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朝露殿中,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话语间,御座之上那龙袍加身的中年男子敛起笑意,面容恢复以往的威严,“好一个变通革弊,以应时势,说此话的人是谁?”
中贵人李荣笑着应道,“回禀陛下,是一个还未入仕的秀才,嘉临郡宁予安。”
似是被某几个字触动,景瑞帝鹰眸微眯,“洄州嘉临郡?”
沈睿见此,定了定神行礼道:“父皇,还有一事儿臣尚未禀明,儿臣此次能在洄州顺利招抚极渊海盗,正是多亏了这宁予安相助。”
“哦?此人竟有如此能耐,这让朕倒是真想见见他。”景瑞帝凝思着,又道:“子玄,待会记得去看看你母亲,你离开这一个多月,她可是日日挂心着。”
沈睿眸光中染上几丝柔软,恭敬回道:“是。”
正要告退离开,沈睿忽觉头晕,脚步虚浮踉跄了几下,在李荣眼疾手快的搀扶下才不至于摔倒。
“子玄——”
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子,景瑞帝心头一紧,皱眉对其他宫人吩咐道:“快传太医。”
沈睿被宫人扶着进内殿的软榻上歇息,本一直在自身寝殿等待儿子的薛贵嫔听到这消息后便着急忙慌地赶来了朝露殿,整个人担心得不行。
太医在重重紧密注视下给三殿下把完脉,额角渗出细小汗珠,最后得出诊断结果,“回禀陛下,贵嫔,三殿下他是中毒了……”
薛贵嫔艳丽的小脸愕然失色,抓住沈睿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什么?睿儿怎么会中毒呢?”
“你们是怎么照顾殿下的?”
景瑞帝一质问,修茂即刻结结巴巴道:“殿下说,这毒再过几日便可全解,所以不想让陛下与贵嫔担心。”
薛贵嫔忧心如焚,“是谁要下毒害睿儿,你倒是说清楚!”
修茂低垂着脑袋,“陛下息怒,贵嫔息怒,奴婢也不知道回朝翎途中那群刺杀殿下的黑衣人是谁派来的,殿下也不让查……”
“刺杀?”景瑞帝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浅薄的声音中含着显而易见的怒火,“谁胆敢刺杀朕的儿子……”
“传子昑和文聿!”
闻言,修茂忐忑道:“陛下,有一件事,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当日在刺客身上发现了督吏府的腰牌。”修茂跪在地上说着,将那块腰牌递上。
景瑞帝神色一滞,伸手接过腰牌。
见景瑞帝静默不语,薛贵嫔却是按耐不住,哭得梨花带雨,“陛下,陛下要为睿儿做主啊,睿儿性情纯善,从不与人结怨,怕只怕有人居心不良,做出同室操戈之事……”
“这件事,朕定会查清,”景瑞帝打断薛贵嫔的话语,眸色深沉,轻抚去她挂满脸庞的泪水,温声劝慰,“你先好好照顾睿儿。”
景瑞帝说罢转身出去后,薛贵嫔哭得更是伤心,眼泪一滴一滴砸落在沈睿手背上。
“咳咳……”
见儿子醒来,薛贵嫔破涕为笑,语气激动,“睿儿,睿儿你怎么样?吓死娘亲了你知道不知道……”
沈睿脸色苍白,微闭着眼道:“是孩儿不好,让母亲忧心了……咳咳…咳……”又打量了一下四周,嗓音虚弱,“父皇呢?”
薛贵嫔不满皱眉,“你先别动,太医刚给你施完针,身子还虚。”又呢喃细语,“是娘亲不好,没有察觉到沈苑会敢如此明目张胆对你动手,早知如此,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沈睿神色黯淡了些许,眸中情绪复杂,“母亲切莫胡言,事情还没有定论,我相信皇兄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为那个贱种说话。”
“母亲,”沈睿眼角余光将整个寝殿扫视了一圈,遂而看着薛贵嫔认真道:“孩儿已经长大了,想要什么会自己去争取,希望母亲不要插手任何事,更不要为了孩儿去做出不好的事情,母亲明白吗?”
薛贵嫔刚要辩驳,又猛然意识到这是在朝露殿,虽然眼下没人,但暗中不清楚有没有眼线。她忙止住原本想说的话,泫然欲泣道:“是,母亲方才太担心你,所以一时心急说错了话,我们要相信你父皇一定会查明真相,还你一个公道。”
***
一直到十方评结束退场,宁予安都未见到荀濯的身影。不过,照现在的形式来看,见没见到应该都问题不大,因为经过那崔小公子这么一闹腾,她现今在朝翎应该已经“名声大噪”了。
一小厮笑意盈盈朝她走来,宁予安站在原地,待人走近后礼貌行礼,她认得这是萧桓身边的人。
小厮回礼笑道:“宁公子,我家主人想邀宁公子一叙。”
宁予安跟随小厮绕过阁楼往湖心亭而去,暮色渐垂,湖上栈道周侧的水灯接连亮起,远远的便见萧桓还是那一袭蓝色素袍,独坐于亭中抚琴,琴音随着他的指尖起落缓缓淌出,吟唱声亦起。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一曲终了,宁予安已步入亭中,萧桓抬目看向宁予安,眉眼间是轻柔之色,像是期待她先开口说些什么。
宁予安作揖行礼,微笑道:“自古君臣之间等级森严,限于礼法,故常有君王在宴请群臣时,以《鹿鸣》起兴,以通上下之情,此曲本应是轻松而欢愉。但萧大人的琴声,乃随波流转,婉若微风拂叶,急如细雨敲檐,在悠远中似乎又夹杂着一丝惆然。”
萧桓低头一笑,指腹抚过琴弦若有所思,“想不到宁公子也是懂琴之人。”
宁予安笑,“称不上懂,只不过是略知一二,在萧大人面前不免有班门弄斧之嫌。”
萧桓长吁一叹,又看向宁予安,“你可知十方评设立的真正目的?”
宁予安沉吟片刻,轻声道:“选贤举能。”
萧桓大笑,“然也!”后又直接问道:“宁公子可愿入仕?”
宁予安眼波微动,从神情来看仿佛是在认真思考。
见宁予安脸色表现出犹疑,萧桓轻笑,“祁承乾制,征辟和孝廉为主要选拔人才的方式,一个读书人若空有才华,无人知,无人举荐,便会泯然众人矣。这三年来,每一位在十方评拔得头筹出彩者,无不声望大增,平步青云,故而也越来越多欲入仕而无门者想借十方评为众人知,为陛下知。宁公子既远道而来参加十方评,又有如此才华,若说无入仕之心,萧某是断然不会相信的。”
宁予安不置可否,也笑道:“今日十方评,群贤荟萃,佼佼者众多。予安自以为才疏学浅,难登大雅之堂,但萧大人却单独邀予安在此一叙,我想,这并不仅仅是因为才识二字。”
“倒是聪明伶俐,”萧桓笑意更甚,“那你便说说,我因何看中你。”
宁予安眉眼坦然,启唇轻轻吐出一个字,“敢。”
在皇帝亲赐的议题徐徐展开时,只有她宁予安敢为人先,道出玄机。
景瑞帝要的,是一把利刃,一把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都可以首当其冲的利刃。那么,“敢”之一字,足矣。
萧桓眼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的光芒,沉默半晌才再次开口:“宁公子直接一语道破,我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幸得今夜如此皎月,不如且先坐下,你我共饮几杯。”
说着抬手示意侍女将石桌上的琴取走,再命人端上酒菜。
宁予安礼貌颔首,整理衣袍跽坐于萧桓对面。
“萧某想听听宁公子对当今天下局势的看法。”萧桓一边往杯中斟酒一边说道,嘴角也跟着挂起温和的微笑,像是在唠家常一般。
宁予安莞尔一笑,侃侃答道:“就天下疆域而言,分为三方,大祁雄踞西南占尽半壁河山为首,与大祁邻璇江之隔东临次之,再者便是北境羧羌等各大部族与蛮夷小国,国力亦然。此局面自乾高祖皇帝戎马一生定下,至今已持续有百余年之久。”
“原因不外乎有二。其一,自乾高祖逝世后,乾朝并未乘胜追击接着以武力扩张版图,而是采取休养生息政策,如此虽可以恢复经济减少动荡,但有句话说得也不无道理,养虎自遗患也,长此以往,这一味的隐忍退让,只会让敌人得寸进尺。等到后知后觉时,北境各部族已吸取先前教训,形成联盟合力对抗大乾,甚至转守为攻主动出击,这也就造成了北境数十年/动/乱。”
“其二,那便是东临的立场了。东临拥有璇江围绕,自成天险,易守难攻,若无万全之策,不会有他国敢打它的主意,而东临自身也向来以和为贵,甘愿偏安一隅,未曾介入过我朝与北境各部族的争斗,故而我朝与北境各部族一直僵持不下。”
萧桓微微挑眉,将一杯酒推至宁予安面前,带着些许慨叹,“可许多人认为北境那群乌合之众,无非是蛇鼠一窝,组在一起抱团取暖,很快会有分崩离析的一日,此次攸国之灭,就是最好的证明。宁公子以为呢?”
“予安不以为然,”宁予安接着道:“北境各部原本便是为自保而依附于羧羌。此次攸国灭亡,恰恰是因为其想要脱离羧羌桎梏,离心所致。这无疑给其他部族敲响警钟,他们见攸国惨状,自会引以为戒,不敢再轻举妄动。”
萧桓:“所以你的意思是,短期内,北境部族的联盟很难瓦解。”
宁予安浅笑点头。
萧桓微笑凝视宁予安片刻,而后轻叹一声,“也罢。”
“聊了这么些话,都没顾得上吃东西,来尝尝这朝翎独有的芸醪酒,宁公子远道而来,想必还未尝过。”
宁予安端起酒杯浅尝后赞叹道:“芸醪佳酿负有盛名,予安幼时随父亲游历山川时便曾听闻此酒,今日得萧大人厚爱,算是有口福了。”
“芸醪酒虽比不上那些珍稀的宫廷玉液名贵,却胜在有人情味,”萧桓看着杯中酒液,目光柔和,“这酒,朝翎百姓家家户户都会酿,若是有远道而来的客人,这芸醪酒可是必不可少的待客之物。”
宁予安见此说道:“予安也尝听闻芸醪酒由来,古时有一才子路途迢递赴朝翎求学,因生活贫苦,其母芸娘子为了儿子能好好读书,在朝翎当垆卖酒,并将自己独创的酒命名为‘芸醪酒’。芸醪酒味美价惠,被百姓所喜,很快闻名于朝翎,芸娘子在生意兴隆儿子功成名就之后也并未贪利忘义,将酒涨价,而是对曾经每个给予支持的人心怀感恩,一如既往经营着那小酒铺,让过路人在寒冬冷夜,也能小酌上一杯热酒。若说此酒含情,那含的应该是芸芸众生之间的温情。”
萧桓点点头,再次叹道:“是啊,我的母亲也常常教导我说,饮水思源,若他日受人恩惠,定要结草衔环以为报。”
“父亲早逝,我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我喜好诗书,仰慕大儒,不甘心只能碌碌耕种于田间,我想要为天下,为万民,做点事情。所以,我选择踏入仕途,那时家境贫寒,母亲没日没夜地编织草鞋换取我出门的盘缠。我今年三十有二,却已经承了许多恩情,自出生起父母亲的养育之恩,弱冠之年离村时父老乡亲的鸡蛋蒸饼……种种质朴无华的物件却有着最真挚的祝愿。而到朝翎后,丞相于我有知遇之情,陛下对我有提携之恩……”
宁予安静静聆听完,说道:“施恩者不念,受恩者难忘。予安以为,做人要感念恩情,但也无需因此有负担。萧大人如今,成了可惠及百姓的尚书令,往后也会有许许多多的人,铭记萧大人的恩情,想必萧大人却是乐在其中矣。”
萧桓笑出声,往宁予安杯中添酒,“方才又听到芸娘子的故事,突然间忆起往昔,稍有感慨罢。”
“不过你说得对,我的确是乐在其中,并且为大祁选拔出一批新的人才,亦是我之所愿。观宁公子谈吐,是见识颇广之人不假,不知是否也能明白当今陛下求贤若渴之心?”
宁予安眼底隐着一丝复杂的情绪,“萧大人如此,是为忠义,还是恩情。”
“你倒是直言不讳,”萧桓眉梢挑起,话语略顿了一下,“既然你问了,那我便回答你,两者兼有之。何况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乃是为臣本分。”
宁予安又问:“都说,为官者,当追求道义,为百姓谋福。那若是有一日,所效忠的君主利益,与百姓的利益不同,萧大人认为该如何抉择?”
萧桓脸色稍沉,笃定道:“陛下是明君,所思所虑自然皆是为百姓着想,没有相悖之说。”
宁予安闻言眸色晦暗不明,嘴角勾起弧度,端起酒杯敬酒,“萧大人说得是,予安受教。”
萧桓神色微缓,“你是不是在想,我此番找你,是我的意思,还是陛下的?”
宁予安笑道:“不敢欺瞒萧大人,我确实有此疑惑,毕竟,得弄清楚承的是何人之情,若接受,我又可以得到一个怎样的官职。”
见眼前人思虑与自己料想无异,萧桓便也直接回答:“既然入仕,那所承之情自然是来自于陛下,至于官职,进御史台,任殿中侍御史,受命于御史中丞陈箔垚,接受公卿奏事,弹劾非法,你可愿?”
宁予安本想说话,余光忽地瞥见来人,便依旧淡笑不语。
仆从领着宫中内官疾步而来,对萧桓行礼道:“大人,陛下传召宁公子。”
萧桓眉目间染上疑惑,“陛下可有细说是因何事?”
将十方评出彩言论上报于陛下,是每年惯例,剩下具体事宜都是他全权处理,应当不是因为此事召见宁予安。而本朝沿袭乾朝宵禁制度,日落关闭城门,禁止人员走动。现在已至戌时,若无要紧大事,陛下一般不会特地命人出城传召。
内官摇了摇头,一脸讳莫如深。
看来不是他能知道的事。
萧桓见此便也作罢,只是疑惑更深了些,对宁予安道:“既是陛下传召,那便随内官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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