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恍然一场梦 未醒已成空

“哟,黑猴子又挨揍了。”

“关你屁事!”

“啧……我说你也是活该,读两本兵书,当真以为自己了不得?”

“总比你文不成武不就的好!”

“那是哥聪明,明哲保身。”

“呸。”

“你还莫不信这邪。你可知道,咱出生那日,有个星象,叫什么……破军、贪狼凌紫微。”

“怎地,你武不习,书不读,打算摆摊算卦去?”

“听是不想听?”

“有屁快放。”

“破军、贪狼凌紫微,怎么解?破军,一听就是手握重兵逼宫弑驾的叛臣。贪狼嘛,桃花煞,定然是妲己再世,蛊惑君王。紫微垣,自然就是这君王咯。咱俩好巧不巧,偏在这一日降生,又是孪生兄妹。你没听见有人传,咱俩正是那两颗凶星转世,今后要祸乱大梁?”

“没听过。怎地,你是有本事逼宫弑驾,还是蛊惑君王啊?”

“我是爷们!爷们!怎么蛊惑君王?”

“分桃断袖,多的是美男子叫君王一见倾心。不过……你这胖子,估计不成。”

“呸!少打岔!”

“诌,接着诌。”

“咱爹现今升官啦,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偏巧咱俩又带着这星象出生,保不齐今后一道圣旨,就把咱家抄了。所以老爹不肯将家学传我,生怕我长了本事,当上大将军。至于你,虽说生得也不好看,但保不齐哪位君王瞎了眼,偏被你迷住,所以老爹只能将你当小子养,晒个黢黑,谁也不敢娶。”

“照你这一说,你成日偷闲躲懒,是为保护咱家不被抄家砍头?”

“那不然?”

“说不通。”

“哪里说不通?”

“今日西虎帮大胜雄狮堂,老爹才揍了我一顿。他要是真想把我养成野小子,难道不该拍手称赞?”

“呃……”

“啊,我明白了。你才是那颗婀娜多姿的桃花煞,我是佣兵百万的大将军。对啊,怪道不得老爹缴了我的兵书,定是这个理。嘿嘿,莫说,你这眉眼得我三分真传,仔细打扮打扮,倒也有几分姿色。”

“你找揍?”

“来啊!我用一根指头也能揍得你满地找牙!”

“嘁……好男不和女斗。”

大概,樊二与樊三,自娘胎里便开始打架斗嘴,斗到他肉身消亡,魂魄却还在我脑子里斗个没完。

再醒时,我正躺在一间破败的屋子里,转着眼珠观察许久,发现此处似乎是卧云阁的西暖阁。

我浑身缠着绷带,难以动弹,“嗬嗬”唤了好几声,趴在榻边的佘燕儿悠悠转醒,惊喜叫道:“樊将军醒了?我去叫薛神医来!”

这声“樊将军”,倒叫我听得一愣,直到她“噔噔噔”跑出门去,我才回过神来,黯然心叹。

今后,赤霄军只有一个樊将军,我也不必憋里憋屈在“樊”字后头,再添一个“三”了。

不多时,薛六娘匆忙赶来,快步走至榻边,嘴角一撇,眼眶发红。

我已是这副倒霉相,她自然不好再加指责,别过脸去擦了擦泪珠,一言不发诊脉。

“我睡了几日?”我嘶声问。

“六日。”薛六娘闷头答。

我略微思忖,又问:“你们都能入城,那是……城门的封锁已开?耶律留哥可有捉住?”

“听说已在北边捉住,正在押回东京的路上。”薛六娘答。

悬心落地,欢喜刺入满腔的悲苦,两相冲撞,倒更叫我心头作痛,默然良久,又问:“唐将军可还好?”

薛六娘不答,垂眸看向榻边。

我扭过僵硬的脖子,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这才发现榻边的木头上,隐隐浸着半个暗红色的手印。

“他……也死了?”我颤着牙关问。

薛六娘以袖拭泪,嘟囔道:“你们一个两个的,真不叫人省心!他听闻樊将军……遭逢意外,一路狂奔回来,身上的伤口全崩开了,像是从血汤里捞出来一般。昨日他来瞧过你,就晕过去了。”

我眼眶一热,又问:“死不成吧?”

“我可保不准。”薛六娘气愤冷哼,“都是些不要命的。”

她显见是说气话,我略微放宽心,又问:“他在何处养伤?”

“他伤成这样,只能就近安置。你这池子对面的小楼还算完整,我让人把他搬去那头了。”薛六娘答。

池对面的小楼……应是指清英斋。

想到他占了江恒的清英斋,我心头不知是发恼,还是怎地,有些不是滋味,半晌,又转念一想:他舍生忘死生擒耶律留哥,算是大功臣,暂借清英斋养伤,倒也应当。

待薛六娘换过绷带,我略微缓过劲来,又问:“我哥,在何处停灵?”

“本打算将灵堂设在靖王府,明将军觉得不妥当,也不方便将士们吊唁,最后还是决定设在城外大营里。”薛六娘答。

我思忖片刻,勉强撑起身来:“备车。我先去瞧一眼唐将军,再去……看他。”

薛六娘本想劝止,可见我神色切切,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应了下来。

我的左臂因坠马折断,吊着绷带,行动极为不便,佘燕儿只能搀住右臂。待我慢吞吞挪出西暖阁,这才发现通往二楼的楼梯断裂。

不知为何,瞧着那断梯,我竟胡思乱想起来,只觉那像是一道天堑,彻底阻断往昔与将来。

罢了,人要往前走。

我摒弃杂念,乘上担架,缓缓向清英斋行去。

那夜在黑暗中瞧不真切,如今光天白日里一观,靖王府满目荒芜。松邻馆、伴鹤轩自是焚为焦炭,断木横陈,百草成灰,王府西一侧像是有火龙肆虐而过,留下一道蜿蜒的焦痕。王府东墙的沟渠堵塞,浸月池的水难以排出,因而地势较低的青箬院、绿蓑院又像是冲撞了河神,近乎汪在水里,人高的水草肆意生长,将院落吞没其中。

王府正中轴的浮光馆,屋顶塌陷一大片,两侧的游廊也被倾倒的枯树压断。守一堂倒是立着,里头空荡荡的,还算干净,应是明澄派人清扫过。除此以外,也只剩卧云阁、清英斋还算完好,如同王府的两位主人,历经战火的摧残,却顽强屹立,隔着池水相守相望。

薛六娘不知江恒长年居住在清英斋,为了避讳正堂,因而才将唐远搬来此处。

我立在清英斋前,望一眼池对面的卧云阁,再抬头望天,心中默念:老天爷,你这是降下个好兆头啊。我今后再不骂你了,我请八百个道士,日日念经称颂,每年供万斤香油,你可莫再耍我了,莫再耍我了……

仰天默念好几遍,我再看向清英斋,只见二楼的窗扉洞开两扇,仿佛是一双眼睛,正默默审视着我。

我只觉莫名尴尬,低头暗暗挠几下手心,这才缩着脖子走入清英斋中。

唐远正躺在东暖阁的卧榻上,往日那钢筋铁骨的身躯,此刻如山倾倒,面容更是毫无血色,浑身的绷带不比我少,尤其是脖颈上,缠着厚厚一圈,已渗出血来。

脖颈……这人也当真不知轻重。既有伤,何不养好再回来?左右他好兄弟已经没了,早几日,晚几日,又有何分别?

“呆贼,许你的食邑,加到一万。”我轻喃一声,不禁伸手向那微蹙的眉心抚去,忽而顿住手,转头吩咐薛六娘,“劳你好生照料,我去看看樊将军。”

“城里可没几条好路,你禁不住颠簸。”薛六娘道。

我摆摆手,不愿再作争辩,吩咐士卒将担架抬至王府大门,乘车缓缓向城外行去。

东京的街头满是站岗巡视的守卫,零星的百姓跪在路旁,乞讨食物。据说,自天圣十一年,辽子盘踞东京,焚烧四野,京畿便闹起饥荒,百姓易子而食,连老鼠都卖到几十文一条。

无妨,无妨。经此一役,足见只要指挥得当,大梁完全能够战胜北辽。如今再度复克东京,生擒辽皇子,河间府那十万援兵必不敢南下渡河,京畿应能暂保无虞。只待赈灾粮调来,百姓也可稍得喘息,归田复耕。

说来,这两件奇功,皆是赤霄军所立。元公泽本就偏袒明澄,如今有功在身,我再与他谈谈,说不准,营救江恒一事,也能有个眉目。

不成,柴济那无赖必会从中作梗。还是先按兵不动,待那昏君过河拆迁,君相之间再起分歧,届时南边的小朝廷风云翻涌,北军人心浮动,我再去找元公泽密谈盟约,更为稳妥。

计划定下,我略感宽心,闭目养神之时,眼前又浮现出唐远那张苍白的面容。

这呆贼,当真因我一句话,竟连命也不要?枉我原先百般提防,如今想来,当真惭愧。亏得我借着男女之便,将试探藏在挑弄之下,不然露了尖牙,叫他寒心,另谋高就,那我得哭死。

可是樊家又没个樊五妹,我总不能拿自己偿他。

如此一想,我又觉烦扰不堪,浑身的伤口更是作痛,闷在车内,简直难以呼吸。

这时,马车在破路上一颠,疼得我哼出声来。

随车护卫的江怀玉察觉异样,立刻叫停马车,隔着车帘问:“三哥?”

“无妨,慢些走便是。”我喘息两口,又道,“闷得无聊。你进车来,陪我说说话。”

江怀玉依言下马,掀开车帘,仔细观察我的面色,见无大碍,这才在车厢另一侧拘谨坐下。

“听说这几日你两头跑,很是辛苦。可有抽空回家看看?”我闲聊问。

“不曾。”江怀玉摇头。

“你那个家,不回也罢。说来,你家那些混账都被掳去,只有你平安无恙,也算是老天有眼,善恶有报。”我微笑安慰,又正色叮嘱,“不过,切记,不可对人提及你的身份,以免徒招麻烦。左右你饱经历练,已是顶天立地的小丈夫,原先那些人也认不出你来。”

说罢,我再三打量他的面容。随这小子的眉眼渐长,面庞的棱角愈发坚硬,清秀之中透出英气,倒是越瞧越像唐远。

唯独不像的,便是这双眼睛。猫儿也算是几经沙场,可自幼饱受的欺压,令他总是习惯于低眉垂眼,避免与人直视。眼神差之毫厘,容貌便有别千里。

闷坐在狭窄的车厢中,他显局促不安,我觉烦闷难耐,便又问他可知晓当日樊宝玉遭逢意外的缘故。

原来,那日元简宽与我打了同样的主意,都是想先袭敌首,尽快使辽军的指挥瘫痪,以此减少正面战场的牺牲。只是他不能如我这地头蛇,钻小巷,走暗渠,还有匪帮接应引路,因而他兵分两路,让副将率军火烧军器所,将外城的辽兵吸引过去,他趁机突袭内城西侧的宜秋门。

而西虎帮一众,皆是先有三哥,再有二哥,我下令不许樊将军入城,他们必然不放樊将军入城。唯独方小星与敦石头是在樊家的屋檐下长大,既认三哥,也认二哥。方小星知晓轻重,敦石头纯是个憨子,见樊宝玉纵马往城里冲,一心只想跟去保护,明澄又如何拦得住?

我只想到敦石头一能当百,却没料到废墟倒下来,便是关公再世也没辙。

老天爷当真歹毒,在兴翔府放他一马,却在东京设下陷阱,让他死得这般不值。

罢了,我再不骂天了,不然老天爷非得作弄死我,才肯罢休。

赤霄军驻扎在东郊五里处,离玄元山倒是不远。行至军营,我下得车来,举目四望,不见赤旗悬挂。想来,本应全军缟素,无奈大战方歇,夷敌尚在河北虎视眈眈,无暇置办孝衣,只能撤下赤旗,悬几段素布,勉强在军帐中设置灵堂。

倒也还好。

老爹与大哥殁于战火之中,连丧事都来不及办。胖子,好歹留下全尸,设有灵堂。据说前几日,元公泽两度造访,慰军吊唁,表足了重视之意。元简良更是在樊宝玉的棺前诚挚三拜,谢他及时救援之恩。

世事巧合。那日,元简良正是分兵去了军器所,樊宝玉原想与我会合,却阴差阳错救下明澄素未谋面的亲外甥。

出府时,已有士卒先行传信。明澄知我要来,此时已候在灵堂外,眼下乌青,低垂着眼帘,不敢与我直视。

“不干你事,是我没安排妥当。”我安慰他一声,由江怀玉搀着,缓缓走入军帐。

帐内一片素白,如同雪洞,缭绕的青烟之中,一座黑沉沉的棺木置于正中。

白轻,黑重。

这座小小的军帐,仿佛正向那黑色的棺木坍缩,缩成一道窄小的门,或是窗?

窗那头,有什么?

视线陷入那黑窗之中,我只觉一阵恍惚,仿佛自那夜起,便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我浑身是伤,又从马上滚落,或许,在那时,我已晕过去?至今所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噩梦?

如此一想,我竟忍不住想掀开那棺材板,瞧瞧里头到底是胖子,或是逃离梦境的出口。

这时,我忽听脚边“叮咚”一声响,竟是我恍惚向前走,踢到了焚烧纸钱的炭盆。

“三哥……”跪在一旁烧纸的马光汉,哽着喉咙唤我一声。

我垂眼打量,胳膊、腿都在,脸上挂了彩。

“马军损伤可重?彭指挥可还好?”我问。

马光汉咬牙答:“牺牲了几十个,还有百余的伤残。彭指挥也受伤不轻,正在黎阳养伤。唐将军听说二哥遇难,非要奔回来,谁都劝不住,我只能随行保护。”

“好。”我轻叹一声,绕过炭盆与香烛台,走至棺木旁,轻敲两下。

胖子睡得沉,没理我。

“你啊……好生狡猾。我都二十有二,你还是二十一。今后黄泉相见,不用想也知,你会怎样挤眉弄眼笑我老。”我抚着棺木,轻声呢喃,“你在下头,可得好生练枪啊,不然连个七旬老妪都打不过,这面子,可是从阳间,丢到阴间去啦……”

怔怔良久,我只觉胸闷头痛,捂额略微摇头,其后才发现明澄已走回灵堂,立在棺木前,隔着袅袅青烟,欲言又止望着我。

我收敛哀色,问:“宝骏呢?”

“他哭着守灵几日,我已让他去歇息了。”明澄答。

“晚些我去看他吧。”我轻叹一声,又道,“天气热起来,停灵七日也就够了。天宁观后头有一处风水宝地,非富非贵的人家可安葬不得。如今大概是没人管了,我想将兄弟们都葬过去。”

“好。”明澄点头答应,神色却依旧是欲言又止。

我低头拍拍棺木,微笑问:“听见没?将你葬去玄元山。我与你妹夫每年都去山里避暑,正巧陪陪你。你不是想要小外甥?今后每年都让小外甥给你磕头。”

“悬黎……”

明澄唤我一声,似有话想说,帐外却传来士卒通报,说是卢定方前来吊唁。

我是当家人,自然得打起精神迎接。

卢定方见我在此,神情一闪,讶然问:“你不是受伤颇重?”

“醒了总得来看一眼。”我单臂拱手致谢,“卢将军有心。那日多亏你让兄弟们顶在前头,赤霄军才能顺利入城,今后咱就是兄弟军。”

卢定方却也是欲言又止,望我几眼,又望那棺木。

这时,士卒奉上三炷香。卢定方收回游移的目光,取过香来,在烛火上点燃,执香庄严三拜,郑重插入香炉之中。

我头一次办丧事,不知有何仪程,明澄素来周全,此刻却淡漠立在一旁。我见卢定方上完香,干巴巴立在香案前,既不开口言语,也不挪步离去,场面有些冷,便上前两步,正欲搭话。

“樊娘子,对不住……”卢定方忽然道。

我勉强扯住唇角,挤出一丝微笑:“你在前头打仗,哪顾得上他?行伍人家,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生死由不得人。”

卢定方低着头颅,沉默良久,低声道:“对不住……我也有妹妹,那日见你孤身入城,看不过眼,就……刺了他两句。对不住!”

我如遭雷击,彻底愣在当场,还未回过神来,拳头已打在他脸上。

卢定方猝不及防,踉跄后退两步。我怒目圆睁,疾冲上前,挥拳怒吼:“谁他妈要你多嘴?谁他妈要你多嘴!”

明澄急忙上前,将我的拳头拦住。灵堂内的将士虽不明白我为何暴怒,却也纷纷围上前来,用愤怒的目光盯着卢定方。

卢定方狼狈别过脸去,又道了一声:“对不住。”

我只恨不能砸死这嘴欠的狗东西,无奈被明澄紧紧按住肩膀,僵持半晌,悲愤长吼一声,指向帐外:“滚!滚!滚!”

“对不住。”卢定方擦了擦唇角的血,低头抱拳,仓促离去。

直至他消失在视野中,我再度脱力,头痛欲裂,缓缓跪坐于地,又瞪向那棺木,悲怨怒斥:“你这傻子,都说这是计,是计!”

分明前不久才与他说过,军伍糙汉经不起撺掇,但凡说谁不如女人,他这些蠢汉便是往火坑里跳,也要自证勇武。

我才说过啊!才说过啊!他怎就不长记性,偏往火坑里跳?

我本不愿在人前落泪,此刻却捶着额头,咬牙悲泣。

闹这般大的动静,西虎帮那几个站岗歇息的,纷纷赶来灵堂一看究竟,见我这副模样,又不敢直问,只能询问马光汉。他半途回来,不知前头的缘故,含糊回答。有人当日在场,听闻是卢定方上门挑衅,呼喝着要追去揍他,明澄与牛三德急忙劝止。

闹哄哄一片,将我低低的哭声掩盖过去。

良久,我勉强按住悲思,埋头闷声吩咐:“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众人忧心忡忡,不愿离开,都说要陪我守灵。方小星知我是不愿扫了面子,低声将各人劝走。

江怀玉拧来一张湿帕子,我净过面,颓然跪在蒲团上,呆呆望着那棺木,许久,又暗暗打量明澄的神色。

他今日,不大对劲。

自卢定方出现之前,他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并非因此而心事重重。

“如镜哥,你有事与我说?”我试探问。

明澄眼神闪躲,不答话。

“有事就直说,我好思量对策。”我蹙眉道。

明澄依旧垂着眼眸,不答话。

我左右环顾,命余人退出灵堂,撑住香案站起身来,思量半晌,尽力冷静问:“耶律留哥,抓错了?还是半路逃了,死了?”

“已验明正身,柴相今晨出发,亲自押送他南下。只是……”明澄顿住半晌,抬头望着我,斟酌再三,“悬黎……你且先冷静,冷静听我说。”

我背脊发颤,咬牙挤出一声:“说。”

“你务必冷静听我说。”明澄上前两步,轻轻扶住我颤抖的手臂,缓缓道,“东京总攻前,辽贼已……杀太子祭旗……”

我用力眨眼,茫然问:“不对啊……这说不通啊……”

明澄扶着我的手臂,不答话,那份沉默如千斤重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头痛又自脑仁里浸出,我僵硬摇头,反驳道:“不是说辽帝最宠这小儿子?他都还未逃回去,辽贼怎会故意杀人挑衅?这说不通!覃思不过是颗弃子,耶律兀卓怎舍得拿爱儿来换命?这说不通!定是谣言!战前就四处是谣言,这是计,是诈!”

激动反驳之间,我呼吸紊乱,耳鸣目眩,双腿发软,不禁屈膝跪倒在地。

“悬黎,冷静,冷静……”明澄扶着我的肩膀,不断劝慰。

“说不通,说不通,说不通……”我不住摇头,忽又止住,瞪眼盯着他,“这消息,你从何处听来?”

明澄错开视线,咬唇半晌,含糊道:“前日副帅前来吊唁,与我私下透露,命我务必安抚住赤霄军……”

元公泽亲口所言?

总攻之前,辽子已杀人祭旗?

他与柴济隐瞒消息,骗我舍命作先锋,害胖子白白送死?

他们,如何干得出来?如何干得出来!

我浑身抖若筛糠,牙关打颤:“不对,这还是说不通。一方是弃子,一方是爱子,以命换命,不值当!这说不通!说不通!”

“悬黎,或许是……”明澄斟词酌句,婉言道,“辽国,也有人不希望皇子归国。”

“不对!不对!”我用力摇头,厉声反驳,“副帅也叫人给诈了!辽贼说已杀人祭旗,便已杀人祭旗?他们定是故意散播谣言,乱我军心,好让那十万援兵趁机南下,夺取东京!你快去与副帅报信!这是诈!是诈!”

明澄却毫无动作,只是扶着我的肩膀,一言不发。

“你快去啊!快去啊!不然辽子杀过来,可就晚了!”我连声大叫,见他不为所动,干脆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外奔去。

“悬黎!”明澄快步跟上,将我拦住,犹豫再三,终于痛心疾首道,“前日,太子的……头颅已送至帅帐。今日,柴相是将……两样东西,一同押送南下。”

头颅?

我眼前骤然一花,仿佛有一颗七窍流血的人头,正与我贴面相视……

“不对!”我挥手将那颗虚幻的人头拂开,瞪大双眼,质问明澄,“人头也是假!柴济走的哪条道?我要去报信!人头是假,消息是诈!不可能!绝不可能!”

“悬黎!”明澄拽紧我的衣袖,企图将我喝醒。

“走的哪条道?说是不说?”我再三质问不得,奋力挣开,“我亲自去问元公泽!”

说罢,我疯跑出军帐,高声命人备马。

赤霄军里,我是说一不二的大老子,另一个大老子尚在昏迷之中,明澄实是无法阻拦,最终只能答应与我一同前去。

一路狂奔,浑身的伤口纷纷崩开,鲜血渗出,染红衣衫。肺腑之中,更像是藏着千根银针,将我戳得千疮百孔。

血汤在肚里翻滚,好几次从嗓子里涌出,咳得溅满马鬃。

我连擦嘴也顾不得,只是催马狂奔。明澄几时掉了队,我也浑然不觉,只听江怀玉在身后不住呼喊,声嘶力竭求我停下。

停不得!停不得!停不得!

一旦停下,我恐怕会栽下马去,贻误军机!

终于,日暮四合之时,我追上一队严整行军的人马。囚车押中,定是柴济南下复命的队伍。

押队的将领听见后方蹄声疾驰而来,立刻命后队转向,呼喝道:“来者何人?速速止步!”

“我是赤霄军樊宝珠!”我直冲上前,却被那将领横枪拦住,只能扯着脖子向前大喊,“柴相!人头是假,消息有诈!柴相!柴相!”

连声呼喊间,后队的兵马已如潮水般将我围住,押队的将领再三喝令我下马。

我环顾四周,自知不可强行突围,只能翻下马背,仓惶向那将领奔去,拽住他的枪尖哀求:“我是赤霄军樊宝珠!静贞夫人樊宝珠!我有大事要报,劳烦让个路,容我与柴相秉明!”

我无兵器在手,又自报是宗妇,那人不便逞凶,却也不肯让开。

这时,江怀玉率队跟来,又惊起一阵骚乱。

僵持之间,后队似乎得了命令,略微让开一道空隙。我抢步挤进前去,在紧密的队列间奔跑,踉跄跌倒两三回,终见柴济慢悠悠策马向后行来。

“柴相!人头是假!不可中计!”我竭力爬起来,奔至他面前,却又叫左右的卫兵拦住。

柴济居高临下,审视我片刻,面无表情道:“樊夫人既有伤在身,还是回东京静养为宜。”

我只觉怒火中烧,厉声喝问:“人头是假,消息有诈!你听不明白?”

柴济不为所动,只是居高临下与我对峙。

我竭力按住火气,好言相求:“柴相,辽十万大军还在河北,定是辽贼诈称太子已死,乱我军心。这人头是假,你切勿中计——”

“既如此,他何不继续挟持靖王,以便勒索?”柴济冷声问。

我张口一讷,竟不知如何反驳,只能重复叨念:“人头是假,是诈,是计……”

“节哀。”柴相丢下一句,勒马转身。

“柴相!”我拽住横在身前的枪杆,执拗哀求,“求你……让我辨一眼……是真是假,我辨一眼便知……他是我相公,我验过才作数,我验过才作数!不然,贸然中计,贻误军机,如何对得起牺牲在东京的诸多将士?”

柴相思忖半晌,侧过半张尖瘦的脸来,声音坚若寒铁:“靖王大义殉国,樊夫人还是为他留一丝体面吧。”

说罢,他策马向前,领军离去,留下后队,横枪如钳,继续阻拦。

嘈杂马蹄声中,囚车咕噜作响,自我身侧经过。车上缩着个人影,在昏暗中投来饱含讥讽的目光。

那道目光如一柄寒枪掷来,赫然洞穿心脏。我捂住心口,颓然跪地,嗬嗬发笑。

靖王,大义殉国?

替死祭旗,他是太子。殉国赴难,他只是靖王……

贼老天啊,你好生歹毒,缴了我的将军印,又砸碎我的玉玺……

你这是罚我?

罚我口口声声为了山河永固,百姓安泰,却私欲薰心,肖想那不该有的权柄?

你好生可怕啊,好生可怕……

求你,将那狗屁星象收回去吧……

樊宝珠不敢再自比星辰,也再不敢自比明珠。樊宝珠,只是一颗鱼目珠子,随意扔在这荒郊野岭,腐烂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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