔,当真是撒手没!
早知如此,我就该将白无常牵来猎兔。笨狗吃我六年的粮,总该派上些用场才是!
此刻天色已暗,更无从追踪,我只能在尸体中搜寻补给,偏这兔子一块干粮也没留下,全劫走了。
无可奈何之下,我暗骂他两声,速速离开是非之地,寻树林隐藏,待天亮再作计较。
次日,我四处游荡,又寻到两小队尸体,然而皆晚到一步。虽偶然发现两名逃窜的西祁伤兵,可待我将之治服,那二贼却早已骇得心惊胆裂,除却乱嚷着“夜鬼”“饶命”“五神显灵”之外,一句有用的也问不出来。
第三日,又见一片战场。残阳如血,原野间伏尸数百,应是西祁确认北有梁军,派大队来剿,却遭唐远伏击。
满地尸体之中,暂未见我军遗体,可有十来匹战死的战马,臀烙赤霄军标记。而从西祁军旗倒伏的方向,以及血迹、蹄痕判断,唐远未能将之全歼,应有部分残军溃逃回平凉。
我在尸堆中搜寻残余补给,同时思忖:经此恶战,他必须休整一日。往北二十里,是七头岗,山虽不大,地形却复杂。若我是固原援军,必然会屯兵此处,以待时机。西祁贼将若受唐远误导,以为是固原发兵,定会再遣先锋来探究竟。他只需在七头岗击退敌军,西祁必心生怯意,缩回平凉,以待南路大军会合。
想通此节,我便马不停蹄往北赶去,直至夜幕低垂,方抵达七头岗。
此地我不熟,残月也未升,虽有灿烂星河,却不足以照明。我只好举火而行,约莫行得有五里路,四周鸦声静默,唯有风中隐约传来马粪味。
我正迎风细辨气味,忽见几点寒芒在树影间闪烁。
“我我我,樊三!”我连忙举手,表明身份。
寂默良久,终有两道火把亮起,几道人影自树影后缓缓现身。
火光摇曳,光影昏暧。还未及我辨清,便听唐远怒斥道:“胡闹!回灵台去!”
我将手一摊:“大队人马已走四日,你让我单枪匹马回去?”
“你……”唐远一时语塞,转头吩咐道,“彭越,带十人护送她回去。”
彭越正待应是,我急忙摆手阻止:“关宁兄,彭都头是你左膀右臂,这当口哪能离队?放心吧,我可是土霸王、活舆图,你要袭扰敌军,缺我可不成。再说,我可带着样好东西。”
说罢,我从腰间解下野利峻睨的少统领令,迎着火把光亮,炫耀摇晃:“番寨星罗棋布,少不得他们帮忙。”
唐远沉吟片刻,迈步向前。
我原以为他要说句软话,却不料他长臂一捞,闪电般夺下令牌,冷声冷气吩咐:“彭越,送她回去。”
这卯兔,当真是抢劫弱女子,抢劫上瘾了?
我只恨不能让黑无常撅他一蹄子,气急败坏道:“你当他们只认令牌,不认人么?你懂几句蕃语?找上门去,说得明白?”
“头儿……”彭越在旁,出声想劝,却遭唐远横过一眼,只能讪讪闭嘴。
“反正我不走。”我耍无赖道,“西北路经略使管不到你,我这编外女流,哪路军令都管不到我。”
“樊宝珠你……”唐远又被我气得一滞,鹰目怒光锐闪,沉声斥责,“你也知你是女子。女子随军,不吉利!”
呵!枉我以为他学聪明了,竟还是死性不改,满口迂腐愚昧之言!
我气得冷笑一声:“我随军半年有余,赤霄军蒸蒸日上,便是前几日,难道不是我亲自接应你?你断了胳膊还是断腿,还敢说我不吉利?”
“你……”唐远自知失言,又换一套说辞,“男女有别,行军作战,你跟来,成何体统?”
“那你不当我是女子,喊一声‘三哥’不就成?反正我先你一个时辰。”我索性将无赖耍到底,居高临下骑在马上,耸肩道,“说不走就不走。你若是嫌我碍事,大不了我继续尾随。反正我跟过四日,你也没发现。”
唐远皱眉横我两眼,再左右严厉一睨,忽然扯过缰绳,蛮横将黑无常拽去一旁。
“你干什么?”我高举火把,警惕问。
他却只顾闷头拽马,走得有三四十步远,方才停下脚步,却又不说句话。
“干什么?”我又问。
摇曳火光中,他依旧不回话,静默矗立,气势却如同蓄势待发的夜枭。
他不会是打算……以武德服人吧?
我脑弦一紧,正待摸枪应战,唐远却忽而抬头,目映两点明亮的火光:“怕了?若我此时欲行不轨,你待如何?”
听他一本正经道出此言,我不禁“噗嗤”一笑,将手收回,伸着火把在他面前晃两圈,有恃无恐问:“你魔怔了?不怕怀玉跟你反目啊?”
“你……”唐远再三被我噎住,良久,才语重心长道,“你与兄长并肩作战,外人或不可说道。可你……应也听闻谣言,却仍不知避嫌,是当真不顾清誉?”
“我哪还有清誉可言?”我撇嘴反问。
唐远沉默半晌,又道:“可你——”
“待我建下丰功伟业,自有大儒替我辩经。”我不悦打断,又道,“关宁兄,我有用。你带我,不亏。”
“男女有别,你随军作战,夜宿山林,多有不便。”唐远坚持道。
“原先押镖,从东京至西北走个来回,随队都是爷们,我也没觉哪里不便。”我懒得与这迂腐兔子掰扯,转而谈论正题,“关宁兄,今日西祁来了多少人马?”
“七百之众。”唐远答。
“那两三日内,他必发上千之兵。你虽智勇无双,可只带两百兄弟守七头岗,损伤必然惨重。兄弟们是马军精锐,折在山地里,不明智。”我细细分析,建议道,“依我看,与其坐等他来,不如再吓他一吓,叫他不敢出城。东南方是铁原,再往南有潘原,只消在这两个方位灭掉两支小队,西祁必以为是四面梁军合围,只敢龟缩城内不出。”
唐远思忖片刻:“若他仍发兵来探,知此地空虚,疑局便不攻自破。”
“番杀番最狠。七头岗里有个小番寨,具体方位不大清楚。明日天亮探探人迹,我出面游说,请他们布置疑兵。受伤的兄弟们也可去那里休养。”说及此处,我不禁自卖自夸道,“我虽领兵不及你,可这土霸王的面子好使啊。”
唐远沉思良久,终于道:“也罢。今日你便暂且留下。”
说罢,他牵马在前,引我去往营地。
他这帮兄弟,原先在武灵山时,瞧我的眼神就颇为怪异。后来我胜过两场,又亲自接应,才嬴得他们有几分尊重。可我与唐远在林子里这一进一出,这帮爷们便又忍不住用那古怪的眼神瞄我,再瞥一眼唐远,飞速斜开视线,暗自窃笑。
爷们就这里最讨人嫌,凡事都往下三路想。怎地,统共不到一刻钟的工夫,他家指挥就这样中看不中用啊?
反正那离奇的谣言早听得耳朵起茧,我懒得理睬,正待去营地边缘扎帐,可唐远却执意让我扎在他的营帐旁,又遣两名亲卫于帐前值守。
连日孤身露宿山野,只能偎着黑无常取暖,睡时也得睁着半只眼,我早已疲惫万分。今夜终得一面避风的军帐,四周又有哨兵把守,我酣睡得痛快,醒来时竟已通天亮。
坏了。昨夜自诩可堪大用,今日竟睡成死猪?
我匆匆整理衣衫,草草束上狼尾辫,走出小帐,左右张望营地,未见唐远在外,便往他帐中走去。
这回帐前兵倒是没横兵阻拦,主动通传一声,唐远便唤我入内。
“卯时唤我便是。前几日虽睡得少,也不是早起不来。”我尴尬挠头,又问,“给我一小队人,我去探查番寨踪迹?”
唐远埋首舆图,发梢微微湿润,听完我言,也不抬头,随意挥手打发道:“已遣人去探查,你且用些热食去吧。”
“呃……少统领令,还我?”我摊手问。
见他依然埋头看图,并不表态,我径直上前,伸手索要:“番狮子现今拿着大统领令,我哄来这少统领令,可是自认作儿子。怎地,你也想唤他一声义父啊?”
唐远听我挖苦,这才从舆图中抬头,面色一本正经,眼神却十分微妙,似被冒犯,似被逗笑,似看个稀罕物,又似暗含窘态。与我对视片刻,他心虚斜开视线,将令牌还来,叮嘱道:“且去用些热食。”
“成。”我拿回令牌,趾高气昂,转身出帐。
为轻骑奔袭,他当日只携三日口粮出发,一路因粮于敌,如今的口粮皆是从西祁手中劫来。我正就着粟米炖菜嚼干酪,探查的人手便归来回禀,已寻到番寨踪迹。
事不宜迟,我与唐远即刻动身,前去交涉。
因有野利峻睨传令在前,我又持令牌在手,那番寨寨主欣然接待,并信誓旦旦要将西祁仇敌据在七头岗外。
我二人与寨主一同对照舆图,布好防御,再安顿好伤兵,唐远竟又打算将我撇下,自去铁原、潘原寻杀贼兵。
“关宁兄,轻骑游击,不可多带粮草,一旦断粮,便难以再战。”我咬牙切齿,低声威胁,“如今各城守军都谨遵经略使令,敛兵不出,你这支河北路军,与人面生,决计叫不开城门。番狮子临走前,粗略作过一张番寨图,让我阅后即焚。西北路各处番寨,皆在我脑海之中。你不带我,不怕找不到补给?”
这人却不受威胁,傲然答:“无妨。自镶龙口撤兵,何等险境不曾遇过?我自有办法对应。你老实待在此处,切莫轻举妄动。”
见硬的不管用,我只好不情不愿换软的来,拾起原先扮娇弱的三脚猫功夫,故作可怜,歪头问:“唐将军,你将我撇在此处,离固原、灵台都三四百里远,万一有变故,我找谁投奔去?”
唐远神色微凝,沉眉权衡半晌,终道:“也罢,你便暂且随行。切记,万不可擅自行事。”
“遵令!”我拱手应道,又挑眉问,“口令,总得告知我吧?”
唐远探究审视我片刻,道了简略五令。
“就五个?”我诧异问。
唐远略微颔首,不再多话,速速整兵,向铁原进发。
直至此时,我才明白他为何只给我五令。
为确保这支精骑一旦遇敌,便能雷霆迎战,因而多数人不携任何粮草,只留十骑并二十匹驮马随队。
这卯兔,竟敢拿寅虎当脚夫用!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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