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刺杀

第五章

极渊海一事算是勉强落幕,沈睿带着邛僰一干人等先行启程回朝翎,命连擎覃尧暂且留守洄州,等待景瑞帝诏令。

秋风萧瑟,车队驶入树林,车轱辘碾压过满地枯叶,沙沙作响。

宁予安步行跟随在沈睿所乘车驾旁,盯着簌簌飘落的染黄秋叶若有所思,她总觉得,这一路上或许不会太平。

沈睿忽然掀开车帘,淡声唤道,“上来。”

宁予安微怔,愣了一下还是爬上车,在一旁恭谨站着。

沈睿手持着书卷,抬眼凝视她,“这两日看下来,你觉得邛僰有何异样?”

宁予安轻笑,摇了摇头,“太卜令大人很是安静,似乎待在马车中就没下来过,也几乎都不开口说话。”

沈睿轻哼,“他那老家伙分明就是做贼心虚。”转而俊脸上又浮起一层忧思,低喃出声,“他是父皇的人,为何会站在沈苑那边,我不怕他是被沈苑收买亦或者说是他自己的私心,我只怕他所作所为,皆是父皇的意思……”

恍然间,宁予安看到,原来这个世人眼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祁三皇子,也会在私下如此清晰流露出对他父亲的恐惧。

她正想要出言宽慰,便察觉到情况生变,电光火石间,数枚暗器从车窗射入,冷冷钉在刻有精美纹路的车壁上。

地上那被扔进来的小巧竹筒正徐徐冒出白色烟雾。

宁予安瞬间反应过来,“殿下,捂住口鼻不要吸气。”

随即迅速拔出放置于桌面上的宝剑,拉住沈睿破窗跳下马车。

果不其然,一群黑衣人已经和随行护卫厮杀了起来。

一片慌乱中可以听到邛僰那惊喊尤为突出,“保护殿下!”

沈睿眼中尽是难以置信,他怎么也想不到,会真的有人胆敢在路途中劫杀他,直到宁予安将他的佩剑塞还到他手中时,他才完全清醒过来,而宁予安已不知何时已从黑衣人身上夺下一把大刀,并将彪形壮汉一脚踹出数丈之远。

他盯着宁予安瘦弱的身板,微微皱眉,似是不满她的隐瞒,“你还会武?”

宁予安淡然一笑,带着些调皮的语调,“不会点功夫又怎么保护殿下呢?”

除三千随行士兵外,沈睿的贴身护卫皆是连擎特地选出来的精锐,而来者不到百人,终究是敌寡我众,黑衣人很快落于下风。

沈睿冷眼旁观这一出闹剧,待黑衣人已被清理得差不多,不耐出声,“留几个活口。”

可沈睿话音刚落,那仅存的几个黑衣人竟然嘴角渗出黑血死了。

宁予安挑眉,无奈摊手,“应该是齿缝中藏了毒药。”

此时正值晌午,暮秋树叶萧疏,头顶日光直射而下,打在了某个物件上,使一道金光偶然间晃过眼帘,微微刺目,沈睿半眯着眼往那来源看去。

修茂循着主子视线走过去将那腰牌取下,恭敬递交到沈睿手中。

沈睿冷冷扫了一眼不远处的邛僰,又看向修茂,“你来说,这是什么东西?”

修茂答道:“回殿下,此乃督吏府督事独有的腰牌。”

“哦?”沈睿接着问,“那督吏府如今又是谁掌管的?”

修茂音量拔高,像是故意说给谁听的,“现今二殿下与荀陌公子分别担任左右督事令,共同执掌督吏府。”

邛僰听了只垂眸避开沈睿目光,并不打算言语,倒是宁予安说道:“殿下,有的时候眼见也未必为实,你看这群黑衣人以面罩覆脸,将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似乎不想让人知道其来路,可矛盾的是,此人却又把这样明显象征身份的腰牌带在身上,在临死之际还要故意让殿下瞧见。”

沈睿听完眼底戾色丝毫未退,笑道:“说得是,二皇兄一向襟怀磊落,怎会做这种掩耳盗铃之事。”吩咐众人将现场处理好,又睨向宁予安,“你过来。”

宁予安跟着沈睿走到一处僻静溪流边停下脚步,凉风轻拂起二人衣袍。

沈睿蹙眉转过身,冷冷开口:“你当真觉得,吾应该把一切咬碎吞肚子里去,就当这场刺杀从未发生过?”

宁予安微微一笑,“不是。”

沈睿见宁予安到这个时候都还笑得出来,不由火大,刚想要发飙,便听见宁予安接着道:“殿下自然不能白白受此委屈,只是能让陛下知晓这件事的方法有很多,相较于殿下直接诉说,倒不如让陛下在不经意间得知,而后自己去查。”

见沈睿不解,宁予安又道:“真正的凶手是谁,殿下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殿下只需要让陛下明白,纵使殿下看到了如此明显的证据,却仍因顾念手足情深不忍质问,独自承受。如此,不管陛下最终查出的结果如何,都会对殿下多几分怜爱。”

沈睿微微思索,“可是,为何就不能直接让沈苑成为那个凶手?”

宁予安无奈中隐着些笃定,“凡是真相,必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到那时,陛下不但会对二殿下心怀愧疚,甚至还会迁怒到殿下你身上。若是这样的结果,殿下还愿意去赌吗?”

沈睿:“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可你不说我不说,又怎么让父皇在不经意间知晓?”

宁予安狡黠一笑,故作神秘道:“那可能还得看殿下如何表现了。”

许是被这似有若无的笑容感染,又或许是因为那双眼睛有些似曾相识,沈睿唇角浅浅弯起弧度,“我还是第一次见像你这般几乎时时刻刻都可以面带微笑之人,真是比修茂还能装。”

正在沈睿车驾上把精致小香炉重新点燃的修茂冷不丁打一喷嚏,喃喃自语,“看来这新换的熏香不太行,希望别呛着殿下。”

十日后,朝翎城东南郊。

宁予安一袭素白长衫,头发以玉簪束起,显得整个人清雅出尘,有几分世家公子的气质,她手持一长约三寸宽两寸梨木牌踏上曲折廊桥,随着人流往镜湖中心的一座雅致楼阁行去。自古以来文人多爱好以兰花自喻,故而将此木牌命名为幽兰令,其正面雕刻有独特精美的兰花纹。康衢学宫每年发行一百一十枚幽兰令,除朝廷命官和著名贤者外,常人若想要参与十方评,均须凭借此物。

宁予安进去后评议尚且还未正式开场,她找了个偏角落的地方背靠一白玉石柱小憩,静静打量着这一大场馆。

这栋楼阁共三层,空间开阔,素朴典雅,顶部绘有立体花纹浮雕,给人一种通透幽灵之感,一楼中间是一个大型舞台,周围站满了来此参与十方评的文人名士,大多都是青年才俊,而二三层看台客座上坐着的都是些有身份地位之人,宁予安扫视了一圈,并未瞧见丞相荀濯。

突然,在一片欢呼喝彩声中,一名正处于而立之年的男子缓步登上中心大台,那是十方评的创办者——萧桓。

萧桓乃是本朝著名才子,风流蕴藉,才思敏捷至脱口成诗,在点评上面更是言辞犀利,却又精准到位,无论诗词字画还是人物政事,为人们所称道。其为人性情坦率自然,又带着几分洒脱自如,早年贫苦,景瑞二年被荀濯赏识,进了丞相府担任丞相掾属,协助丞相处理政务,之后凭借过人才华一路升迁,官至少府尚书,纵使已然富贵,但萧桓仍不忘初心,克己奉公,衣着简朴,不讲究庄重仪容。

十方评这种可随意针砭时政的活动之所以能够存在,并且蔚然成风,当然是因为有当今祁朝掌权者的默许和暗中助力。景瑞帝十年前即位登基,朝中官员却尽是前朝旧臣,当人走到了越高的位置,想要的权力越来越多,不安和疑心便会越来越重,何况那还是天下至尊之位,理所当然的,景瑞帝想要组建一个新的权力机构,选拔新的人才,独为自己所用。

这萧桓是少府尚书,皇帝近臣,那么也就不难推测在这十方评背后真正欲招隐求贤的人,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

不过,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景瑞帝对丞相荀濯与太尉杨肆那截然不同的态度。此二人皆为三朝元老,在朝中威望甚高,可境遇却大相庭径,半年前景瑞帝以杨太尉年迈为由派骠骑将军陆旻领兵出征讨伐攸国,那统帅三军的虎符也相应地转交到了陆旻手中,谁都知道,这太尉没了兵权,便和虚职无异,而整个杨家不仅杨肆一人如此,就连他的三个儿子,也相继被明迁暗贬;反观丞相荀濯,虽一生未娶妻,无子嗣,但他的侄儿荀陌能与皇子一同掌管皇帝欲广耳目而特别设立的督吏府,以萧桓为首的学生们都接连被提拔重用。

大家不禁想,景瑞帝如此重用荀濯的学生和侄儿,是不是代表他并不忌惮这位威望盖过自己的老臣?当然,君心难测,这种事情,大家也只敢私底下偷偷谈论一二。

击鼓声起,欢闹声渐次平息。待鼓声停,只见台上那一袭蓝色素袍的男子微笑着朝众人郑重作揖行礼道:“在下广陵萧桓,幸会诸君。今日十方评一如常例,由我萧某主持,但稍有不同的是,今年十方评开场议题乃陛下亲自题写,望诸位贤才能各抒己见,言无不尽。”

随着话音落下,一副卷轴随着两位书童后退的脚步徐徐展开。

笔墨横姿,映入眼帘的是雄壮而奔放的四个大字——“新旧对错”

“此议题何意啊?”

“这可是陛下出的题,不好妄加置评……”

“王公子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当为表率……”

“诶,贤弟博学多才,应当贤弟先请才是……”

“……”

见台下议论纷纷,推诿谦让,却无人敢上去应答,宁予安挑了挑眉,没想到自己没看上热闹就得去登场,于是稍微理了理衣衫主动走上台,作揖行礼,声音清亮,“在下嘉临宁予安,见过萧大人。”

萧桓回礼,“宁公子,幸会。”

宁予安将目光投向卷轴上那几个字,缓缓开口:“光阴荏苒,四季变迁,世人皆可以感知到,这世间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变化。在下以为,新旧并无绝对的是非对错,而只有适与不适。”

“哦?”萧桓笑,饶有兴味道:“何为适与不适?还请宁公子细细道来。”

宁予安再一行礼,微笑道:“所谓适与不适,字面意思,旧的与新的哪个更适合,便是最好。《周易》有言,天地革而四时成,由此可知天地之间因为变革才有了春夏秋冬四季,所以‘革’之一字,尤为重要。同样的,于人治而言,百姓处于不同的境遇,便需要有不同的法规制度,自然万物尚且在变,如若人不因时而变,原本对的事物便会因不适应当下而演变成为错误。在这种情形下,依在下拙见,理当去故取新,变通革弊,以应时势。”

“好!”

宁予安话语刚毕,不知楼上谁高呼一声,带动起了此起彼伏的热烈掌声。

萧桓欣慰一笑,其中一位在记录这场评议的属官接到眼神示意后从一旁悄然退下。

“宁公子留步。”

宁予安本欲下台,闻声顿住脚步。

一身着竹青色锦衣的年轻男子从二楼红木栏杆处轻功跃下至宁予安面前,引起一阵雀跃,男子笑道:“众所周知,每年十方评最精彩之处乃是品评风云人物,宁公子有如此才思,若是不多评几句实乃憾事。”

来人生着一双仿佛天生会勾人的桃花眼,手中折扇摆动间,数不尽的风流贵气,给人的第一感觉是,看着就不太正经。

宁予安莞尔,“不知这位公子想问什么?”

散漫的语调中夹杂着几丝肃然,只听见那男子道:“陆大将军自年少从军以来,击退敌寇来犯无数,屡建奇功,守护着大祁安宁。此番荡平攸国更是为大祁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尝闻人叹,大将军功盖三皇,不知宁公子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整栋楼阁鸦雀无声,连一向淡定儒雅的萧桓脸色也僵硬起来。

这个问题有些出乎宁予安预料,她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敢问公子贵姓。”

男子嘴角勾起弧度,蓦地合拢折扇在手背轻敲一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崔琅,字一白。”

博陵崔氏,崔家长房长孙崔琅,此人在朝翎名气盛望,做事放荡不羁无所顾忌,素来心直口快,有什么便说什么,除此之外,还喜好流连烟花柳巷之地,一副浪荡纨绔模样,丝毫不像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子弟。

功盖三皇……

宁予安眼底泛起微不可察的涟漪,遥想大乾百年基业,从第六位国君灵帝开始式微,那时以羧羌为首的北部边疆小国屡屡联合举兵南下掳掠,侵扰百姓,大乾朝中却无能抗敌之大将,堂堂大国只能勉强以姻亲维持和平。灵帝过后武帝继位,武帝识人善任,有贤士荀濯和悍将杨肆等人辅佐,在羧羌撕毁盟约后御驾亲征主动出击,大乾境况有所好转,武帝雄才伟略,有缔造盛世之心,奈何壮士暮年,终有竟时。武帝驾崩后,外患尚未平,内忧倒先起,文帝在位第三年遭轩王叛乱,大乾皇室覆灭,彼时武帝义子淮王沈怀稷剿灭轩王一党立功,因而即位,可边境却因这场内部叛乱而更加动荡不安,民不聊生。直至五年前隅城一战,少年将军陆旻率五万兵马以少胜多大败敌军三十万,又因连续在之后的几场战争中完胜,为边境各国所惧,不敢再犯。

如此看来,陆旻还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

表面上看,这崔琅似乎是在刁难她,真实目的却是想为陆旻解困,毕竟哪个皇帝会容许自己的臣子功高盖主,还是一个年纪轻轻便手握重大兵权的臣子。这话与其让别有用心之人传到景瑞帝耳朵里心生芥蒂,倒不如在如十方评这种场合直接挑明,巧妙化解。

宁予安眉梢微挑,心想这崔琅未免也太看得起她了,他是觉得她口才过于出众,还是认为她可洞察帝王心?

那双桃花眼清隽惑人,她不言语,崔琅便一直这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良久,宁予安浅笑出声:“大将军英威,自然是旷古烁今,可诸位也别忘了,若无伯乐赏识,就连千里马也会被埋没。自古以来明君出贤臣,昔日商汤王任用伊尹得以攻灭夏桀,周文王得吕尚辅佐而灭商,圣明君主因有得力臣子辅助,王道鼎新创太平盛世。”

“在下不才,私以为‘功盖三皇’这几个字,夸赞的应该是当今陛下知人善用,故而功绩越过灵帝、武帝与文帝。所以可能是崔公子误听,也可能是有宵小之徒存心散播谣言,欲离间陛下与大将军,实在是居心叵测。”

“好,说得好……”崔琅听罢拍掌大笑,又表现出半真半假的懊悔之色,“或许是在下误听了,实乃罪过。”

萧桓见此也松了口气,十方评创立三年以来,从未设限,是因为置评者和被品评者都对这十方评背后真正之主心知肚明,所以置评者敢随意褒贬王侯大臣,王侯大臣们无论被品评成何模样也会表现得虚怀若谷。

今日这状况属实突然,最近又确有此类传言,帝王心深似海,崔家小公子这么一闹,算是帮陆旻寻了个破局之法。

1.十方评参考借鉴东汉末年许劭和许靖俩兄弟主持的“月旦品”(也称月旦评),是一项品评人物字画,褒贬时政的活动。

2.本文官职、宫城布局等主要架空汉代(西汉东汉杂糅,勿考据)

ps:督吏府纯属作者瞎掰的,顾名思义,督察官吏作用,在本文大概就是皇帝的一个私人特工机构。

3.男主是陆旻,第十章正式出场。(其实磕哪对cp都没关系,就是结局不一样嘿嘿[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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